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離院
夢醒才知是空,不過其實在夢中時,金瑤便覺是空了,那襲身影,那張臉龐,太過模糊了。醒來時,身旁一個人影也無。找了盞羊角珍燈,一個人往聶坤村去了。
此時已入夜了,林中鳥獸之聲不絕于耳,金瑤神情木讷,到了村頭,來到房前。
一別,已是整整三年了。
拿出鑰匙,推開了後門,來到庭院之中,霎時一股花香襲來,桃花灼灼開在枝頭。透着燈火,金瑤眼淚不住流下來。
庭院一片荒蕪,久無人住之跡,那牆頭檐下,蛛絲布滿;那欄縫階隙,雜草叢生。金瑤一步步行來落淚,在門中倚了一陣,又折回了。
梁钰茜因着金瑤心情不好,想帶她出去游玩一番,以消哀愁,便告她明日香風山又有廟會,金瑤推遲再三,耐不住梁钰茜苦苦請求,只得應了。
第二日金瑤不施粉黛,和梁钰茜挽着手到了那兒,依舊是燈火通明天,煙花四散日,金瑤卻打不起興致來。
梁钰茜指着前頭的燈籠:“你瞧那個燈籠倒好,咱院子裏的也比不上這個。”
金瑤道:“不過一個燈籠罷了。”
梁钰茜那什麽話和她說,金瑤都說淡淡的:“不過一個茶杯罷了。”“不過一把木劍罷了。”“不過一張面具罷了。”
兩人依舊結伴到了山上,芳華中桃花爛漫,梁钰茜挽了一支在手上,金瑤觸景生情,又想起了那幾首酸溜溜的情詩,回想起來,心裏百感交集。
再也不忍不住,金瑤對着梁钰茜道:“我先走了。你自己玩罷。”說着便沒入夜色之中。
金瑤提着裙邊兒,來到了陳大娘的住處。慌慌張張跑到院子裏,陳大娘正在結繩子。金瑤問道:“春竹姐姐呢?”
“賣給其他人當丫鬟去了。”陳大娘頭也不擡。
“賣給哪家了?”金瑤問。
“和你說又有什麽用,便是程家,你能随随便便跑到陳家去。”說着從旁邊的石凳子上取了幾塊糕點吃了,又遞給金瑤一些,繼續道:“如今姑娘越來越不好找,程家花了大價錢,要買個姑娘去,我還有不給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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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瑤接過糕點,咬了一口,味同嚼蠟。輕聲道了句多謝,捏着糕兒,走出了門外。
破天荒的,金瑤買了兩壇子酒,黑燈瞎火的坐在麗春院的門口,和兩只石獅子一齊喝酒,喝得兩眼暈暈的,臉頰紅紅的,走一步打幾個顫,待到兩壇子酒喝光了,終于擠出兩滴淚來,抱着石獅子嗚嗚咽咽就哭了起來。
哭過了,他也不會再回來。
漸漸地,金瑤不怎麽愛彈琵琶了,坐着就走神,木頭也似呆在那裏。客官們見她呆若木雞,又兼着日夜思戀聶坤,容顏不複,客官們也漸漸不怎麽待見金瑤了。
金瑤根本不将此事放在心上,可卻實實在在愁壞了李春花。李春花本因着聶坤抛了金瑤,開心得不得了,卻不料金瑤此番變故,實打實丢了紅勢,兩廂比起來,李春花更希望金瑤能紅火,哪怕有聶坤飛舞在周圍呢。
得了空兒,李春花也安慰金瑤:“人吶,總是要往前看的,沉浸在以前的悲傷裏面,又有什麽意思的,反而白白辜負了以後的時光。”
金瑤卻和死魚眼睛一樣,盯着一樣東西就不肯挪開視線:“不是我不肯往前看,只是我已經沒有以後了。”
哀莫大于心死,恐怕便是此番光景吧。李春花眉頭皺了兩皺,搖着頭走了。眼看着客官們少了大半,心裏急得和熱鍋螞蟻似的,連忙和柔心道:“我的女兒,這可怎生是好?”
柔心笑道:“樹林裏面,只怕一顆樹長得成?我的娘,咱沉院的姑娘比路上的石子還多,還愁找不到好的。”聽了這話,李春花大覺有理,連夜看了沉院的花名冊,選了八個姑娘。
或舞或歌,或音樂絲竹,這八個姑娘一個個都有專攻。李春花安排了一場盛宴,也就在端午節。到了端午節那日,人和三年前一樣多,情況也和三年前差不多。
八個小姑娘一個個登臺作演,演了七個,客官們也沒起什麽興頭,李春花眉毛皺成疙瘩,迫切切地和柔心道:“心兒,都演了七個了,還沒看哪個興起風浪來。”
柔心站在簾子底下道:“媽媽你着什麽急,不還有一個嘛,耐心等等,這批不行,再換一批。”
可好似沒有更換的必要了。待到第八個姑娘上臺作演的時候,客官們都看直了眼睛。臺上那一身穿大紅撒花绫羅衣裳的姑娘着實驚豔無比,眼睛炯炯有神,嘴盈盈若朱丹,袖子随樂聲旋轉飛舞,整個人都飄落而落的花。
那姑娘額間也開了一朵花,眼睛漸漸迷惑起來,客官們拖着臉,看得口水流了一地。李春花轉憂為喜:“客官們,這一出叫《落紅》,姑娘安月兒可是一位才長成的姑娘!”
三年了,當初的安月兒如今出落成大姑娘了,不僅有金瑤的小女子情态,也繼承了李蓉那風情萬種的眼神。雖琵琶不如金瑤,不過練了十幾年的舞,已入化境。
簡而言之,如今的金瑤在麗春院,已經失去了紅勢,也就這一場端午盛宴,金瑤成了前花魁。
安月兒也擔心,時常跑去和金瑤說話:“瑤姐姐,我成了院子裏的花魁,你不會怨恨我吧,我……”
話還沒說話,金瑤便打斷了:“不會的。”安月兒嘻嘻一笑,也不再說什麽。
金瑤何曾還在意這些。太多的東西,都已成了不必要了。獨自在房中坐到天黑,也不會有人來管轄了。
金瑤好像在院子裏已經無人願意顧及了。李春花柔心整日裏頭圍着安月兒轉,整個院子裏頭的人看着鸨母和她女兒已經如此,哪有不去捧得道理。
風水輪流轉,也不過如此。金瑤卻一點也不在意,她的心已經不在這兒了。梁钰茜看着金瑤越發悲傷,卻也不知如何是好,時常去和她說話,金瑤也是愛答不理的。
有一日事情終于有轉機了。那一天是個晴朗天,李春花破天荒地找金瑤說話了,大概意思便是:“姑娘,我這麗春院地方小,來的客人們又容易轉性,今日愛這個,明日愛那個,三天兩頭便換個愛,所以姑娘如今的地位……也就是說,我為了姑娘更有番更好的作為,已經寫信打發怡春院的人來接你了。”
金瑤正在翻書,聽了突然想到了一個詞:卸磨殺驢。不過殺不殺,金瑤都無所謂,突然想,若能換個地方,說不準更加容易忘記那個人吧。
金瑤默應了,李春花歡喜非常:“姑娘以後去了那兒,得空多來看望老身一番。”
金瑤等李春花走了,将櫃子裏頭的字畫都抱了出來,這些都是和聶坤初次相識的時候,聶坤送來的,有光是字的,光是畫的,字畫結合的。翻了一陣子,突然看到了那副舊畫,桃花中的金瑤和聶坤,題有崔護的詩《題都南城莊》:“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果然算是勉強應了這首事,當真可笑得緊。在外頭擺個鋪,一把全賤賣了,得的幾錢銀子,一個不剩丢給了乞兒。
還有那把日梳夜梳的牛角梳,一彎盤在手裏,卻如何不棄不了。要丢就要丢個幹淨,又留這個勞什子,白白令自己觸景生情,便送給了梁钰茜。
從此落個幹淨,靜等着,終于,一天上午,從後門裏頭來了兩個媽媽并着四個轎夫,擡了一頂轎子來。
金瑤穿着一身錦緞衣裳,擡着兩個大箱籠,上了轎子,梁钰茜不禁哭了起來:“瑤兒,以後我們就難見了。”
金瑤沒有回答,嘴角抽了抽,問道:“媽媽呢?”
“在和安月兒說話呢。”梁钰茜哭道。
金瑤強撐着笑道:“钰茜,別哭了。你瞧我和媽媽在同一個院子裏頭,卻也不能時常見面。我們雖然不能再在一個院子裏頭,心總是時常見面的。”
梁钰茜道:“嗯,瑤兒,你千萬要記住我當年叮囑你的話,切不可……”當着這些老媽媽的面,不好說出口來。
金瑤點點頭:“我知道了。就此別過。”
進了轎子,由着轎夫,一路擡去了怡春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