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一大早,晨光初照,薛洋睡眼惺忪地伸了個懶腰,就覺得有什麽從身上直往下滑。
他眼疾手快地一拽,發現是一條毛毯。
薛洋若有所思地看了一會兒,嘴角勾起一個微笑,雙手抱着毛毯向內室走去。
曉星塵已經起來了,正在洗漱。他的外套還沒套上,只穿了一身素白的裏衣,袖子挽着,露出半截小臂,正彎腰洗臉。
薛洋靠在門框上瞅他。曉星塵洗完擦好臉,走到桌子旁,摸索着去拿新的紗布。薛洋走過去,将毛毯放在一旁,先一步将紗布卷拿起來,曉星塵就摸到了薛洋的手背。
曉星塵一下縮回了手,薛洋道:“我來幫你吧。”
曉星塵道:“不必了。”
薛洋笑道:“別這麽冷淡嘛,不知道是誰半夜給我蓋毯子呢,是不是還摸了我的頭啊,手感好嗎?”
曉星塵有點窘迫,不知道說什麽才好,薛洋趁機扶着他坐下來。
銅黃的鏡子不太清晰,朦朦胧映出曉星塵的臉龐。這是一張素白潔淨,溫文俊秀的臉。閉着雙眼,眼皮下面沒有眼珠,是凹下去的。
薛洋拉出一截紗布撕斷,一圈圈地圍在曉星塵的眼睛上,然後在腦後打上結,剩餘很長一段紗布,垂在墨般的長發上,黑白分明。
薛洋覺得還挺好看的,雙手扶着曉星塵的肩膀往鏡子裏看去,曉星塵習慣性地摸了摸眼睛上的紗布。
薛洋握住那只手拉下來,從後擁住了曉星塵,将他整個人擁在懷裏。
掙了兩下沒掙開,薛洋雙手環着他,尖尖的下巴擱在曉星塵的頭頂上,鼻中都是曉星塵清淡的氣息,整天泡在醫館,還有一點草藥的味道。
曉星塵被他壓得微微彎了腰,身體都有些僵了。
兩人都沒說話。
若薛洋也會期盼永恒,那這一刻便是。
知道曉星塵對他的忍耐有限,只一會兒薛洋就放開了他,伸着懶腰念叨着:“餓了餓了,吃點東西就得幹活兒了。”
曉星塵道:“薛洋。”
薛洋停下腳步,回過頭“啊?”了一聲。
曉星塵道:“草藥夠多了,你不要再禦劍去采集了。”
之前曉星塵強行突破鬼道封制,薛洋将一身靈力全都渡給了他,恢複起來不是那麽快的,拿藥回來又惹得一身傷,現下禦劍飛來飛去,別說還真是挺累。
薛洋笑道:“怎麽,心疼我?”
曉星塵無語,不管薛洋的插科打诨,只道:“我這兩天研制了新的配方,對這種劇烈性的出血有一定效果,你就拿着外屋那些放在紙袋中的草藥粉末,發給患病的人家吧,小心別碰到血了。”
薛洋頗為意外,道:“采藥那是不得已應急,這種舉手之勞你也讓我去做?”
曉星塵道:“你去吧,總有好處。”
薛洋無語,心想曉星塵這是拿他當傭人使,報複他?但他也深知曉星塵不是這種性格,不會在這種小事上整人。
曉星塵一顆心就像一汪清水似的清澈透明,薛洋總是一眼看穿,但此刻薛洋第一次看不透曉星塵的想法了。又不想反駁他,只好摸着腦袋去照他的意思做。
被這瘟疫吓得不敢出門,此時義城的街上已經沒什麽人了,正确來說,應該是沒什麽活人,死人卻有很多,都是來不及掩埋,又沒人敢去動的,便抛屍街上。
這些人都因全身上下爆血而死,整個屍身活活就是一具具血人,污血已凝固成紫黑色,看上去可怖至極。
薛洋耐着性子把藥包投放給各個人家。
這些人不少都被薛洋欺負過,面對霸道蠻橫的薛洋,這些小老百姓不敢怒不敢言,現下看到這惡人竟然拿藥過來,一個個都驚奇得說不出話來,以為自己眼花了。
這藥的确有效果,本來一碰便出血的病人,服下之後大有改善。然住戶太多,薛洋一時也發不過來,于是醫館外漸漸排起了長隊,人們都知道這不起眼的醫館研制出了特效藥,不吃飯不喝水也要求得一份。
薛洋從窗戶伸頭偷偷瞅了外面一眼,縮回來對曉星塵道:“你被包圍了。”
這藥有效是有效,調制起來卻不是這麽容易,外面人等得急,曉星塵在裏面忙得團團轉,就算加上張大夫等極為大夫做幫手,一時之間也産出不了那麽多。
只聽樓下有人喊:“求薛公子賜藥啊!”“求救救我家官人和小女!”“薛公子麻煩可不可以快一些,我們這裏給您跪下了……”
張大夫插嘴對薛洋道:“被包圍的好像是你……”
說來世事難料,往日胡作非為的流氓,今日竟成了大家的寄托,都知道從他手中獲得的小小一包草藥,就能夠緩解病情。
薛洋不再看樓下烏壓壓的一幫人,随手關上窗戶。
薛洋不耐煩道:“真是不爽,他們倒輕松,一開口一伸手的事,知不知道你一天到晚忙得焦頭爛額啊!”
曉星塵道:“人命關天,有了這藥,當然是人人想求得一份。”
薛洋不屑地哼了一聲。
曉星塵将紙袋紮好,道:“這批藥可以了,你拿去發給他們吧。”
薛洋:“……”
曉星塵制藥,薛洋發藥,人們只知薛洋,不知曉星塵。不知什麽時候開始,醫館門口出現了吃食,都是被人用紙包好放在這裏送給薛洋的。早上薛洋一推門,就能看到饅頭,包子,水果,蔬菜,還有生活用品,只要是能用到的,幾乎全都能在門口找到。
有好幾次他露臉出來,還看到正在投放物品的小孩,小孩一看到他,第一反應是驚吓,但似乎又想到這人是救人的大好人,于是匆忙行了個禮跑掉了。
這下醫館的吃食用度可不用愁了,薛洋把這些東西搬上樓,拿了個包子遞給曉星塵,邊翻着這堆東西邊對曉星塵道:“這些小老百姓還挺知道感恩,我說啊,他們早就該這麽做了,也不看看我們多辛苦。恩?這是什麽。”
薛洋從一個裝着蘋果的口袋裏摸到一張紙,抽出來一看上面有字,就随口念到:“瘟疫洶洶,實屬罕見,薛公子救百姓于水火之中,大恩大德,諸多感謝,不知如何言表。薛公子醫術高明,妙手回春,不計前嫌挨家發藥,實屬……”
薛洋忍得辛苦,實在讀不下去了,爆發出一陣笑聲。
他随手拿了一個蘋果邊啃邊笑邊道:“哈哈哈哈哈哈他們還以為是我的功勞呢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曉星塵平靜地道:“本來就有你的很多功勞,又何必推辭。”
曉星塵又道:“非常時期,這些東西多麽難得,百姓自己都不夠用,卻仍省下送來給你,記得你的恩情。”
薛洋呲了一聲道:“還算他們懂事。”
曉星塵道:“這樣被人感激記挂的滋味好麽?”
薛洋道:“還行吧,反正,哈哈哈哈哈,逗死我了——”
忽然薛洋手一頓,停止了笑聲。
他垂下拿着蘋果的那只手,看了曉星塵一眼。曉星沒再理他,轉身繼續忙手中的事情去了。
薛洋古怪地望着曉星塵的背影。
這人讓他送藥,故意讓他抛頭露面,原來是這麽個意思。
薛洋之前沒反應過來,現在他懂了。
薛洋垂着眼睫,沉默着,一雙長腿搭在桌子上,複又舉起手,懶洋洋地将蘋果送進口中。
曉星塵若是想拿這種事來感化他,未免也太天真了。只不過是來自別人的善意而已,這種東西可沒他想的那麽神通廣大,只有他才會成天到晚想着做好事天下太平,将別人喜怒哀樂當做事情。曉星塵會為了別人的高興而高興,他薛洋可不會,更不會覺得這是值得的。
這世上怎麽會有曉星塵這麽天真的人。
薛洋這麽想着,一口一口地啃着蘋果,嘴角卻不禁露出一絲他都沒有發覺的笑意。
曉星塵連日連夜熬制的藥,的确緩解了病情,然而并沒有從根本上解決瘟疫,仍有人不斷感染,只不過短短數十日,義城幾乎變成了一座死城。
可以說時間就是生命,曉星塵換着各種草藥,不同種類不同比例,試了成百上千次,薛洋一直在旁陪着他,做他的幫手,遞筆遞藥材材料,還把吃的塞進曉星塵手中,好讓他忙碌中也不忘填飽肚子。一來二去,竟是相當有默契。
終于再次調制出一種配方,卻不知這次能不能讓病人完全康複。
曉星塵記挂阿箐。先前讓她呆在義莊不要出來,估摸着現在留在那裏的吃食已經差不多消耗殆盡了,便拜托醫館夥計送一些過去。
義莊偏遠,那夥計卻只大半天的功夫就回來了。
他的背上背着一個小姑娘,身材瘦小,劇烈地咳着。
正是阿箐。
薛洋一看阿箐這情形就不對,夥計剛把她放下來,阿箐嘴裏突然就噴出了血,淋得領口鮮紅一片。
那夥計吓壞了,連退數步。
薛洋怒道:“你把她背回來做什麽,背回來就有救麽!你想讓我們都染病死了不成?!”
這夥計本是好心,他看曉星塵夜以繼日地調制藥品,自是對好生感激敬佩。受托到義莊,看到這小姑娘竟也染了病,只是剛發作并沒有進一步發展出血,便大着膽子将她背了回來。
曉星塵明白夥計用意,心中感激,想着阿箐初病,他應該不會被傳染,安慰了幾句便讓他忙事情去了。
阿箐就是在半昏迷狀态,也還是止不住地咳。曉星塵心下黯然,心疼得幾乎滴血,伸着手就想去碰觸阿箐的身體。
薛洋一把拉住曉星塵,道:“你不要碰她!”
曉星塵搖了搖頭,企圖甩開薛洋的鉗制。
他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又有什麽是不能做的。他深知阿箐是留戀他才甘願呆在義城中,若阿箐就此死去,那他的罪孽又該是如何深重。
曉星塵道:“這一次的藥可以根治瘟疫,我有把握,你放開我讓我給阿箐治病。”
薛洋怎麽能放手,死死地拽着他,大聲道:“既然這麽有把握你怎麽還這麽激動,你的把握是多少,有百分之百嗎?!”
曉星塵是有點激動,道:“我——總之一定要試一試,決不能這麽放着阿箐不管,我不去給她服藥,難道讓別人代替嗎!”
阿箐無親無友,小小的一個人在義城,若沒有人敢近身,瘟疫的侵蝕下必死無疑。
薛洋煩躁異常,腦子裏混亂着,卻也明晰着,他深知曉星塵的固執和挂念。
他甩開曉星塵,奔到阿箐身邊,拽着胳膊一把将她扛起來。
那血随即蹭了他一身。
這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火石的瞬間,變數太過突然,曉星塵幾乎是呆住了。
薛洋皺着眉頭哼笑了兩聲,扛着阿箐,推開曉星塵,大步往偏房走去,路過桌旁,随手拿了剛調制好的藥,道:“你別管了,我來照顧她。”
曉星塵如夢初醒,連忙奔過去,薛洋卻帶着阿箐早一步閃身進了屋,碰的一聲将門緊緊關上鎖死了。
曉星塵腦中随之轟然一片,不停地砸着門,恨不得将那門整個拆下來,邊砸邊叫。
曉星塵道:“薛洋,這不行!你怎麽可以——你先把門打開!薛洋!薛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