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義莊裏蕭肅安靜,死寂一片。邁了高門檻,走過幾條橫七豎八的岔路,轉到街上就逐漸有了人氣兒。
薛洋輕車熟路地在街上逛游,穿一身黑色的裝束,領口袖口那裏是紮緊的,一頭長發随意用頭繩高高束着,随他的走動一甩一甩,頗為靈動。腳底輕快,手上拿了個蘋果,不時咔嚓咬上一口,不認識他的,真還以為是哪家的俊俏少年郎。
薛洋晃晃悠悠地拐進街市其中一家藥鋪,踢開槅門,那門口的夥計本來在打瞌睡,一看清來者是誰,一個機靈就清醒了,顯然是見識過薛洋的惡劣,吓得差點把椅子掀翻,吱哇亂叫着跑去叫張大夫。
看來薛洋是這這家藥鋪的常客。
每次他都去叫人,每次薛洋也不會等。他人高腿長,走得比那短腿夥計跑得還快,沒兩步跨到藥臺前,揪着張大夫後衣領子把人提出來,開口道:“上次那個什麽傷藥,記得吧。同樣的再給我拿兩包,速度快。”
張大夫哆嗦道:“那,那個,如果是醫治您說的頸傷,那應該早就好了,沒必要再敷了……”
“我說拿你就拿,哪那麽多廢話。”薛洋随手把張大夫一丢,掃着櫃臺後的藥匣子直翻白眼,嘟囔道:“都是你這破地方太小技術太差,害我背着個人白癡似的跑臨城去治傷,我看你就是奸商吧。”
張大夫汗顏,小心翼翼地解釋:“我們這是藥鋪,不是醫館……”
那些破醫館更沒用!薛洋在心裏直罵,雙臂抱胸瞪了張大夫一眼,後者連忙去配藥,兩個徒弟也參與進來一同忙活,其中一個手腳粗笨的弄撒了水杯,将份剛稱好的草藥活成了泥,另一個過來收拾,一撅屁股慌忙間把一剛取下的藥匣子碰翻在地。
一時間張家藥鋪雞飛狗跳,一片狼藉。
薛洋冷眼道:“再給我來三天的補藥,上次的喝完了。”
薛洋拎着大包小包的藥材補品從藥鋪走出來,錢自然仍舊是不付的。前一個月他來得勤,幾乎每幾天就要來,每次他掃蕩過後張大夫都叫苦連連,又不敢反抗,只能呼天搶地求着哪位大神收了他別再橫行了。
其實自從身份暴露,薛洋“買東西”就再也沒付過錢。以前他确實老實了很久,那也只是配合曉星塵,實際上就算那時候他背地裏也使壞白拿白搶過,并警告賣家不要聲張,尤其不能被自己身邊那個白衣道士知道。
自己拿東西還要交錢?簡直笑話,就曉星塵那點破錢,可遠不夠他花的。
其實現在薛洋完全可以霸占看上眼的酒樓客棧安身,再叫兩個傭人使喚,這義城地處偏遠,沒人曉得他和曉星塵的身份,愛怎麽嚣張怎麽嚣張。
但不知為何,薛洋就是一直沒離開那所義莊,在陳舊破敗的小院裏生活得分外惬意。
薛洋一手提着藥一手把蘋果吃完,果核随意往後一扔。甩了兩下手邁過門檻走進裏面。
藥也不用熬,今日份的湯藥都是人家弄好的。當然,熬藥這麽費事的事情薛洋怎麽可能在那裏耐心等待,他可等不及,知道裏面有傷者看病,随手就把人家的藥拿來占為己有了。
薛洋起得太早,在街上晃了一大圈現在有點疲倦,但還是把已經變溫的藥湯放在爐子上熱了,端着走到內室去。
就看到曉星塵卷曲着身子躺在地上,身下的稻草上沾着星星點點的血跡,薛洋給他蓋的衣服被随意仍在一旁。單薄消瘦的身上只穿着那身被劃得破破爛爛的道袍,模樣有些凄慘。
薛洋走過去蹲下身,把碗放到一旁地上,粗略掃了下曉星塵的傷勢。
昨晚半夜三更的,薛洋偷偷過來給曉星塵包紮了肩膀的傷,一點點地将綿延的靈力傳送與他,讓他不至于那麽難受。其餘地方還未處理,衣服劃破之下,劍傷鞭傷清晰可見,猙獰的暗紅。
薛洋的目光停留在曉星塵的手腕。
曉星塵頭枕在胳膊上,小半截手臂從寬大袖口中露出,在一片灰敗中顯得格外蒼白顯眼,手腕骨節分明秀挺,透着淡色青筋,還有被抓破撕裂的傷口。
薛洋就這樣瞅着,也不知怎的就想去摸一摸,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
指尖快要觸及到時薛洋改變了方向,推了推曉星塵的肩膀沉聲:“喂,別睡了,清醒一下把藥喝完。”
曉星塵沒吭聲,只難受地縮了縮身子。夜裏曉星塵睡得并不安穩,但身體又極度疲憊,最後實在挺不住,是半昏迷狀态暈過去的。
“曉星塵。”薛洋還以為曉星塵故意裝睡,拽着胳膊把他拉起來,一手捏着下巴迫使他張嘴,一手端過藥碗往喉嚨裏灌。
曉星塵就算再不情願也清醒了,被嗆得直咳嗽,滿口都是藥湯的腥苦,本來這幾天就沒怎麽吃東西,這一下次幾乎把肺給咳出來。
“這不就醒了嘛。”薛洋還挺得意,分外殷勤地給曉星塵拍背順氣。
曉星塵咳嗽着還抽出空隙,用力揮開薛洋的手,擡手擦了擦嘴角的藥汁,翻個身坐在那裏直喘。
薛洋自找了個沒趣,竟然也沒生氣,看曉星塵咳得滿臉通紅,覺得挺有意思,終于不是慘白慘白的一個人了。
薛洋道:“我弄了點藥材給你擦,你忍着點不要動。”
話音剛落,曉星塵的衣袖就被撸了起來,一點冰涼的東西擦在小臂傷口上。
曉星塵一陣瑟縮,倒不光因為突如其來的疼痛,而是他實在不想離薛洋這麽近,更不明白為什麽薛洋會這麽好心親自來給他治療。
“別動,雖然都是皮外傷但放着不管容易感染。”薛洋手上用力,握緊了曉星塵明顯企圖掙脫的手臂,慢悠悠地警告:“別忘了我昨天說的話,你答應我的事。”
曉星塵不動了。
這招真管用。薛洋覺得好笑,嘴上發出的卻是聲不屑的譏笑。他把曉星塵露出來的地方都上了遍藥,然後去解腰帶。
曉星塵往後一縮,沉聲道:“不用了,我的體質我自己清楚,不會感染。”
“你傻啊。”薛洋不屑,不管曉星塵看不看得見,朝肩膀處揚了揚下巴:“肩膀上的繃帶只是我為了給你止血才纏上去的,根本沒有藥,你是想整條手臂都廢掉嗎。”
曉星塵無可奈何,又犟不過薛洋,只得道:“我自己來。”
薛洋啧了一聲,把草藥往曉星塵懷裏一塞就起身往外走。
真好笑,他還懶得包紮呢,又不是仆人。不如多睡一會兒。
走到門口,薛洋又轉過頭來,似乎想檢查看看曉星塵是不是真的會包紮。
就只見曉星塵的道袍已經退下半截了,向來整齊的腰帶松松地挂在股間,領口處敞開着,正在把繃帶解下來換上新的塗抹草藥的繃帶。
皮膚的白色與內室的昏暗形成強烈的反差,薛洋眯起眼睛,沒有了衣服的遮擋,大小不一的傷口完全呈現,甚至消瘦凸起的鎖骨上也有一條明顯的抽痕。
真的是太明顯了,不知道會不會留疤。
不管有人沒人,曉星塵似乎都不想太過裸露,邊包紮着邊往上提着衣服,一副費勁兒的模樣。
薛洋翻了個白眼,總算沒再折返回來。
薛洋下手雖狠,給予的都是皮外傷,休養幾天也就好了。曉星塵會嘔血,是因為積郁過度,又久傷在床,需要好好調養。
曉星塵果真沒再尋死覓活,卻像變了個人,變得沉默且不愛動,往日的溫和轉為長時間的沉默,跟薛洋能不碰面絕不碰面,能隔着屋子絕不往一處跑。當然如果薛洋非讓他怎麽樣,那也會照意思去做,順從且麻木。薛洋不折騰他的時候,就一個人呆在角落裏,眼睛被紗布遮擋看不到神情,也不知在想些什麽,很有就這麽了此一生的意思。
看着如此這般的曉星塵,薛洋覺得心中舒爽,似乎這麽久以來終于可以從那股狂躁的憤恨中跳離出來。幹什麽都起勁兒,還心血來潮地弄了幾只雞放在後院,他又不會養,只每天随意撒了谷物讓它們自己啄食。
一天兩天,時間稍微一久,薛洋就覺得不痛快了,
曉星塵現在這樣,除了能走動會自己吃飯,跟更醒來那時候有區別嗎,還不都是死氣沉沉的。兩人經常“偶爾”之下走到一起,曉星塵都會自動給他讓路,一副分外不想接觸的模樣,直把薛洋當做空氣或瘟神。
這義莊裏已經夠沉悶了,不需要再多一份。
這天薛洋找到曉星塵,只見他坐在椅子上編草席,腳邊已經整齊地鋪了一摞,卻還不停地編着。這是薛洋這兩天每次見到他時的畫面,變都沒變過,似乎除了睡覺吃飯,這個人都在不停地重複編織。
這是薛洋交給他的任務,實際上他們兩人用那麽多草席做什麽,完全不需要,但薛洋就是讓他編完十張大面的。
薛洋就是想折騰他,曉星塵就是想也沒想地服從,仔細看去,十根手指指尖已經磨破了,還是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曉星塵眼盲,渾然不覺薛洋就在不遠處。
薛洋倚靠着門框,古怪地望着他。
薛洋特別喜歡讓曉星塵做飯,看他白色的身影在露臺前走來走去,忙忙活活,薛洋就會覺得特別心滿意足。
但今晚薛洋難得下廚,他從小一個人讨生活,廚藝其實很不錯。不大一會兒,小桌上變多出幾樣小菜和一鍋濃湯。無一例外都是魚肉葷腥。
曉星塵坐在桌前,面前的碗筷都沒有動過。
薛洋問道:“你怎麽不吃,不會被我的勤快感動哭了吧。”
“我從不沾葷。”
曉星塵聲音清淡,不卑不亢。薛洋哦了一聲,不動聲色道:“那我非要讓你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