第5章 (5)
路嗎...
鮮卑勢力還達不到跨過巒河南下,南方揚言要飲胡虜血肉的文人未必真見過胡人,北方卻不同,鮮卑人時常南下而至,燒淫搶掠,無惡不作,他們接觸過外族人,對他們是又恨又怕。
衛泱深知這一點,對慕湛難得和顏色:“有勞侯爺替本宮騎驢駕車了。”
慕湛嘴角謝謝揚起,笑得無賴,與地痞流氓無異,“不必謝了,我同那他們主子說了,我腰上有傷,騎不了馬,我陪公主一同坐驢車。”
他話音一落,衛泱目光立即移到別處,如今看着他已經掩不住內心的厭惡了,唯獨明晃晃躲避。
“侯爺辛苦了。”
皮笑肉不笑。
今天是個真的秋高氣爽的天,微涼的風也是惬意,衛泱躺靠在裝着米糧的袋子上,閉目小憩。
人一旦舒坦,就要尋着更自在的姿勢,她不知何處尋來一支狗尾巴草,叼在唇間。
她很快放下自己的公主威儀,投身置入新角色中。
速度之快連慕湛也微微驚詫。他過慣了野生的日子,卻不是沒見過大家閨秀的鄉下佬,莫說是一國公主,凡是閨中女兒哪有像她這樣子?不用猜想,一定是和她那沒譜兒的三哥在一起呆久了,才學成了這樣。
慕湛覺得新奇極了,一人千面,不過如此,誰能比得上她狡猾?她閉着目,篤定光天化日之下這男人不敢做出大膽的事,果然一方筋骨分明的有勁手掌停在她臉頰上方,看...
任她尊貴無雙,任她狡詐多端,他只手就可遮住她的天日。
再多面孔,終究是個女人,女人生來是男人的附屬品,她注定翻不出他的手掌心。
因為車隊人馬浩大,到了下午才到最近的郡裏。
衛泱自問與慕湛這樣的土匪流氓有着區別,她從不會白受人恩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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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武師正要離去,她從随身帶着的斜挎包裏尋出一張有些發了皺的小畫,交給武師:“勞煩大哥将這幅畫交你們家主人,拿着這個印章去青原郡找青原郡郡守溫大人,他會有求必應的。或者找個懂字畫的,也能賣個好價錢。”
慕湛琢磨着又是宮裏頭皇帝賜她的寶貝。
廣安郡是離開江北平原後的第一重鎮,亦是內陸沿海南北往來商路的樞紐,繁華不言而喻,北方匪亂,卻并沒有影響到廣安郡的熱鬧,反倒因隔了條江水皇命無法到達此處,躲去了許多抑商的政策。
衛泱瞧着人群裏都是身着錦緞衣服的貴公子,低頭看自己這一身,難免落魄。
廣安郡不比鄉野小鎮,遍街魁梧壯漢,慕湛這樣的胡人血統似乎也威懾不了人了,衛泱尋思着不能再像昨日那樣住店。
慕湛見她在一家賣字畫的鋪子前停了下來,便知道了她心裏正在籌算這些什麽。
他也不管,雙手抱在胸前,拭目以待她還有多少能耐。
然而衛泱最終挪開步子,繼續向前走着。
前方人群熙攘,衛泱朝一旁的慕湛道:“過去看看。”
慕湛最讨厭湊這些閑熱鬧,紋絲不動,衛泱想他不跟着正好,睨他一眼:“那你在這裏等着。”
說完,腳步帶風邁進人群裏。
原來是賭酒。
衛泱霎時覺得無趣,正打算要走,一端着酒碗目光發昏的落魄中年男子道:“三碗...十兩銀子...”
她對銀錢實在沒有概念,但現下身無分文,身上唯一值錢的印章也贈人了,若喝酒能掙錢,那倒是極為輕松的。
就怕這酒太烈,對身體畢竟不好。
衛泱思量了一番,竄出人群。
慕湛以為她是受不慣這些平常百姓身上的氣味了逃竄而出,頗為幸災樂禍,卻不料她問:“十兩銀子是多少?”
問完又覺得自己這個問法不大合理,遂又問:“夠我們到青原郡嗎?”
慕湛道:“省吃節用約莫差不多。”
她又問:“雇個保镖大約能花費多少?”
“少說得八兩。”
衛泱心裏有了算盤,又走進了人群。
慕湛這次也跟了去。
那擺酒宴的老者正要收攤,聽到人群裏朗聲:“慢着。”擡頭一看,說話的是個大不過十四歲的布衣少年,背後跟這個身材高大勁瘦的男人,想對方或許來攪亂,也不理會,繼續收攤。
只聽那少年道:“方才那位先生喝了三碗酒,你給了他十兩銀子,我喝六碗,你給我二十兩。”
那老者在廣安郡街頭擺攤賭酒十多年,起初還有人敢口下狂言,最終都狼狽溜走,倒不信這個少年有幾分能耐,想來不過是初出牛犢不怕虎罷了。
老者好心相勸:“老朽這家傳絕釀,從來就沒人能喝得過五碗的。就你身邊這漢子,最多也就能撐個三碗。”
老者倒是小瞧了慕湛,軍營裏的男人只喝最烈的酒,他十二三歲就混在軍營裏,酒量自是不差的。
他知道衛泱不是宮中那副滴酒不沾的模樣,卻也對她的酒量沒個底。她畢竟年紀小,又是女子,尋常兌了水的酒多喝無妨,但這酒,他遠遠就聞到了烈味兒,恐怕不是她能受得住的。
但他犯不着阻止,醉了更好,幹脆就今天生米煮成熟飯,讓她以後死心塌地跟着自己,皇帝也賴不了帳。
衛泱神色仍舊淡然,看在旁人眼裏,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嚣張模樣。
其實她早已胸有成竹:“您也說了這酒沒喝得過五碗的,若我喝了第六碗,就不止二十兩了。加之我年紀小,你總共給我三十兩,如何”
老者見她讨價還價也是一把好手,而且泰然自若,也不嚣張,也無膽怯,不像是個賭徒性格,于是懷疑自己可能是真小瞧了她。
“我再加十兩,你若喝得下六碗,我給你四十兩。”
衛泱不知四十兩究竟是多少,但絕對不是個小數目,于是嘴角勾起淺淺笑意:“成交。”
老者只讓小童先倒滿三碗酒。
衛泱也不浪費時間,先端起一碗,鼻尖湊近聞了聞,微微嘆道,果然好酒。
她不停息地喝完一碗,唇齒間微微有些甘烈,但不到傷心傷肺的地步,剛剛好。
老者見這少年喝完一碗不過咂咂舌,雙眼突然發亮,連忙遞上第二碗。
衛泱連喝三碗,方覺唇間烈了起來。
她不急不忙,又喝三碗。
人群轟動,所有人都替她拍手叫好。
老者嘆道:“原來是老朽狂妄了,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小兄弟海量,老朽佩服。”罷了吩咐小童,“将銀錢贈與這位小公子。”
衛泱卻道:“這酒至少有百年歷史,如今是千金難買了,小輩仍照之前所說,只收三十兩,餘下的十兩雖付不了這六碗酒錢,但也是小輩一點心意。”
衛泱得了銀子,眉梢眼角都舒展開來,她因微醺變得話多起來,也不顧旁人是誰:“沒點本事怎麽在宮裏混得風生水起?後宮那些個妃嫔,朝堂上那些個大臣,哪個不知道讨了本宮的歡心,就是得寵的征兆?”
這話放在平常年間說起來,是滅門的罪過,可浮華末代,由一個少女說出,也不覺荒唐了。
“慕湛...”
慕湛生怕她站不穩,不想她當街跌倒丢人,便要去扶她,她眉眼卻冷冽了下來:“你一個混血的雜種也有資格碰本宮?”
慕湛這才發覺她這是醉了。
“能與本宮共同落難,倒也是你的福分,回頭啊本宮叫舅舅給你加官進爵,讓你衣錦還鄉,叫你那不長眼的爹和兄弟瞧一瞧,你這庶出的雜種,比他們那群狼子野心,妄想竊國的家夥有出息多了。”
慕湛冷笑,說起竊國的本事,誰比得上她的父親?
她醉起來也依然是鎮日裏端着的模樣,若不是話多,真看不出醉了的模樣。
有了銀子住店容易得多,手頭寬裕,慕湛也不想委屈自己,要了兩間上等的房,衛泱坐在一旁喝水,聽他要兩間房,又不滿道:“做什麽要兩間房?我辛辛苦苦掙來的前你別給我浪費啊...”随即轉向老板:“一間房。”
她來勢洶洶,老板不敢忤逆。
用涼水洗過臉,她就算是酒醒,慕湛道:“我去購置路上用的的口糧和衣物。”
衛泱坐在鋪着五層褥子的軟榻上,雙腿交纏着晃蕩,模樣輕松自在。
“本宮一個人呆着太寂寞,侯爺帶上我吧。”
慕湛站在門口處背對着她,卻依然感受得到來自背後的寒意。
她緩慢着走到他的身後,見他右手握了握腰間匕首,輕笑着:“怎麽,想殺本宮?本宮要是有個什麽三長兩短,不用北平王府再雇殺手來殺你,慎刑司頭三十六中極刑,你也得一一嘗遍。”
☆、雲泥
慕湛自問一路上處心積慮,毫無破綻,而這衛泱前些日子對他是避而不見,落難後也多在病重睡着,于是明白她不過大膽猜想。
這小女子心智膽識都過人,若不是他見慣風雨,早就敗下陣來。
“公主自己出行招搖惹了馬賊,莫要将罪名安在臣的身上,臣受之不起。”
衛泱眸子微眯,心道,果然是只老狐貍。
“就當是本宮誤會你,現下本宮想一同與你去街上,這廣安郡是江北第一郡,本宮也想逛上一逛。”
她的霸道藏于骨血中,只這一句話,語氣漠然,但卻不容人拒絕。
衛泱一路跟他一同采購也有她的目的,并非只是為了監視,她記着每樣東西的價錢,對當今物價有了個大概的概念。
這三十兩銀子應付這些天的路程是綽綽有餘的,買了衣物租了馬車還剩許多,她十分大方,将十兩碎銀丢給慕湛:“由現在開始,你就是本宮雇來的護衛。一個普通的民間保镖八兩銀錢,你是朝廷的将軍,多二兩銀。”
“公主真是大方。”
打發要飯的有什麽好吝啬?
衛泱因不想看到他又想監視着他,一直走在他的前方,趾高氣揚,真真像個纨绔少爺。
慕湛嘆道,與衛桀真是無二模樣。
回到客棧洗漱一番,衛泱本是打算睡了,可衛桀杳無音訊,她深深擔憂了起來。雖是兄妹,可卻是她擔心衛桀更多。
她打開窗,這間客房位置極好,窗外就是繁華的廣安街頭。燈火輝煌,車水馬龍,年輕的姑娘三三兩兩結伴而行,青春顏色如花嬌嫩。
她側着腦袋抵在窗沿上,猜想着那些姑娘湊在一起在談論着什麽值得羞紅臉的事。
是心愛的郎君嗎?
她知道自己的身份注定不該有這個年紀的少女該有的一切心事,可是她也有心愛的男子,有她夢寐以求的未來。
權勢漩渦,無論被動還是主動,都早晚溺亡。她不願這是自己的一生,可生于那樣的家庭,又長于皇宮,這一生都将在權勢鬥争裏度過,毫無意外。
恨身為女子,這一世最大的作用是淪為棋子。
可是命運如此,你奈他何?
惟有忘卻恨事,逼着自己面對前方迷霧蔓延的道路。
慕湛推門而入,入眼的便是美人垂眸沉思的一番畫面。
越是相處,越覺得這女子是無雙的。
樓下燈火照的她玉肌剔透,眉目如畫。不是人間絕色,但聖潔無比。
作為要娶的女人,她的地位與才智絕對對自己有利,但作為暖床的女人,她太難馴服。
一旦馴服成功,将是何等成就?
慕湛心想着,也竊喜了起來,這玉骨雪肌,已烙上他雙手的印記。
他以為她是想事情想得出神才沒注意到他來,正要上前一步,她道:“誰準你進來了?”
“...”
“坐吧,本宮準了。”
“...”
衛泱叫他坐下,自己仍站在窗前,回首看他一眼,都是至高無上的恩賜。
“本宮今日說要給你加官進爵并非戲言。”
衛泱直入主題,連寒暄客套都懶得與他虛僞。
“臣受不起。”
“回河西,授你王位,與你父親北平王平起平坐,西疆戰事繁多,你若平定西疆,便是立了一等一的大功,何必留在東陽城與我阿哥争着北征?北征不是能速戰速決的事,少說也得個三五年,據我所知,你至今尚未娶妻,即便真由你挂帥北征了,凱旋時依舊是個孤家寡人,一個男兒的大好年華勸浪費在了別人的棋盤上,若我是你,也會不甘。”
“公主不必白費唇舌。慕湛的去留自有陛下決定,公主何必勸說臣離開呢?還是公主清楚臣是陛下用來牽制衛家的一顆棋子,只要衛家權勢還在,陛下就不可能放臣離開東陽城。”
道理都是心知肚明,一旦說穿,就像一段裂錦,再精致的繡工都無法縫合至完好模樣。
衛泱攀着窗欄的手漸漸握緊,不因慕湛不願離去東陽城,因他說穿了一件事。
她與他一樣,不過是權勢局中的一顆棋。
因她背對,慕湛不知她的神情,但無妨,他想為難一個人,令那人難堪,法子多得是。
“若真要臣回東陽城,不是沒法子。只要臣的手上有能牽制衛家的籌碼。這普天之下...”他輕輕一笑,有意拉長話音,“能做得起牽制衛家的籌碼的,便只有公主一人了。”
他言下之意再明白不過,但奈何裝傻賣癡也是衛泱絕活,她長嘆一口,“若父親真有這樣重視衛泱便好了。”
她成功引開話題,親情的缺失總會引人憐憫,慕湛也不例外,他骨子裏頭的強悍令他憐憫起了這個少女。
再多面孔,再缜密心思,不過是個對親情求而不得的小弱女子。
親情愛情,永遠是女人的死穴。
她聲音死水一般沉寂,慕湛聽得癡了,便想溺死其中。她故作柔弱,更能勾起人的保護欲,這狂妄男兒生出錯覺,這一刻,他能做她的天與地,彌補她一切缺失,成為她的唯一依靠。
那日雙手膜拜過她肌膚的澎湃心潮,對這個天底下最尊貴的少女的占有欲、望,以及因堅強的她不經意流露的哀傷脆弱,令他這一瞬間再不想僞裝下去。
一頭狼,蟄伏是為了尋找完美的時機,以最小的代價捕獲獵物。然而有時身旁的風吹草動,都可以使他失去耐心,錯過完美時機,再更早的時候,付出相應的代價将獵物捕獲。
他走向她的身後,哪還顧着雲泥之別的身份地位?這是注定屬于他的女人,她将成為他府邸中最名貴精致的物件——擁著他,不過一霎。
衛泱卻沒料到會是這樣子的局面。
天底下有誰敢這樣對她?一個不知輕重的雜種,竟敢碰她。
“放開我。”
“公主莫怕。”他臂力驚人,可事實不過用了十分之一不到的力氣,就令她連掙紮的餘地都沒有。他惡毒輕薄的唇流連在她的耳畔,輕輕呵氣,激起她一身雞皮疙瘩,那喑啞聲音像是一只羽毛在她耳邊輕撫,又如是一把鋒利匕首刺向她的心間,“回東陽城後臣就向皇上提親。”
“放開...”
她這時依然啰嗦。
你看那燈花如晝,蜜語嬉笑,此夜綿綿,莫辜負良辰美景。
一只手捂住她多話的嘴,一只手撫上這些天來日夜肖想的起伏弧線。
隔着衣物,尚能感覺到那裏柔軟。那日替她更衣,發覺她因年紀的緣故一雙小湯圓雖算不上豐滿,但嬌潤挺翹,模樣可愛,趁人之危捏了兩把,便記住了其中滋味。
“公主不知,那夜公主在軍營給臣當靶子時,臣就想把公主帶回西北,去臣打小生活的草原上,大漠裏,狠狠地ci ao公主了。”
這一世還有誰敢如此亵渎于她?衛泱替皇帝管理後宮、參謀國事,眼界高過尋常女子,但這一刻受到來自身體比她強大百倍千倍的男子的侵犯,亦是亂了方寸,恨不得與這淫賊同歸于盡。
“嘶...”一聲明顯的吸氣在她耳邊騷擾,她渾身打了個激靈,面色突地變得慘白。男人尖銳的牙齒咬傷她脆弱的耳垂,“臣幫公主更衣過,按中原人的說法,是已有過了肌膚之親,而且不止一次,若傳出去,大秦堂堂嘉炎公主與一個流着低賤胡人血的雜種有了肌膚之親,在旁人心裏頭,公主可還會如往昔一般聖潔。”
說罷,隔着衣物握住少女嬌柔的手并不滿意,穿進她的前衽,只隔一道單薄亵衣,放肆了起來。
衛泱全身都被他鉗制,掙脫不過白費力氣。
她深吸一口氣,認命般閉上眼。
“公主聰慧過人,臣也不必隐瞞,那些刺客的确是臣的大哥派來殺臣的,因東陽城若無國公大人準許,胡人不得入城,臣的手下無法護臣,臣便借着護送公主的名義離開東陽,引出刺客,将他們一網打盡,哦對了,算不上一網打盡,留了活口通風報信,正好這兩天是那老不死的北平王的壽辰,老東西身體不好,但頭腦清醒着,若他發現自己最滿意的長子派了刺客去殺自己的弟兄,一定得氣死半條命。”
“侯爺的城府,衛泱比不得千分之一。”
“殿下才是令本侯驚喜。”
“虎毒不食子,北平王一定是錯聽了這句話。若我是他,定在你這孽障初出襁褓時,就将你扼死。”
“臣相信殿下絕無虛言。”
他最後一句話是咬牙切齒的,衛泱卻因懼怕而察覺不到他與往日的不同,她逼迫自己正視男人的侵犯...
既然阻止不了,就睜眼看着,記住他今日惡行,他日要千百倍奉還。
慕湛見她沉默,以為她是認了命,于是也松了手。
事情說開倒更好辦。
“既然公主已經知曉了一切,明日就不再同臣單獨上路了,臣的黑甲衛也會與臣一起護送公主前往東陽城。”
幫出神的她理理淩亂的前襟,末了不忘在她嘴角偷香一口,來日方長,馴化有期。
衛泱冷着一張臉:“本宮會跟陛下說是你強迫于本宮,癡心妄想,總沒有好下場。”
她的心裏頭已經沒了底,即便語氣如常傲慢,慕湛依然看出破綻。
宮裏頭沒了一個善解人意的嘉炎公主,還會有無數朵解語花的存在為皇帝分憂解難,但一個能打仗立功勳的慕湛,世上難尋。
孰輕孰重不言而喻,衛泱知曉一切,又不甘心。
她不服氣,她不可能輸給一個鄉野來的匹夫,她不過是輸在年紀太小與女兒身份上。
可她能奈他如何?走到這一步,不都是她自己造成的嗎?她不明白為何會鬧成現在這一步。
慕湛前腳出去合上房門,便聽到什麽鐵器由房門摔來的聲音。他惬意地揚起嘴角,侵襲過少女酥柔的那只右手在空中握緊,腳步輕松愉悅地去與烏延衛會和。
衛泱從不曾受過什麽大的委屈,平日裏憋在心中的事情有太多,充其量是只紙老虎,慕湛點起了火,她就要燃燒殆盡。
眼淚再也忍不住,最後化成嚎啕大哭。
她想阿娘了。
☆、黑鐵
慕湛不再向衛泱掩飾黑甲衛的存在,一行人光明正大地出現在她面前,美其名曰護送,更像是□□。
慕湛将買來的女兒家新衫擺到衛泱面前:“不知你穿衣的尺寸,店裏最貴的最好的每件各個尺碼都買了下來,你挑挑。”
男人狂妄,在于他以為與你有過肌膚的輕亵,便能主宰你的一切,即便你是尊貴無雙的公主殿下,也比不過天綱倫常的束縛。
衛泱瞥了眼陳列在自己眼前的衣物,說道:“下等的布料也敢拿來獻給本宮?”
粗布短衣都上身過,她有意為難,慕湛卻不理會這驕縱脾氣,想着昨晚對她失禮,才耐着性子:“一個姑娘家穿男裝像什麽話?”
“我穿便是,啰嗦...快滾出去,我要更衣。”
他以為哄她得下好一番功夫,沒想到她這般識時務,令他有些摸索不得。
衛泱心裏想的卻是,與你二人獨處,占了上風有何用?待有一日天下臣民都看着,叫你難堪才是厲害。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英雄落魄也得乞求生存。
不得說天家的女兒具有與生俱來的優勢,什麽樣的衣服都能給她穿出耀眼光彩來。
黑甲衛鎮日除了打仗訓練,再無其他可做,頭一回見這樣美的姑娘,仙女一般,紛紛擡了眼,挪不開。
慕湛一個闊步擋道衛泱身前,與身後的隊伍道:“備馬出發。”
衛泱嘲笑:“這還沒當上驸馬呢,倒擺起驸馬陣勢了。也罷,二十七八的老光棍了,頭一次有娶上媳婦的可能,自然該得意些。”
“爺虛歲二十四,十歲那年頭一次上青原郡,正逢殿下出生,殿下可記清楚了。”
自昨夜挑明後,他的态度明顯嚣張許多。
衛泱越過他:“本宮沒興趣知道你多大年歲,你幾時生幾時死也與本宮無關。侯爺怕是不懂我們漢人的歷史,我們漢人的史上,還從未有過流氓做驸馬的先例。”
“正巧了,我們鮮卑人的史書裏,多得是異國公主下嫁的記載。”
衛泱眼裏異光一閃,他以鮮卑人自稱,對漢人政權是種藐視,狼子野心可以窺見。
可随即她自嘲一笑,國已不國,皇帝無為,誰人不想取而代之。
一些事她懂,朝廷的大臣都懂,山間匪寇懂,貧苦百姓亦懂。唯那高堂之上九五之尊不懂。
行車期間慕湛一直同一人路上私語,衛泱不知他們在籌謀些什麽,過了一陣子,又聽慕湛朗聲大笑:“阿六敦不愧為我們烏坦草原的第一神算子。”
那人比慕湛較矮,身材更瘦,比之慕湛臉上尚能看出漢人血統,那人完全是個胡人模樣,眼窩深陷,鼻梁高挺,倒也有一股子英氣。
衛泱只知道慕湛那樣的笑容準沒好事。
路上黑甲衛以商隊名義為掩飾光明正大走着管道,舒坦的很,衛泱白日在馬車上休息,夜裏每到一地,都要去夜市逛一逛。
只是越往北走,城鎮越是凄涼。百姓時刻得防着山匪突襲,又得小心胡人來犯,日夜閉門不出,各個精神不濟。
衛泱聯想到東陽城的盛世,慚愧了起來。慕湛看出她心事,前來纾解:“生死有命,由不得人選,公主生在貴族之家,占盡天下財富,不是公主的錯。”
“呵。”衛泱冷笑一聲,由慕湛面前走過:“生靈塗炭,不該怪你們這些打仗的人嗎?”
“要打要停全憑陛下與國公大人一句話,慕湛也不過效勞于君王,不至于罪大惡極。”
說回來,蒼生塗炭,最該誅的,仍是那不可說之人。
衛泱心知肚明,可出生決定了一切,身份與立場都早已注定。
北方天寒,衛泱站在窗前不覺打了幾個噴嚏,仍不見衛桀音訊,她的擔憂日漸。兄妹連心,這些日子的眼皮跳個不停,生怕衛桀出事。
終于忍不住,還是去問了慕湛。
與他每次說話需赴死的勇氣,手心緊攥了幾次,才勉強給自己一些鼓勵。
因時勢逆轉,她處于下風,每一步都要小心翼翼。
“過來親爺一口爺就告訴你。”
驸馬還沒當上就相當爺,世上還有幾人敢在她面前這樣放肆?衛泱瞧着那一只腳踩凳放肆地坐着,丘八痞子模樣對她下流。
衛泱瞪他一眼,摔門而出。
幾日行車衛泱将慕湛身邊的人都摸透了,與他最為親近的除了留在東陽城的烏蘇,便是這個阿六敦。阿六敦和烏蘇兩個一文一武,都自他小時候就做他護衛,從阿六敦的口中衛泱還聽到一個叫做“叱羅”的名字。
那個阿六敦雖是胡人的兇悍長相,可比慕湛懂禮得多,這些日子有個漢人婦人照顧她的起居,不可謂不貼心,後來衛泱才知這婦人是阿六敦的妾氏,對阿六敦又多了分感謝,故此對待慕湛與阿六敦時明顯厚此薄彼。
好在慕湛這些日子并未再為難她,這才平平安安到了青原郡。
青原郡再往北就是草原,秋高氣爽,在這裏體現了個十足。衛泱許久為感受到北方的秋日氣息,這久違的感覺親切極了。翻過山就是青原郡,山頂日光和煦,涼風溫婉,她立在山頭仰面感受着風和日光,感受着故鄉氣息。
瓊山腳下的青原郡人煙鼎盛,在這裏農牧并濟,胡漢共存,難得是不同種族間能和睦相處,好似太平盛世的光景。
遠處飄來的無根之葉拂過衛泱面龐,慕湛伸手接住。
這裏是她的故鄉,再往北...是他的家。故鄉永遠是神聖的,再放蕩的游客,近鄉之時都會變得肅穆起來。
衛泱不知何時阿六敦與慕湛站在了自己身邊,說着他們的話。
阿六敦道:“烏坦草原近幾年變化大得很,圖蘭家的老母馬生了好幾窩小馬駒,咱們的妹子圖蘭也要嫁人了,她說...她等不動叱羅了。我聽磨墩說,歩喇他們打算向東遷徙,對于咱們的後代而言,烏坦怕又要成為傳說了。”
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有草原的地方就有聖靈,就是家鄉。短短百年,鮮卑族由遼東遷居到西胡,再由西遷徙回東部,仍無從定所。
衛泱雖看不起慕湛,但對草原上的民族,是由衷的敬仰。她八歲前生活在青原郡,至今仍記得每年春秋狩獵都是胡人團體得勝,得勝後他們不會急着向手下敗将耀武揚威,而是先朝着北方薩滿所在之地整齊跪拜,即便寥寥幾人,也生出百人大的陣仗來。
熱愛自己的民族與家園的人總是格外令人佩服。
瓊山上漫山遍野的山禽,慕湛興起狩獵,黑鐵衛各個整裝待發,争先奪得頭籌。
衛泱在很小的時候就知道,那些高鼻深眼的異族人參與狩獵,不是為了那區區獎賞。
狩獵是他們的生存方式,是他們骨血裏頭的本能。短短半柱香的時間已經滿載而歸,衛泱暗暗贊嘆這一支隊伍,只是打獵已經氣勢非凡,若真打起仗來,除了衛家的青衣衛能勉強與其一拼,其餘的不知幾人趕上前應敵。
炙烤的野味香氣十足,衛泱摸摸自己已開始叫喚的肚子,咽口口水,絕不讓慕湛察覺她的期待。
其實對她而言,佳肴珍馐與野味雜糧沒什麽區別,反正于她而言,都是嘗不出的味道。現下口饞,只是因為實在餓了而已。
阿六敦和慕湛人手握着一個串起兔子肉的枯枝,有一搭沒一搭的聊着。
慕湛這人賤得很,若是要緊的事,會用鮮卑話說,而且十分故意,仿佛久等她露出聽得到卻聽不懂的幹着急模樣。
她摸清了慕湛秉性,她雖聽不懂胡語,但讀得懂表情,只看阿六敦此刻神色悠然,就知道不是在說重要的事情。
過了一陣慕湛也覺無趣,便換回了漢話。黑甲衛的漢話流利,毫無胡人口音,這點也是令衛泱吃驚的。
慕湛對今天的狩獵十分滿意:“看來這幫野小子這些天沒偷懶練習,逮兔子的本事更近一層了。”
阿六敦道:“再厲害也比不過您這草原第一神箭手,我還記得當年我莫賀第一次帶着咱們去狩獵,您拉弓的一箭就射中了狼王右眼,莫賀說這是天神賜予您的力量。”
衛泱聽他們說起童年瑣事,不禁豎起耳朵來聽,慕湛這般不要臉的,不知小時候是不是也一個樣。
只是似乎發現了她在偷聽,他們很快換成了鮮卑話。衛泱無趣極了,又回到轎子裏坐着。
見她離去,阿六敦笑得不可言喻:“這丫頭頂好看了,您若娶回去,公主一定會很高興。”
慕湛臉上也存着笑意,明明深秋季節,他的笑像三月春風一樣。
“只怕這丫頭性子太烈,娶回去會讓磨墩受委屈。”
故鄉是每個人心中最神聖的地方,而母親占據着每個人心裏最柔軟的一席之地,這個強硬的男人許久未這般不含雜質地笑過了。
阿六敦道:“只要一切按部就班,不久後咱們部落的仇,公主的仇,叱羅莫賀的仇,都會報了的。”
風吹大地,烏坦草原的草兒被吹得向一邊傾去,驚動了正在吃草的馬兒。圖蘭妹子唱起溫柔的情歌,等着狩獵歸來的哥哥們。
☆、母親
青原郡郡守溫之謙受過長公主恩德,将衛泱當做親女,衛泱才與他說了衛桀的事,毫無耽擱,立馬命人去搜尋衛桀的消息。
令衛泱欣喜的是自家的大丫鬟芷心竟然自己找到了青原郡,主仆二人見面,當着旁人的面,少不了一番熱淚做戲,等到了人後,淚水早就幹了,芷心道:“小姐你真有先見之明,知道這一路上肯定不會太平,小姐把公主的印符交給了我我才平安找到青原郡,這路上我可是提心吊膽的,又得想着小姐安慰,又得顧着自己這一條小命...啧啧,離了東陽城,路怎麽這麽難走?”
衛泱已換下廣安郡裏慕湛買來自己湊合着穿的衣服,一身素白淺紫相配的窄袖襦裙将她腰身清晰勾勒,芷心是她最貼身的丫鬟,她缺斤少兩了芷心一眼就看得出來,見她瘦了,又難免哭起來:“我真是不該拿了小姐的印符,若是這印符還在小姐身上,小姐怎麽會瘦成這個樣子?”
衛泱安慰道:“不瘦一些回去怎麽和舅舅哭訴慕賊惡行?況且也沒瘦多少,只是衣服一窄,顯瘦罷了。”為安撫大丫鬟,她親自倒茶,一邊倒着一邊解釋:“我倒也沒想到會是這麽大的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