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感知到降災淩厲的劍氣,曉星塵一把握住薛洋的手腕,憤聲道:“住手!”
垂下的頭發遮擋住薛洋的眼睛,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只是他全身上下都散發出一種極其可怕的氣息,陰森而冰冷。
男人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吓呆了,站在那裏動也動不得。他講的這些事情都是聽別人說的,并沒親耳聽見,當然更不曾見過眼前這少年,若是他知道這少年就是那殺人狂魔,又怎麽敢說出這些個事情!
薛洋的手腕被曉星塵牢牢地抓着,動也動不了,劍尖還對準着那人,只是有點微微的抖動。
阿箐牢牢地将小寧護在懷裏,睜大了眼睛,眼睜睜地目睹這一切。
薛洋的聲音極其低沉,幾乎是微不可聞,透着隐隐的殺氣和怒氣,幾乎下一刻就要甩開曉星塵沖過去。
薛洋道:“放手。”
曉星塵不理薛洋,當機立斷道:“張大夫,阿箐,你們帶他到藥房取藥。”
張大夫和夥計沒見過這陣勢,都睜大了眼睛,不知道為何忽然就打了起來。阿箐卻知這其中必然有問題,叫到:“可是道長……”
曉星塵道:“快去。”
那男人吓癱了,被張大夫架着肩膀扶進內室,阿箐拉上小寧,心驚膽戰地望了眼曉星塵,她知道,曉星塵讓自己也跟去拿藥,是想保護她和小寧,讓他們不要呆在這裏。
曉星塵不由自主地更加握緊手腕,他感到男人和薛洋擦身而過的瞬間,薛洋的手腕抖了抖,幾乎就要掙開。
薛洋的頭發在臉上灑下一片陰影,雙唇抿成了一條線,鮮紅得就像要滴出血來。
兩人就這樣僵持着,直到幾人走進了內室消失不見,曉星塵才道:“是不是你做的。”
薛洋哈地一笑,道:“他說的那麽明了,你不是應該早就确認了麽。”
曉星塵提高了些聲音,道:“是不是你做的!”
聽那人的敘述,加上薛洋的反應,如薛洋所說,曉星塵心下其實已經全然明白了,但就是還想确認,想親耳聽見薛洋自己說是,或者不是。
薛洋猛然擡起頭瞪向曉星塵,他滿臉都是笑,但笑容悲切扭曲。
他狠狠地笑道:“是,是我做的,我把那些人都殺了,就是臨城那所醫館,藩城的醫館。”
曉星塵松開手,仿佛不可置信地站在原地。他理着這些事情,惴惴不安地道:“你把那裏的人都殺死了,瘟疫得不到控制,先在藩城爆發,然後波及到了這裏,這,這……”
薛洋看曉星塵的樣子,就知道一切都不好了。
他閉了閉眼睛,似乎想握住曉星塵的手,讓他心緒平穩些。
但擡了的手複又放了下來,薛洋望着曉星塵一張沒什麽血色的臉,解釋道:“我不知道藩城瘟疫的事,更沒想到那瘟疫能蔓延到義城,誰能料到有那麽多的連鎖反應。”
曉星塵想着這些事,心思劇動,兩團血霧慢慢滲了出來,将原本雪白的繃帶染得鮮紅,湧出眼眶,順着臉頰流了下來。他恍若不知,滿臉血跡。
薛洋給曉星塵擦了兩把,道:“不要難受,曉星塵。你別怪我。
仿佛觸到什麽可怕的東西,曉星塵一下子揮開薛洋的手,忍無可忍地徒手向薛洋劈來,厲聲道:“義城死的是人,藩城死的也是人,那麽多人都死了,你竟然還在解釋你不知道,你這個人,你還是人嗎!”
曉星塵似是想罵什麽,但他罵不出來,薛洋側身躲開曉星塵的攻勢,曉星塵一招不得,又是一側劈,薛洋反手格擋,一探之下握住了曉星塵的手腕。
薛洋原是靈力虛浮,加上得病身體虛弱,在曉星塵的照料下,他恢複得很好,幾乎完全複原了。薛洋這一探握動用了十成十的靈力,曉星塵被鬼道封制所傷,靈力恢複沒那麽快,兩相較量之下,薛洋占盡上風。
薛洋只是想制止住曉星塵的攻勢,并沒有真想傷害他,只是牢牢地鉗制着,道:“人死是事實,可我說的也是事實!”
曉星塵掙脫不開薛洋,薛洋道:“把我救活,你後悔了是不是?”
曉星塵道:“我,我……”
薛洋笑得滿眼悲切。
曉星塵道:“你究竟是為什麽要屠殺藩城整個醫館?”
薛洋眼中的笑意消失了,目露兇光,道:“因為他們惡心!那些雜碎,憑什麽讨論你!”
曉星塵一怔,道:“什麽?”
薛洋滿目狠戾,當日的情景回蕩在他的眼前耳邊,現在想來,仍是覺得異常憤恨。
薛洋道:“你那時候用霜華自殺,我帶你到臨城治傷,就是在那家醫館,那些人都不是什麽好東西,說的話那麽難聽,閑來無事的時候拿你消遣,我怎麽能氣得過。”
曉星塵道:“所以,你就把他們都殺了!”
薛洋想說,難道他們不該死麽。
他不知道若當日所見所聞發生在現在,他還會不會将他們屠個幹淨,他不想去想那些假如,好像,或許。他做了就是做了,沒什麽好隐瞞,也沒什麽好掩飾。夔州薛洋,作惡多端殺人無數,向來敢作敢當,從不對自己的惡性掩飾什麽。
可這一次,他什麽也說不出來了,連一個“恩”字都沒有。
他忽然有些猶豫,甚至,有些膽怯。
誰也不知道此時此刻的他有沒有後悔,而在這些悔恨中,又有多少跟曉星塵有關,跟他人性命有關。
曉星塵慢慢地往後退了兩步,三步,後背一涼,脫力地靠在牆上。
他真的太痛苦了,命運一次又一次地将最殘忍的事情抛給他,玩弄他,折磨他,提醒他殘酷的真像和冰冷的現實。
什麽都不用說了,曉星塵什麽都不想聽了,薛洋本就是這樣一個人。或許他在改變,但那些陰郁的往事歷歷在目,永不會變了。
白雪觀,宋岚,無數命喪霜華劍下的百姓,曾經的往事鮮明如初,如鋼針如利劍在腦中和胸口處淩遲。經歷了那樣多的事情,竟然還要去期望。傾心一個人,是這麽讓人喪失自我的麽?
真是自作自受,太可笑了。
源源不斷的血從曉星塵眼中流下來,他的道袍不再雪白,領子胸口處都是血污。
薛洋渾身都失了力氣,不再鋒芒畢露張揚跋扈,一雙黝黑的眼睛裏充滿着不屬于他的哀傷,他也同樣是太痛了,站在曉星塵面前就像是一個不知所措的孩童。
他道:“我這麽做都是為了你。”
曉星塵搖着頭,哀傷到深處,笑出聲來:“為了我?為了我?這一切都是因為我嗎?我何德何能……”
薛洋擦了兩下曉星塵臉上的血,傾身抱住他,怕他下一秒就要掙脫似的,抱得很緊很牢。
薛洋道:“我就是喜歡你,那時候就是,不不或許更早更早就是了,我不想有人在背後說你罵你诋毀你,你能體會這種感情嗎?你可以的是不是?”
薛洋道:“曉星塵我喜歡你愛你啊。”
曉星塵僵直着身子,悲切道:“或許是這樣的,可是,你的愛我承受不起。”
薛洋固執地把頭縮在曉星塵的頸窩處:“怎麽會。”
曉星塵扶着薛洋雙肩将他推離開。他疲倦地扶住額頭:“行了。行了。咱們別再說了,我真的,太累了。”
薛洋道:“曉星塵。”
曉星塵道:“那男人只不過是在我的詢問下才說出醫館的事情,算我求你,你不要為難他,臨城瘟疫肆虐,你就好生讓他把藥帶回去吧。”
薛洋垂下眼睛,道:“曉星塵,你……”
他渾身冰冷,如墜深淵。他看着曉星塵離開的背影,慢慢地上了樓梯,消失不見。
晚間的風已經非常寒涼了,薛洋躺在醫館屋頂上,望着周身茫茫夜色。身下街道百姓人家,燭光幽幽曳曳地從窗中映出。
薛洋跳下屋頂,走入內室。
曉星塵果然還未睡,倚在窗前,薛洋将手中的東西放在桌上,道:“喝嗎?”
薛洋素來不喜飲酒,辛辣的感覺讓他想要嘔吐。只要他不喜歡,沒人能強迫得了他,當年金麟臺,那些大事小情的宴席,誰朝他舉杯,他都不為所動,不給任何人面子,偶爾金光瑤示意他至少做做表面功夫,薛洋才懶洋洋地舉舉杯,然後放下。一場宴席下來,小杯中的酒水還是滿的,一點未動。
然而此時此刻,他卻極想喝上那麽一些。
曉星塵未答,薛洋知道曉星塵修道滴酒不沾,就那麽随便問了一句,也沒強迫,自顧自地坐下來,拿起酒壺給自己倒了一杯。
倒畢,剛剛端起來還未喝一口,就被人奪了過去。薛洋擡起眼睛,就見曉星塵揚起脖子,将那杯酒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