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曉星塵只問道:“玩夠了麽?”
薛洋一愣,下意識道:“什麽?”
曉星塵又重複:“這麽長時間,你也玩夠了吧。”
薛洋思索半天,就想起之前他對曉星塵說過的那些話。
面對曉星塵的不解和疑問,薛洋說,我這麽厭惡你,怎麽會放了你呢。
說,陪你三年乃至于救你,是因為太無聊。
又說,這樣折磨你,是因為好玩,還沒玩夠。
往事歷歷在目,薛洋想起這些,慢慢睜大雙眼,站立不穩地往後退了一步。
這些都是他自己親口說的,當時的薛洋是多麽得意,又或是太憤怒了,所以将那些洶湧的怒意全部都變成惡毒的話語喊了出來,發洩在曉星塵身上。
睚眦必報的薛洋,怎麽能咽的下這口氣。
魏無羨之後,他是魔道上最有建樹的人。極其聰慧,天資過人,無師自通,更何況他還那麽小。也曾身穿金星雪浪袍,與那個仙督站在金麟臺上,如春風拂柳,一派少年風流。
他總咬牙想着,若不是曉星塵那時多管閑事,自己已經開始得意起來的命途,又怎會一落千丈,跌入谷底。更不會執念成魔,郁郁不平,憤極怒極。
可他終究是人,不是不知冷暖。他也知,再春風得意,眼前的路也是血途漫漫。他的心底深處還是有所眷戀。
那顆糖實在太甜了,他舍不得放手。怎麽可以放手呢,他太害怕失去了,又同樣恐懼依戀着這顆糖變得軟弱的自己,所以,才不斷地傷害着。
傷人傷己。
當時那些話可能對于薛洋來說只是發洩,但他沒有意識到,對于渴求答案的曉星塵,那就是無比真實的現實。
薛洋搖頭:“不是的,我不是那個意思。”
曉星塵道:“那你什麽意思。”
“我——”
薛洋啞口無言,實際上他現在仍然有一百句一千句話反駁曉星塵,但現在他一句都說不出來了,因為他的确身體力行地實施了他的話語,不但說了且做到。
他總是有很多辦法化解問題,行事果決又暴戾,現下第一次不知該如何是好。
薛洋又笑起來,這已經是他一貫的僞裝了。高興要笑,得意要笑,生氣憤怒悲傷也要笑。他捂住額頭,笑得渾身顫抖。
曉星塵看不到,只聽到他扭曲的聲調。
在薛洋的笑聲中,曉星塵道:“我現在這個樣子,你覺得我還算是個人嗎。”
薛洋皺着眉頭笑着,幾乎是喊出聲來:“怎麽就不是了!你不是還好好的在這裏,是活生生的!”
曉星塵道:“是嗎。”
曉星塵每一句話都不是疑問而是陳述。他根本就不期待薛洋的回答。
一事無成,咎由自取,一敗塗地,不用別人講,曉星塵有自知之明。
薛洋費盡千帆功夫,終于将這個人拉入了谷底,踩如泥土,萬劫不複。但是薛洋不知道,為什麽自己還是不高興,甚至竟悲哀起來。
夜半三更,曉星塵睡不着,幹脆起身來到院子裏。
夜風徐徐,吹走了白日的熱氣。曉星塵渾身清明,風在耳邊身邊略過,帶起他的頭發和衣袂,也帶了一些不同尋常的東西。
是血腥的味道。
曉星塵心下一沉,尋着血腥氣一步步往前走,轉過義莊幾座小屋,終于在一處狹小偏僻的地方停住了腳步。
曉星塵伸出手摸索了一陣,就摸到了一個略微柔軟的東西,似肉包骨。他往上移動着手,勾勒着知曉那是一個人的胳膊。在往上,他摸到了脖頸和頭顱。
曉星塵伸着兩指往這人鼻前探去。
毫無氣息。
這個人已經死去多時了。身體還柔軟,是因為就快要被做成兇屍。
曉星塵陰沉着一顆心繼續在那人的身上觸摸,他想看這人是因何而死,是傷是病。
當摸到心口那道致命的傷痕時,曉星塵腦子嗡的一聲,全身像被凍住了似的僵在那裏,動不了了。
薛洋看到曉星塵站在那,就知道自己晚來了一步。
他本來今夜就想把屍體移開的,但是他知道,來不及了。
聽到薛洋的腳步聲,曉星塵渾身抖了一下。
他想說什麽,極力讓自己的聲音平緩,太過控制,指甲幾乎插進了手心裏,但無濟于事。
薛洋剛要說你聽我說,就只聽到曉星塵變了調的聲音。
曉星塵很小的,極其茫然地問道:“你不是,不是說,如果我按照你的要求做,我一切都聽你的,你就不再殺人了麽……”
“對,我是這樣說。”薛洋連忙道。
曉星塵道:“那這是……”
薛洋道:“是,這個人是死了,但事情絕不是你想的那樣!”
曉星塵顫抖着雙手慢慢地抱住自己的頭,極力地思索着,狐疑道:“是我的原因嗎?是我理解錯了你的意思……還是,還是我做的不夠……是我不夠聽話,我沒有達到你的心意……是最近嗎,我,我,我……”
薛洋看不下去了,沖過來一把拉下曉星塵的雙手道:“不是!不是!你閉嘴聽我說!不是你想的那個樣子!”
“那是什麽原因!”雙手被薛洋牢牢地握着,曉星塵瘋了一樣掙紮大喊:“你不是說只要我聽你的你就不會傷害子琛嗎!不是說我乖乖聽話就不讓他殺人嗎!可是為什麽那個傷口,那個傷口的形狀——會是拂雪啊?!”
拂雪,宋岚宋子琛的佩劍。那劍所留下的傷痕,曉星塵再清楚不過了。
他不用看見,只一摸,便馬上知曉。
曉星塵從未有一刻如此時這般絕望,搖着頭崩潰地道:“你騙我!你又騙我!!”
“我沒有!!”薛洋一把抱住曉星塵。曉星塵抖得太厲害了,連薛洋都要支撐不住,只能更加用力收緊手臂,讓他趴在自己的身上。
薛洋緊緊地抱着他,在他耳邊極力解釋:“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宋岚那天晚上會來,我明明沒做指示,甚至都沒有帶着他,我根本什麽都不知道!”
“你沒有,你不知道?”曉星塵推開薛洋,一步步往後退,大笑起來:“誰會相信,你覺得,我會相信嗎?”曉星塵指着薛洋:“我會相信——你?”
曉星塵覺得自己就像一個笑話。
被人欺騙,受人挾制,如果不是為了好友,他又怎會忍受被不共戴天的仇人淩辱玩弄。他能活到現在,也只憑着“保宋岚平安”這一點他還能夠,還值得去做的事情吊着。
他的仇人那樣作踐他,他都忍過來了,這麽久,結果就換來這個下場,他的摯友還是不得安寧。可笑的是,他竟然還會相信,受過一次教訓還不夠,他竟然,再一次相信了薛洋?!
悲憤之下怒急攻心,氣血上湧,曉星塵身子晃了兩晃,鮮血溢出嘴角。
曉星塵指着薛洋的手指,顫抖着,慢慢地,狠狠地地握成拳。
他要怎麽才能将眼前這個披着人皮的惡魔碎屍萬段!
曉星塵沖上前來,徒手朝薛洋揮出一掌,薛洋以手腕格開,反手去擒,曉星塵感受着風向,另只手再次出招。他沒有靈力,卻還有身上功夫,同樣的穩且快,薛洋見招拆招,竟也鬥了幾個回合。
然而畢竟氣力不足,曉星塵還是被薛洋牢牢地止住了雙臂。薛洋緊緊地鉗制着曉星塵道:“我知道你不相信我,你可以不信,但是,事實就是這樣,至少我問心無愧。”
好個問心無愧!這樣的話竟然能從薛洋的口中聽到,曉星塵又想笑出來了。
曉星塵道:“好,退一萬步,就算你不知道,不知者無罪,但你去殺人,這總是千真萬确的事實!”
他又道,幾乎将這些時日不願說的,不能說的一吐為快:“嘴上說想和我在這義城一直待下去,實際上仍做着以前的勾當。騙我很好玩,看我被耍得團團轉,你一定很開心很得意吧!你到底還要殺多少人才肯罷休!”
不是的,錯了,一切都錯了。
薛洋狠狠地閉了閉眼睛。
根本就不是曉星塵說的這個樣子,他不是為了他的仇恨,得失,計較殺人。再一次沾染血腥,正是因為他想能夠一直跟曉星塵生活下去,這一點,至少這一點他從沒有騙過他。
可是縱有萬千種理由,曉星塵怕是也不會相信,連薛洋自己都無比清楚地知道,曉星塵怎麽可能還會信他。
曉星塵掙紮得太厲害了,瘋了一般,鼻子和耳朵裏也開始流血。薛洋手做刀狀,狠狠劈在曉星塵頸後。
薛洋接住已然暈過去的曉星塵,同他一起跪倒下來。
一切都安靜了,夜沉默着,昏黑着漫無邊際,只有血腥在仿佛已經稀薄的空氣中蔓延。
薛洋緊緊地抱着他,半晌将頭埋進曉星塵的頸窩,好像在祈求一絲溫度。
薛洋抖着肩膀,張了張嘴,似是嗚咽,但沒有聲音。
他顫抖着道:“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