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Chapter02(三修)
禮拜二,天氣晴。鴿子聽從哨音飛向空曠的市政廳廣場。天空蔚藍,白雲是來自埃及的長絨棉,大朵大朵地開在多瑙河一樣憂郁的底板上。
九點有一堂歐洲建築史,素素必須在天亮前出門。她換上暗灰格子大衣,戴上羊皮手套,匆匆下樓。
咚咚咚,喑啞的吟唱,是木梯子不舍得老去的掙紮。
她在玄關處撞上布朗熱家的小兒子安東尼,他帶着棕色貝雷帽,兩只腳剛剛從悶了兩天的皮鞋裏掙脫出來。擡起頭看見素素略顯憔悴的臉孔,咧嘴一笑,“早上好,伊莎貝拉。”
安東尼個子不高,時刻微笑的臉上鑲嵌着一雙碧綠深邃的眼睛,纖長濃密的睫毛在綠寶石瞳仁上遮遮掩掩,就像濃霧彌漫的河川,讓人更加想要一探究竟。
“早上好,安東尼。”
“親愛的伊莎貝拉,你看上去似乎不大好,難道是因為我的不告而別?老天,我保證,下次消失前一定在你桌上留一封長信。”
他揮舞着手裏的《白帽徽》與《路易絲·米歇爾自傳》,笑的比冬天的太陽更燦爛。然而,你知道的,法國北部的陽光始終是差強人意。“親愛的伊莎貝拉,這本書送你,你該認識認識這位蒙馬特爾的紅色姑娘,她和你一樣偉大。”
“多謝你,布朗熱同志。不過我勸你趕緊把書藏起來,如果布朗熱太太發現你居然在德國人眼皮底下鬧革命,我們的晚餐可都要泡湯了。”素素認為,如果“亞歷山大”來到巴黎,一定會與眼前穿着體面西裝的社會黨人成為親密戰友,畢竟他們都是“颠覆”“毀滅”與“清洗”的狂熱愛好者。“我還要去上課,希望你能在早餐前為自己的突然消失編好理由。”
安東尼摘下帽子沖她行禮,“下午見,神秘的東方小姐。”
他快活得就像一只吃飽的鴿子,挺着肚皮在市政廳廣場前巡邏視察,仿佛他們才是這座城市、乃至于這個國家的希望和主宰。
“保持忍耐,安東尼。”
十一月的巴黎可真是冷,戰時清潔工躲回鄉下,街道上的積雪很久都沒人掃。路上空寂無人,喊一聲早上好仿佛都帶回音。素素拎着皮包在雪地裏跺了跺腳,認命地低下頭,迎着風往教堂方向走。
感謝上帝,布朗熱教授的屋子離學院步行可達。
叮叮當當,電車開過路口,車上只有一大早趕去市政廳上班的行政人員,都在捧着愛情小說低頭看。噢,六月過後,巴黎不談政治。
素素就要走到街口,昨夜停在路邊的黑色轎車從三十八號往前開,馬達聲漸漸擴大,離素素越來越近。
Advertisement
她希望它像斯圖卡一樣快速飛過,或者她立刻狂奔拐向寬闊的聖日爾曼大道。
不,她得忍耐,她不能像個逃犯一樣暴露在槍口下。
不過是三五秒時間,對于在積雪中蹒跚的素素而言,仿佛渡過三五個小時,或者更長。
她深深地後悔着,昨夜翻來覆去向上帝忏悔、禱告,然而無濟于事。魔鬼在身後追逐,她沒有任何反抗之力。也許會沉沒在塞納河底,也許死于黨衛軍的折磨,恐懼令她顫抖,她握緊了大衣領口,喉嚨也被寒風吹得疼痛。
沒有任何預兆,聯合大衆牌轎車在突然放慢速度,幾乎是在跟随時間拉長的節奏,帶着山中老獵人的志在必得,與他的小獵物保持着相同的速度。
用不着回頭,她能察覺到他的眼神,那雙燃燒着幽蘭火焰的眼睛,正透過車窗玻璃鎖定她。
這是十一月十日,禮拜二上午八點二十分的雅克街,禽鳥在屋頂覓食,野貓翻出嗖臭的垃圾桶,主婦系上圍裙把培根煎熟,喝咖啡的體面先生小聲抱怨德國人的“咖啡新政”,集市上的小商人已經開門迎客——可憐的、勤勞的猶太人。
而素素快要不能呼吸。
她被禁锢在枷鎖中,每一步都扯動着沉重鐐铐。她是雅克街的死刑犯,走出街口就要被監督執行。
她恨自己,且不斷地深深地後悔着。
他在車後座,右側靠窗位置。漢斯對于突然降速的命令感到莫名其妙,偷偷從後視鏡裏窺看,少校先生微微側着身體,嘴角的笑容一時有,一時無,沒人能猜得中他的心思。就像你無法相信一個貴族少爺會時時刻刻沖在最前線,成為一個狂熱的不能停止的戰争瘋子。
十字路口的熱鬧近在眼前,一輛電車叮叮亂響,汽車終究與黑色頭發的少女擦身而過。
“加速。”
“什麽?”
“九點的會議,如果你不想被鄧尼茨宰了的話。”
是誰下令像烏龜一樣爬過雅克街?漢斯有點兒懊惱,猛踩油門,跟在電車後頭拐進聖日爾曼大道。
“早上好,伊莎貝拉。”他用德語輕聲說。
會議在市政廳大樓三樓議事廳召開,上樓時經過對稱擺放的名人雕塑。法蘭西曾經的驕傲如今也只能眼睜睜看着普魯士人占領巴黎,獵殺高盧雞。
就在1871年初,普法戰争持續焦灼,抗議向普魯士人投降計劃的民衆與政府沖突,左翼分子燒毀了整棟大樓。
法蘭西與普魯士的恩怨情仇,完美地終結在1940年6月22日。
“海因茨,路德上校在征詢你的意見。”
他在一群老兵的争論不休下發了會兒呆,一連兩周的作戰訓練讓他精疲力竭,還要抽空關注第五區抵抗分子的抓捕行動,是時候去寬容所逍遙一回。
可怕,漢斯又要說,寬容所不适合高貴的少校先生。
他在戰壕裏渾身長滿虱子的時候,可跟高貴兩個字沾不上邊。
“好的鄧尼茨上校,我認為西線駐防非常好,值得為此慶祝一番。”一旦戰争結束,男人的軟弱随即引發女人的噩夢。德軍雖然軍紀嚴明,但總不好把士兵管得太死,總之戰後駐防期間,時不時有一些不太體面的事情發生,但這是弱者理應付出的代價,他不明白有什麽可争執。
鄧尼茨冰冷的臉終于有了片刻松緩,他的性格就像是阿爾卑斯山山上終年不化的堅冰,實在難以對付。
“‘海獅’正在英吉利海峽作戰,第16、18集團軍、第四裝甲集團軍全體東線集結,作為德意志第三帝國的将領,你們就是用爛酒鬼和強奸犯來回應偉大元首的號召?”不用想,回回在會議上讨人厭的,一定是黨衛隊區隊長德洛斯奇。這個殘忍的殚盡竭力的殺人狂、帝國絞肉機正準備在巴黎實行新一輪的抓捕。哦,可憐的猶太雜種。海因茨看着德洛斯奇瘦得內凹的腮幫子,為那幫貪婪的吸血鬼哀悼。
他摸了摸口袋,掏出一包十只裝“非那斯”香煙,撥開他的子彈打火機,正準備點煙。
鄧尼茨冰冷的目光掃過來,他含在嘴裏的香煙動了動,懊惱而又頹喪地摘下來,連同香煙盒與打火機一道摔在桌上。
卡爾尤斯,那個醉生夢死的酒鬼,猛地站起來與德洛斯奇叫板,“難道我們的士兵在前線浴血奮戰,假期還要一刻不停的操練,因為一杯酒、一次失态就遭到處決,把法國的博內瓦白葡萄酒和巴黎女郎都留給黨衛軍嗎?”
原來侮辱少女僅僅只是一次酒後失态。
他的煙瘾犯了,颀長的手指無聊地轉着煙盒,戰争結束的日子就是如此乏味。他需要酒精、性和槍械…………哦,可惡的鄧尼茨,總是老婆子一樣愛管閑事。
會議在卡爾尤斯與德洛斯奇的争吵中結束,如果不是奧托攔着,卡爾尤斯幾乎就要沖上去用拳頭教訓這個極端惹人厭的黨衛軍頭頭。
他敢打賭,如果給卡爾尤斯一瓶酒一柄槍,他一定會立刻朝着德洛斯奇的腦袋扣動扳機。
會議正式結束,大門打開,士官一個個往外走。他在的內心在歡呼,終于可以喘口氣,在走廊拐角抽一根土耳其“非納斯”。
他彎腰低頭,在太陽王路易十四的畫像下吞雲吐霧。面前是幽藍的煙霧,背後是市政廳金光閃閃的裝潢,少校英俊的臉孔與周遭的高貴典雅融雜在一起,是如此的格格不入。
“嘿,原來你躲在這兒。”奧托從背後拍他肩膀,勾住他,“躲在走廊抽煙有什麽意思?晚上我們去喝酒。”
“無聊。”
“別挑剔海因茨,這跟在波蘭比起來簡直是天堂。”奧托搭着他的肩,幾乎是半拖着往外走,“別聽德洛斯奇那個讨厭鬼胡說,休假當然要盡情狂歡,先去吃‘悶燒公雞’,再去俱樂部打牌,你沒聽說嗎?巴黎的姑娘仰慕德國軍官,就連卡爾尤斯都能豔遇不斷。”
“巴黎女郎?”
“沒錯,巴黎女郎。你看……”他們并肩走出市政廳大樓,走在冬天軟弱無力的太陽底下,“美好的法國,美好的巴黎。”
“我需要波爾多紅酒和幹邑白蘭地。”海因茨夾着香煙的手擡起來,提了提帽檐,渾身上下像一塊燒着的碳,滿是煙味兒。
“她沿着明亮的海灣
閃爍着銀色光輝的
海
在雨中
瞬息萬變
夏日蒼穹
白色的羊群與純潔的天使
海是美麗的牧羊女
無窮無盡
看哪
池塘邊
多麽茂盛的蘆葦
看哪
這些白色的飛鳥
以及這些生鏽的老房子
海
撫慰它們
沿着明亮的海灣
與一首情歌
海
撫慰了我一生的靈魂”
Charles Tr的嗓音伴着徐徐升騰的煙霧,以及年輕女人或高或低的笑聲,唱着巴黎的浪漫與大海的寬廣。
奧托叼着香煙,時不時用生硬的法語跟着留聲機唱兩句,他搖頭晃腦,把自己當做香頌藝術家,滑稽的表演将大腿上的漂亮女郎逗笑。每當這個時候他便會低頭看一眼女人顫動的雪白的胸脯,爾後海因茨甩牌,他輸得底褲都不剩。
頭頂一盞低懸的光亮的燈,直直落向牌桌。四個男人比賽似的抽着煙,牌面上雲煙缭繞,再抽下去,過不了多久就要召來火警救援。
副歌收尾,奧托故意抖腳,颠得腿上的火辣女郎咯咯咯地笑。卡爾尤斯與路德望着身旁暧昧挑逗的畫面,相視一笑。只有海因茨不耐煩地敲着桌面,“到底打不打牌?”
奧托沒敢再笑,老實打出一張紅桃A。
四個人穿着制式不同,都解開了扣子,随意敞着領口,露出白襯衫。寬容所的暖氣片功效太好,海因茨怕熱,把軍服外套脫了,松松垮垮搭在肩上。兩只手臂從衣襟下伸出來,襯衣袖子也被挽到手肘,露出藏在蒼白皮膚之下的淡青色血管。
他皺着眉頭叼着煙,滿臉的不耐煩。
他贏了。
卡爾尤斯的副官走進煙熏火燎的房間,送來一只漂亮鐵盒。
“他們在南部搜查一座貴族城堡,公爵與公爵夫人逃到瑞士,酒窖裏紅酒香槟雪茄什麽都有。”卡爾尤斯将盒子打開,露出一整排胖乎乎的排列整齊的雪茄,“來來來,試試看。”
海因茨摁滅了“非那斯”,去接南美雪茄。不小心,煙灰落在瑪麗蓮淡綠色的裙子上,被冷落了一夜的瑪麗蓮不高興地低聲抱怨。
他點燃雪茄,深吸一口。轉過頭把煙氣全都吐在瑪麗蓮臉上,把這個可憐的長發姑娘嗆出了眼淚。
他含着雪茄,半眯着眼,露出惡劣的笑。
“別在我面前說法語。”他冷酷地用法語宣告。
“注意風度,少校先生。”卡爾尤斯說。
海因茨抓住腿上的瑪麗蓮往卡爾尤斯身邊一送,甩掉最後一手牌。
他又贏了。
“既然卡爾尤斯喜歡你,小可憐,今晚你屬于他。”
奧托開始往外掏錢,“可惡,幸運女神愛上你了,海因茨。”
他皺着眉站直,嘴裏還叼着雪茄,低頭慢慢把襯衫袖子理好。“你們玩,我得先走。”
“回去多無聊。”
“幹什麽都比對着你有趣。”
他把手臂伸進棕綠色軍裝裏,手裏拎着武裝帶,随意敲着牌桌,“記得我的‘悶燒公雞’。”
瑪麗蓮站在尤卡斯爾身邊,捏着她的絲綢長裙,居然有些舍不得,“這麽早走?也許還有歌舞可以看。”
海因茨将武裝帶系在腰上,緊身貼合的外套,讓他的身體顯得比奧托和卡爾尤斯更加消瘦。他撣了撣煙灰,笑笑說:“可憐的孩子,下次記得換一種香水。”
臨走,他朝牌桌上剩下的三人擡手致意,“明天見。”
奧托安慰瑪麗蓮,“親愛的,別為此傷心,海因茨那個怪人不喜歡大胸脯。”
他究竟喜歡什麽呢?也許只有上帝知道。
他沒再抽煙,路上打開車窗吹冷風,把在寬容所沾上的煙酒香水味吹散了一大半,同時也把開車的漢斯吹得咳嗽流鼻涕。
漢斯暗暗發誓,如果明早感冒,一定要學法國人休假罷工。
“到了。”漢斯說。
海因茨如夢初醒,推開車門走進邦尼特家。
壁爐沒人生火,少校先生很不高興。
“應該有個照顧起居的女仆。”他對漢斯說。
“我明天就去雇一個會講德語的仆人。”
“我只需要兼職人員,不要浪費帝國資源,漢斯先生。”
“兼職?”
“我看隔壁教授家的女仆就很好,非常勤快。”
漢斯結舌,他懷疑少校今夜沒能睡在寬容所,正是因為看上了隔壁女仆。熱情火辣的寬容所女郎比不上幹癟乏味的女仆,少校先生的品味可真是越來越怪。
海因茨沒空去管漢斯的疑問,他走回二樓卧室,把客廳裏的留聲機搬進來,挑上一張最流行的德語唱片。為自己倒一杯白蘭地,照舊坐在椅上,雙腿搭着書桌,耐心等自己被烈酒灌醉。
“在軍營之前
在大門之前
有着一盞燈
至今依然點着
我們要在那裏再見一面
就站在那座燈下
再一次,莉莉瑪蓮
再一次,莉莉瑪蓮
再一次,莉莉瑪蓮”
無比憂傷的莉莉瑪蓮,嬌羞可愛的莉莉瑪蓮。
他喜歡白蘭地,濃烈熱情的酒能夠燙暖被戰争碾壓的身體。
隔着兩扇窗,這一切就像是個荒誕迷離的夢,在波爾多紅酒的醇香裏,在巴黎女郎的紅裙上,是寒冬最後一朵雪花,也是初秋第一片落葉。他撫摸着,虛幻中一具柔軟豐滿的身體,他享受着整個法蘭西最烈的一杯酒。
他傾倒在光與影交織的暗夜中,忍耐着沉默的,隐忍的渴望。
他舉杯,向衣櫃裏孤獨的吊帶襪,向雪夜狂亂的腳步,也向傷口,向鮮血,向處女,向偉大而隐秘的情感,向高貴的血,向低賤的種族,“敬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