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事依着衛泱胡鬧。
皇帝賞了慕湛二十個板子,陳克庸奉皇命去練兵場送板子,正打算帶着宮中打板子的好手出宮,被身後盈盈一聲叫住:“陳公公。”
回頭一看,衛泱笑意溫婉:“陛下叫本宮來囑咐公公一聲,那慕湛剛愎自用,藐視王法,這二十板子得用力打。”
照宮中的規矩,輕打不過意思意思,重打就是打癱,用力打,則是照死裏打。
少女嘴角揚起笑意,難掩意氣,她在宮裏這些年,還從未如此暢快過。
作者有話要說: 不gooooooo 帶
☆、少女
衛泱在宮裏是個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主兒,琴棋書畫又樣樣拿的出手,故得了宮妃的喜歡,宮裏頭的嫔妃都喜歡隔三差五邀她去自己的宮裏坐坐,為求恩寵出謀劃策。
衛泱最愁是提點這些妃子,就算自己将皇帝了解了個透底,也經不住她們日日相邀。
是日皇後游湖,邀衛泱前往。
先後死後,過了近四年皇帝才立了良夫人文蘊儀為新後,新後由衛烆一手扶持而上,也因此新後對衛泱總是不刻意地讨好。
衛泱深谙這宮中的生存之道,別人給了你甜頭,你哪有拒絕之理?雖是衛烆将皇後扶上這個位置,但皇帝對她若無寵愛,又怎會同意?
多數人看來這衛泱都是性子溫順的,而文蘊儀也算衛家出身,衛家怎麽會有善人?她知道這溫順皮囊後,是只狡猾狐貍。
文皇後一見衛泱前來,屏退兩旁侍女,握着她的手親昵相迎,衛泱有不适,卻也忍這一時:“皇後找衛泱何事?”
文皇後道:“也不是個重要的事,本想去你宮裏頭看看你的,奈何這兩日染了風寒,身子難受的很,今天才消停了。”
衛泱也作關切模樣:“怎會染了風寒?現在一切可好?漸漸天寒,皇後娘娘也該保重玉體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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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皇後的臉上倒還殘存這病容,只是憔悴的模樣更惹人憐愛。文皇後不過二十出頭,到底年輕,沒有妝容點綴,也是美人。
“本宮也想善待這身子...可陛下不樂意看到本宮,本宮善待給誰看?這宮裏,向來只見新人笑...本宮雖處在深宮裏,也聽聞陛下對那新來胡姬百般寵愛...怎能心安。”
世上最可憐是女人,冠上他人姓氏以後,就是舍棄自己一生。悲歡只為一人,生有何歡?況且是許多個女人争着同一個男人...衛泱可憐她,卻也愛莫能助,只能開導:“娘娘是這六宮之主,旁人再得盛寵,終究比不了娘娘。”
為了他人糟踐自個兒身體,衛泱最是不能容忍。只可惜這文皇後性格柔弱,水一般,不倚靠介質便難以生存。衛泱對男女之事也是懵懵懂懂,只隐約覺得男人所愛就是這般柔弱的女子,如那新入宮的胡姬,如文皇後,如梁玉。
那衛兖呢?他是否也愛水一般的女子...
衛泱見文皇後仍滿面愁容,周圍又無宮人,便道:“一個胡姬而已,娘娘怕什麽?陛下将她寵上天,畢竟是外族人,頂多封個三品夫人。”
衛泱一語點醒夢中人,文皇後的臉色如雨後天晴,烏雲散開:“公主此話倒是沒錯...”
後宮女人的手段衛泱怎會不知?一個胡姬而已,如今還沒有任何封號,便是憑空消失,也不需人為她償命。
衛泱心怕自己一番點醒卻是造孽,陪皇帝用膳時,特意問起胡姬近況。
皇帝道:“等中秋過後封個五品的夫人吧。”
衛泱建議:“不如趕在中秋前冊封了,反正不是什麽麻煩事兒,擱在中秋前,還能添樁美事呢。”
皇帝早存了冊封胡姬的心思,只是記性着實不好,經衛泱一提醒,立馬下了令。
衛泱這一舉動是仗着自己衛家人的身份令皇後無可奈何,皇後與她生了怨,卻沒懂她背後的心思。
芷心替她不值:“小姐您為平衡後宮也是用盡了心,可不見皇後會感激你。”
衛泱挽起自己一縷發,纏繞在指間玩弄:“我哪來閑心去管那些女人的事兒?只是如今那胡姬未有封號,舅舅寵幸她不似寵幸宮妃那樣麻煩,有時稍不注意就沒了限度,胡姬入了後宮,不過是後宮雨露的其中之一,若舅舅有所偏待,但凡記在冊上的事,總有朝臣監督。”
芷心不解:“可您為何不跟皇後解釋清楚?如此一來和皇後積了怨,對您多不好啊...”
衛泱微微挑眉,嘴角含笑:“只要我一日是長公主的女兒,皇後便不敢拿我怎麽樣。她倒是想在舅舅耳邊吹風,只是這宮裏吹耳旁風的本事,我認第二,沒人敢自認第一。”
芷心一對柳葉眉毛皺成倒八字形:“這陛下耳根子也忒軟...”
衛泱嗔一眼芷心:“咱們芷心姐姐倒是越發膽大,竟然敢在宮裏埋汰起皇上了。”
芷心心想,還不是因主子膽大?那夜慕湛拿箭對着她,自己的心都快跳出來了...
衛泱到了每日固定抄經的時候,屏退左右,芷心也不例外。
衛泱閉門前同芷心吩咐:“去杜秀娘那裏看看給二哥的新衣裳做好了沒,若還沒做好,你仔細盯着點兒,尺寸可別錯了。”
芷心會心一笑,這衛泱對衛兖的心思,日月可鑒,她這個大丫鬟怎麽能不懂?想來這世上看不出的,只有那被愛慕着的。
話說那慕湛被打了板子後,倒仍不知羞恥在軍營亂蹦,看得一幫子嬌嫩少爺牙癢癢。因中秋将至,有半月假日,些個少爺回了家,同家中長輩抱怨皇帝偏袒慕湛,二十板子打下去,他似個沒事人一樣。
難得悠閑,聽聞寡婦酒館那裏又開封了新酒,他已是迫不及待想要前去一嘗。
小小酒肆也學富貴人那一套附庸風雅,牆上挂起山水字畫,吸引文人。
慕湛只注意到她這酒肆的牆上多了一副畫,畫的大漠人煙。慕湛不喜好這些窮酸玩意兒,自然不知曉俏寡婦得來這一幅畫用了多少心血。只是一行題字将他吸引,他才關注了落款。
春虛公子。
高牆禁危,東風不破,人生不堪長恨。
他輕笑,想這寡婦能買得起的字畫,多是年輕文人為之,年輕的酸腐文人,不知亂世,哪知人生呢。
俏寡婦端着酒壺經過他面前:“侯爺喜歡這幅畫?”
“你知道爺最讨厭文人那套。”間說着,不忘在寡婦屁股上揩把油。
那面容妍麗的俏寡婦嗔怨道:“依奴家看,侯爺是和這幅畫有緣呢。”
慕湛黝黑粗粝的手爬上俏寡婦胸前的白色衫子:“爺和黎兒才是有緣,要不怎麽茫茫人海之中,一眼就看中了黎兒。
酒肆清晨人不算多,為了迎這位爺才特地開門,慕湛發起渾來不分場合,說着已将鄭黎兒抱進懷裏,光天化日裏對她上下其手,将她打橫抱起往裏間闊步買去,卻聽....
“慕湛!”
遠遠一聲怒吼,慕湛未松下懷中的人兒,反倒挑起兩道濃黑的眉,看着來人冷哼:“你們衛家兄妹存心跟爺找不暢快呢?”
若說慕湛估計衛泱是個女的與她還算有收斂,對衛桀可就是原形畢露。
“爺今個兒難得尋到樂子,識趣的話就快滾蛋。”
衛桀見自己夢中情人正被慕湛抱在懷裏即将亵玩,少年意氣化為怒火,就要和他拼命。
見衛桀沖上來,慕湛才勉強令鄭黎兒落地,衛桀到底是衛家人,武功底子不容小觑,只是漂亮把式太多就不實用了,而慕湛的一拳一腳都是實打實歷練出來,兩三招式就占了上風,完全牽着衛桀走,戲谑心思湧上來,伸手抽了鄭黎兒束腰的帶子,将衛桀雙手纏住,鄭黎兒沒了腰帶束縛,衣服直往下落,她驚呼,雙手提着下墜的衣服,衛桀使着渾身力氣的掙脫:“賊人!雜種!放開小爺!”
慕湛一手握住綁住衛桀雙手腰帶的另一側,另一手得空将鄭黎兒攬于懷中:“衛世子就這點本事,連我營中最下等的兵都不如。”
事态上升到有關衛家尊嚴,衛桀就算拼了命也要教訓教訓這狂徒。
可武力值不敵,一場惡鬥,自己落了一身傷,若不是鄭黎兒出面制止,只怕結果更慘烈。
鄭黎兒站在兩個互不相讓的男人之間,望着七扭八歪的桌椅,氣不打一處來:“要打架也別在我這裏使破壞,都是不小的人了,怎麽連好好說話都不會呢...”
真是被逼到絕境才敢和這二位爺說重話,鄭黎兒也後怕。
衛桀雖被打青了眼圈,氣勢卻仍張狂:“不就幾張桌椅?你這鋪子沒了小爺我也賠得起!”
左右都是爺,鄭黎兒好是為難,索性讓他們自己去解決。
慕湛占了風頭,便不想再被這衛桀擾樂趣,鄭黎兒早已是他的人,把她當小妾納了不是什麽難事,可叫他把鄭黎兒朕讓給衛桀那小兒糟蹋去是萬萬不能的,那一對桃兒般的大□□,怎麽能讓別人占去便宜。
衛桀記下這次屈辱,回去愈發勤奮的練功。
慕湛卻是被擾的什麽心思都沒有,鄭黎兒為哄他,一雙玉桃兒若有似無地摩擦着他的手臂,只為讓他熄火。
慕湛沒了那方面的性質,一只手捏住鄭黎兒尖尖的下巴,狹長雙眼微眯,狼一般審視獵物...
“你這騷貨真是厲害,國公府的世子都能勾引的來,爺以前是小瞧你了。”
鄭黎兒流落市井,再多污言穢語也聽過,慕湛這幾句于她而言算不了什麽。她不是個溫順的主兒,也會使小性子,比如現在,就不想慕湛在語言上占了上風。
美人一笑,面上嬌嬌顏色動人,手下動作更是要人命,慕湛那不容小觑的命根子由她一手握住,輕輕揉捏。
“奴家本就是個嫁過人的殘敗玩意兒,這副身子不知經了多少人手了,爺不是第一天認識奴家,怎地嫌棄奴家?爺若是喜歡聖潔的,那宮裏奉着的,個比個地冰清玉潔,只是宮裏養大的嬌嬌女兒可能容忍爺這閱女無數的物件?”
說起宮裏頭的,慕湛只能記起一位。不知天高地厚的丫頭片子,也不見胸前那夠不夠二兩肉,但若回味起,倒真是不能忘懷。
他好似已經多年未遇到那樣香的女孩子,不是脂粉堆砌的庸俗香味,少女花一樣的年紀本來就帶着香的,她又金尊玉貴,那香氣都是脫俗的。
那位年紀不大,膽識與高傲卻是吓人,然而再冷的面目抵不過她淺淺一笑,兩只淡淡的酒窩,像是盛滿世間最烈的酒,任你心如鐵,也甘心沉醉其中。
慕湛自知,如果不是她為求證衛桀清白,自己這一生也不會有機會與那少女那麽近...
☆、任性
衛泱一旦心煩就去練字,能令她心煩有許多事,一場夢,也足以讓她陰沉上幾天。
昨夜的夢太真切,分明像是過往發生過的。
一家六口合樂,有爹娘,有兄長與她,還有養過的一直小獒犬。
夢愈真切,醒後愈是失落。抄了一陣子心地觀經,筆下沉重,看着自己寫過的字,再也寫不下去。
擱了筆,将剛剛寫完的字揉成一團。
母親書法曾是東陽城一絕,衛泱為寫一手母親一樣的好字,廢寝忘食地練習,到最後,練就了輕易模仿他人字跡的本領,卻仍練不出母親的端莊筆法,反倒一旦心煩意亂,疾筆起來,筆劃潑辣,潦草中也可窺得行雲流水之意,當世最好的草書大家未必比得上她。
然當世草書值得稱道的,除了人人皆知的大書法家劉釋之,還有一位,隐于朝中教世人不知。
那人便是衛烆。
今日衛烆進宮,皇帝擺了宴,只為招待這千古一臣。親生父親來入宮,做女兒的焉有避之不見的道理?衛泱不想被人說自己忘了祖宗,萬般不願,又是皇帝身邊的紅人陳克庸親自來請,見自己父親一面,像是屈尊降貴的屈辱一般。
皇帝感念自己的帝位來之不易,其中不乏衛烆功勞,皇帝沒有主見,自小凡事都要請求衛烆同意,明明是君臣,卻無君臣的樣子,即便做了多年皇帝,見了衛烆仍如見了尊長一般。
皇帝自作主張貶了司馬的官職,生怕衛烆生氣,這才請來衛泱。
那話怎麽說,虎毒不食子...
今個兒算是普通家宴,只有他們三人與獻舞的胡姬,衛泱與胡姬坐一旁,只顧吃菜,至于皇帝與衛烆談論的事她也都聽不大懂,勉強取其大意,約莫是皇帝擅作主張怕惹了衛烆,衛烆說無事,但希望下次皇帝有事還是先與朝中臣子商榷後再做決定。
皇帝見此事翻篇,長出口氣,有轉開話題:“時間可真快,眼看泱泱就要及笄了。女子的笄禮一定得隆重些,依朕看,泱泱不喜奢侈,咱們也不用大過,只要到時候所有親朋都到齊即可。”
衛泱算算自己的親緣,那可真是散布到全國各地,若真要到齊,可比皇帝壽宴還要隆重。
那青衣常服的挺拔中年男子道:“此事陛下與衛泱商議即可。”
皇帝嘆息:“阿姐的笄禮太清冷,未能給她補辦個盛大的笄禮,一直是朕的遺憾。”
那周身都是肅穆之氣的中年男子握住酒杯的手突然松了松,動作微乎其微,卻是內心一陣震動。
衛泱見氣氛冷了下來,連忙為皇帝布菜,嗔怪道:“我才不要過笄禮,行了笄禮就要嫁人,衛泱想多陪陪舅舅。”
皇帝不滿:“女大不中留,興許到時候你也不樂意留在宮裏了。”
衛泱苦澀一笑:“衛泱早将皇宮當做了自己的家,怎麽會有人願意離家呢...”
衛烆與女兒相視,像是隔了重山萬水,誰都看不懂誰。
皇帝又想起一事:“中秋宴因各地王公齊聚宮中,宮中需加強戒備,衛兖主動要護衛宮中安全,朕打算将禁軍的統領權交予他,怕是他不能護你回青原郡了。”
衛泱心中一震,百般滋味雜陳,在皇帝與衛烆面前,只是強忍淚水和不解,咬唇道:“舅舅和阿爹安排就好了,衛泱不敢有異議。”
皇帝顯然已有人選護送她前往青原郡:“因子弟兵聯名反抗慕湛,慕湛這些日子閑在家中,朕可不容許有人白拿朝廷俸祿,不如就由他送泱泱前去青原郡。”
衛泱還沒想好該如何表達“不可”二字,衛烆先道:“衛桀衛泱這兩個孩子驕縱慣了,這一路正好讓慕湛挫挫這兄妹二人的銳氣。”
衛泱見自己已經沒了說話的份,卻是怎麽都要插上一嘴,盡量将到時候的傷害降到最低:“舅舅,上次我被山匪劫去,那慕湛說是救我,可看我的目光...衛泱難以啓齒。衛泱不想同他一道,如果非要同他一起,就讓他至少與我隔着一裏路的距離。”
其實山匪那次衛泱躲慕湛躲得老遠,根本沒能讓他看到自己的目光,她厭惡他的目光是自練兵場開始,若不細究,倒不算是欺君。
“胡鬧!”衛烆斥責,“陛下叫慕湛護衛着你權因他武藝高超,路上遇到麻煩好解決,你卻提這無理要求。”
衛泱不想解釋,反倒小孩一樣鬧起脾氣:“不離我一裏遠,我就和小阿哥自己去,反正青原郡的路我熟悉的很,沒了別人護送一樣找得到衛家祖墳。”
衛泱平日裏溫順慣了,潑辣任性上一回,皇帝只覺得可貴,慈愛的長輩撫着須:“這衛泱耍起性子來,倒也與阿姐有上一拼。”
一國皇長公主,萬千簇擁中成長,即便後來遇了難,也難改驕縱的性子。過往衛烆嫌她任性,後來才明白,連那任性都是難能可貴。
皇帝自然什麽都順着這個寶貝外甥女來:“護送的人始終是要有的,只要保你安全,你說離你幾裏遠就幾裏遠。”
皇帝出言讨好,衛泱不敢再鬧,只能嘆息:“原想趁着這次機會緩和緩和我二位哥哥的關系,看來再擇時機了。”
皇帝道:“今日叫你來目的是為了商議你的笄禮,不能照着宮裏頭的迂腐規矩過了,朕和姐夫雖有建議,可最終定論還得依你意思。”
衛泱想了想自己的生辰在年底,年底向來是國事最繁忙的時候,若再抽出時間人力給她籌備笄禮,只怕今年冬天都要在惶恐裏度過了。
“年底熱鬧事多,不差這一樁,不如就一切從簡吧。”
衛泱有她的顧慮,誰不知女子的笄禮堪比求婚盛典,以她的身份與流傳出去的品性,若要大過,只怕各行各路都來求親,求親的質量參差不齊,若多幾個慕湛那樣的,簡直人生污點。
皇帝面上歲允了她,可心裏早有自己的主意。
衛烆的态度明确,既然你要寵她疼她,她便與我國公府再無關系。
皇帝企圖以過去的情誼打動衛烆,卻忘了這位鐵石心腸,打動他難如登天。
過往同生共死的日子,他當真是一點不念了。
皇帝想,大抵是只有自己還記得阿姐冷清的笄禮,無親友相賀,無新衫加身,一間清寒小屋,竟是一國公主笄禮的殿堂。
衛烆用一根自己打磨的木簪替謝爾行绾起長發,那時年紀尚小的皇帝以為那便是舉案齊眉的開始。
後來謝爾行将他扶上帝位,成為一人之下,千萬萬人之上的皇長公主,衛烆也因護主有功而加官進爵。
權勢有了,富貴有了,唯獨失了過去那顆年輕的心。
衛泱一路上的行李有專門的宮人準備,金銀細軟無數,哪裏像是私服出行的百人的隊伍陣勢浩蕩,只是落在尋常百姓眼裏,暗暗啐一口,罵一句奢靡無道。
衛泱外頭套着半臂衫子,三千青絲挽着簡單的發髻,素容潔淨,像是尋常富貴人家的女兒,眉目燦爛,稚氣可愛。
可惜這女孩兒,卻不是個天真心腸。
随性的太監弓起身子現出瘦弱背脊要做她腳踩軟凳,那面容淡漠的少女輕瞥一眼:“太瘦了,本宮踩着不舒服。”
轉過頭,看着一旁黑甲傍身的威武将軍:“我要他來。”
一根如玉般瑩潔,修長有致的食指朝着那将軍的方向輕輕一點,誰不羨慕,仿佛她的眷顧,是他一生榮幸。
芷心吓破了膽,那慕湛的大膽肆意她是見過的,不敢衛泱到他面前,卻将驕縱性子全使出來。
一旁的秋陽子也是萬般擔憂:“殿下...”
衛泱提高聲,道:“一個混血的雜種也敢不從本宮?難不成以為陛下封你為侯爺你就真能翻身做主,與宮裏頭血統正派的王公貴卿平起平坐?”
芷心在衛泱耳邊小聲提醒:“授予慕湛爵位是您親自跟陛下提議的。”
芷心不提,衛泱怕是一輩子都要記不起這件事。
年前為平西夷之亂,慕湛的黑鐵衛死傷一萬,皇帝苦思該如何撫慰慕湛,衛泱便提議授予他爵位。
衛泱不再做聲。
其他人不知發生了些什麽,只怕上頭這位喜怒無形,自己一個聲響都會惹來殺身之禍。氣氛是一種詭異的靜谧,呼吸可以殺人,衆人都為自己捏把汗。
打破寂靜的是那雄姿勃發的青年兒郎。
“臣食皇糧,本就該為公主鞍前馬後。”
說罷,屈膝跪在馬車前,奉獻他隔着衣物也難掩寬闊結實的背。
許是占了外族人獨有的攝人氣勢,他弓背屈膝,都有一番威武。衛泱心顫,懊悔自己不該逞一時之快。
那厮哪是個真正恭敬的,她一腳踩上馬車前的踏板,正要使力帶着另一只腳上去,卻動彈不得。
一股子力拽住她下墜,低頭看,象牙白羅襪包裹的纖細腳踝被男人黝黑的手包裹住,根本不容她動彈。
衛泱蹬了兩下,蹬脫不掉,反而覺得那只手愈發用力。
宮裏頭女子,貴在矜持,衛泱長這麽大,第一次與一個非親非故的男子如此接觸。那不堪一握的細細腳腕在男人手裏,仿佛一個不小心就要折斷。
衛泱對上那人似笑而非的眸子,各種意味,到底她一個幹淨的小姑娘不能懂的,可衛泱直覺反感他的目光,語氣有些急:“侯爺快松手,待會兒我三哥來看到,又得惹事。”
衛桀惹是生非本事在這東陽城中無人能比,慕湛也算見識過。便宜已經占了,能不惹事就不惹事。
反正掌中餘溫仍在,松手就松手。
見慕湛松了手,衛泱不得再說兩句面子上的話:“本宮此行安危便交給侯爺了,若侯爺護駕有功,本宮絕不會虧待侯爺。”
說起心口不一的本事,衛泱也是一絕,嘴裏說着不會虧待,腦海裏卻盤算着究竟打他多少板子才打的死他。
原以為上次二十板子後他會安定一陣,誰知面前這人生龍活虎,毫不似受了而是重罰的人。
早晨風冷,衛泱坐在馬車裏一張臉也吹得蒼白,車廂的簾子被風吹起,可由外窺得其內人兒的容顏。
她白,只是面容上的肌膚便如若無暇美玉,慕湛消想,方才自己手中那一截,若是沒了布料阻隔,冰清玉潔的觸感,該是何樣銷魂。
意淫期間,他仍是正襟危坐在馬上,周圍風吹草動都逃不過他的觀察。
衛泱等的焦急,正怨念衛桀又遲到,便聽到馬蹄聲靠近,還沒近她的馬車,就一聲:“小湯圓兒,哥哥來晚了。”
☆、上路
衛泱堂堂公主,在宮人心中是溫婉與威嚴并存的,被衛桀這一聲“小湯圓兒”打破她平日立下來的形象,她撐起轎簾,望着前來的臉上挂彩的俊朗少年:“說過不要再這樣叫我!鼻涕蟲!”
衛桀呵呵幾聲,撓撓後腦勺,與一旁憋笑的宮人道:“湯圓兒!小爺想吃湯圓了,到下個落腳的鎮子就去吃湯圓!”
衛桀就只身一人,連近侍的小厮也未帶,他駕馬與衛泱的馬車平齊,因有慕湛這樣的無恥之徒,他恨不得貼身護着衛泱。
衛泱無趣就掀開簾子與衛桀說話,這兄妹自小無話不談,擡起杠來也能擡得沒完沒了。
此次衛泱雖無細致看過衛桀,但他額頭青紫,手背負傷,粗略一眼就能得知,她憂心:“你總是愛闖禍,惹得自己受傷。”
衛桀不以為然,仰起頭顱:“男人身上帶傷才夠帥。”
“得了吧,我看你是技不如人,只有挨打的份。”
衛家的人怎麽會有身手差的?只是遇到了慕湛那樣習慣拿命來搏的,他這樣的公子哥難免不落下風,試問哪有人能鬥過野獸的?
衛桀瞧不起慕湛,東陽城裏其他貴族未必就瞧得起他。不是皇族血統,甚至不是個純種的漢人,像雜種狗一樣,走到哪裏都讨人嫌。慕湛的父親北平王占據北方,将這個庶出的長子放在天子面前,說白了,就是質子。
質子,即棄子。
慕湛十三歲上戰場,與一個普通士兵并無區別,他十五歲取南疆王首級,十六歲北驅柔然,拿命才賭來如今的位置。
只是此人天性狂妄,草原裏那套作風在中原變成了越矩,在東陽城幾年,幾乎有名望的貴族都被他給得罪過。
一只爬到頂上的野狗,更不招人喜歡。
只是北平王一日占據江北不肯回京,京中一日由衛家人占着,這慕湛就還有他的作用,得了皇帝的賞識,故此旁人也不敢拿他怎麽樣。
那些坐卧高居的貴族将子嗣交予慕湛訓練,即便明知慕湛有意為難自己孩子,也只得忍氣吞聲,到後來,索性所有人都串通一氣,捧着這野人,待他得意忘形那天自己由高處墜下,到時候再落井下石踩他兩腳也不晚。
“衛桀!”
衛桀才調戲芷心兩句,就被衛泱阻止。
衛泱跟他沒大沒小慣了,人後都直呼其名,叫他三哥他反倒覺得怪異。
“你和你的俏寡婦有造化,別來勾搭我的大丫鬟。”
衛桀不樂意,揚起的嘴角帶起臉上動人漣漪,兩只酒窩同衛泱如出一轍,兄妹兩的模樣有八成像:“芷心丫頭是我看着長大的,我同她敘敘舊情怎麽了?”
衛泱知道這兄長一項無賴,芷心自也知道這少爺秉性,嗔道:“三爺莫折煞奴婢了,我啊,做小姐的大丫鬟就夠了,可千萬不能同您這混世魔王扯上關系。”
慕湛聽到那馬車中傳來的清潤笑聲,像是灑落的玉珠子一般動聽清脆,餘韻纏綿。
他想,原來那高傲少女也是會笑的。
入了夜,人馬在當地的郡府入住,郡守赫平得知來的這位主子是當朝的嘉炎公主,恨不得将全部家當拿出來款待,衛泱吩咐下去一切低調,赫平不甘心,又問:“殿下舟車勞頓,微臣打算多派兩個丫頭夜裏去伺候殿下。”
衛泱朝着赫平淡淡一笑:“本宮不過借住一宿,不勞郡守費心。只是慕侯爺這一路護送本宮,鞍前馬後的甚是辛苦,大人與其讨好我,不如好好款待侯爺。”
公主大人下了命令,赫平抱着不辱使命的決心準備好盛宴來宴請慕湛。
趁着郡府中忙碌時,衛泱已經換好男裝,與衛桀偷溜了出去。
徽郡以酒釀出名,來徽郡不喝徽酒,不如不來。
衛家人皆好酒品,衛泱也是個嘴饞的,錯過好酒可是一生遺憾。衛桀其餘本領不高,但吃喝玩樂的本事還是拿得出手的,不肖一炷香的時間,便将徽郡哪裏青梅酒最正宗,哪裏小吃最多,哪裏美人最多問得一清二楚。
酒香不怕巷子深,一雙鞋快要踏破,終于覓得佳釀。
好酒都藏在不聞一名的小館子裏,這酒館破爛,勉強有個屋頂遮日避雨罷了,屋裏三兩桌子都擺不開,但好在幹淨,老板也是個斯斯文文的文人。
衛泱喝酒比喝水還要容易,一杯杯下肚,處了唇齒餘香,這酒對她再不起作用,衛桀難得識一回分寸,知道自己在與衛泱喝下去就要大醉,忍痛割愛,要了杯醒酒湯。
衛桀有種感慨:“怕是東陽城的男兒都不如你的酒量。”
“還不是你給練出來的?”
“小湯圓兒,你老實跟哥哥說,那日你究竟是如何說服那狗雜種給哥哥作證的?”
衛泱斜睨一眼他,“那你也老實跟我說,你這一身的傷從何來?”
未能言明,已經心有靈犀。
衛泱一想那賊人嚣張态度,恨恨道:“真是...也罷,這人就算我們不惹他,他也會主動惹上門來。來日方長,我總會想法子将他趕出東陽城。”
“小湯圓兒你也得注意些子,你以為光是你會在陛下耳邊煽風點火?說到底你一個小姑娘家,老是摻合朝廷上的事也不好。”
衛泱愁眉:“我倒願意什麽也看不到,什麽也不去做,可是舅舅耳根子軟,我總不能看着他被自己的臣子坑吧...”
“倒也是...”衛桀憂思,“可這朝廷裏能坑到陛下的那人,是咱們的阿爹。”
“陛下若不反抗幾次朝臣百姓會怎麽想?一國國主毫無君威,而臣不像臣,這樣的局面落在百姓眼裏是天大的笑話。可話說回來,我那點小心思阿爹都看得透透的,若非他有意相讓,不見得陛下能占得上風。”
經衛泱一說,衛桀恍然大悟,人人都知道衛泱在皇帝身邊是個什麽地位,禍兮福兮,便都得由衛泱擔着,他忿忿不平,可因忿恨的對象是帝王,那不滿到了面上,只是深深皺眉:“陛下是拿你做擋箭牌!”
衛泱喝酒如喝水,她身子涼,把旁人尋醉的酒水拿來當做暖身子的,那見慣酒客文人老板看了,啧啧,嘆這白面皮書生真狂。
有些事一旦戳破,就像戳破水袋一樣,一個小小的孔,也令流水傾瀉,沒有再挽回的餘地。
“我的榮耀與尊貴都是舅舅一人給的,就該替他分擔他的憂愁,這不是舅舅拿我做擋箭牌,這是舅舅信任我。”
衛泱看慣了宮中百态,早就學會了自欺欺人方可活得輕松的道理。
衛桀又想到一事:“聽聞陛下最近盛寵一胡姬,你可知是哪裏來的狐媚子?”
衛泱道:“瓊姬夫人可不是你說的什麽狐媚子,我見過她幾面,知分寸識大體,溫婉漂亮能歌善舞,若你是男人,你也愛...哦我忘了,你本就是男人...嘿嘿,我喝醉了,喝醉了。”
“衛湯圓兒你存心的是不?”
要衛桀相信她會醉?衛桀寧願相信母豬上樹,惡鬼不吃人。
“什麽喂湯圓,你再亂叫,我...我不理你了。”
說罷作勢離去,衛桀急忙付了酒錢,追上去:“好妹妹,好泱泱,好湯圓兒,哥哥醉了才胡說的,你走慢些,市集人多,別磕了碰了!”
衛泱已經躍身進人群,徽郡夜市是有名的人多,她是金枝玉葉的身子,哪能受得住這樣的人多?
衛桀焦急地尋着她,恨自己沒能看好她,正懊悔時,腰身被人狠狠一幢,正要破口罵那人不長眼,一帶着鬼煞面具,身材單薄的少年躍到自己身前:“大膽凡人,見了本仙人還不速速下跪!”
擱在東陽城裏,這就是個野小子,誰能猜出這面具背後的人是宮中雍容矜貴的嘉炎公主?
對于衛泱來說,此次出行極為難得,這是她第一回出遠門,在深宮大院呆久了,民間的一切都無比新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