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薛洋如是說,曉星塵道:“你想幹什麽?”
曉星塵不在意自己死活,任憑薛洋怎麽折騰也不肯發聲,但也不是真把什麽都置之度外,果然聽到宋岚有所反應。
正中薛洋所猜。
薛洋道:“我也不想幹什麽,就是打算讓他去殺殺人,把屍體帶回來供我差遣,省得我自己動手了。不過呢,這義城的人不算多,能用的就更少了,怕是不夠殺,還得去臨城看看有沒有可心的。”
“你——”
曉星塵深知薛洋品性如何,但他師從抱山散人,從小在莊重禮教熏陶下長大,講的是禮義廉恥,行的是正義之事,不說十七歲之前從未下過山,對世間的陰惡歹毒之事雖知,體味卻甚少,本人更如其名號般清風高潔,對人對事都是極包容端正,別人對他亦是如此。所以,他自然不曾聽到過如此惡毒言辭,況且竟還被如此這般随意講出,不免瞠目結舌。
這次不是不想說話,而是一時間真無言以對。
這反應在薛洋意料之中,還以為他是被自己吓到了,看他無能為力有茫然無措的樣子十分得意。但薛洋就是不明白事到如今這人執着的還是那一套救世理論,就好像深入血液裏一樣。
明明自己的事都沒辦好,還去關心不相幹的人,可笑。
曉星塵對薛洋實在是無話可說,你了半天沒你出個所以然,厭惡地偏過頭去,被硬是扭了回來。
薛洋把劍鞘往上頂了頂,把曉星塵一張臉擡得更高,得意地道:“他辦事我放心,畢竟是我目前為止最得意的作品,哈哈。”
連疼痛都麻痹了,聽着薛洋的笑聲,曉星塵遍體生寒:“你不能這麽做。”
薛洋歪着頭,眼角眉梢都是狠戾乖張的神色:“哦?為什麽啊,老子想做什麽還輪不到別人指手畫腳,更何況是你。”
腦中全部都是宋岚如竹如松的身影,他的至交也曾是那樣清冷高潔桀骜不馴,拂雪在背浮塵相随,眼中藏了三千世界和萬世輪回,腳下踩着漫漫紅塵無窮遠方。也曾是那樣滿腔抱負,不想與所謂的名門正派沆瀣一氣,希望建立一個不以血緣為優,只與心性相投與否的門派。
這樣絕代風華,本可以在他應有的人生中暢快淋漓。
可是,可是這一切——
這一切——
曉星塵推開薛洋,萬分痛苦地抱住了頭:“不,不行,不行……”
薛洋被推了個踉跄,也沒惱怒,饒有趣味地看着縮在地上不知所措的曉星塵道:“怎麽不行?”
“不行,薛洋你不能!”
自己的名字從曉星塵的口中念出,薛洋心中冒出一種非常奇妙的感覺。
他問道:“怎麽不能啊?”
肩胛血流如注,曉星塵抱緊了頭,強壓着往上翻滾的酸楚:“百姓何辜,你拿活人煉制兇屍,窮兇極惡,是為不仁,何,何況子琛,子琛他品性純良高潔,他不會的,你不能利用他,你不可以——”
曉星塵還真的一板一眼解釋起來。
就像聽到了這世上最好笑的笑話,薛洋徒然間爆發出一陣張狂的大笑。也不知道是笑在他看來曉星塵幾近傻子似的冥頑不靈,還是得意從來都大獲全勝的自己。
放肆地笑夠了,薛洋又恢複到陰狠不遜的模樣,好整以暇雙臂抱肩,拖長了語調懶洋洋地道:“哦,曉星塵道長,你這是在求我嗎?”
曉星塵騰然擡起臉龐,如果他有雙目,此刻必是懇切地望着薛洋。
就算有千百萬個不甘,千百萬個厭惡,曉星塵也顧不得了,反而竟然在絕望中生出一種希望。曉星塵一字一字道:“如果我求你,你會答應嗎?”
薛洋道:“你可以試試。”
牽動着渾身上下的傷痛,曉星塵摸索着扶着牆壁從地上爬起來。他剛嘔了血,身子直發虛,輕輕喘了幾下道:“我求你放過不相幹的無辜之人,也放過子……放過宋道長。我不會尋死,也不會對你動手了,只希望你信守承諾。”
這個傻子。
薛洋在心裏罵了一句,那種怪異奇妙的感覺又讓他有點飄然。
薛洋輕蔑地哼了一聲,不屑道:“這就完了?”
“還想怎樣……”
“那這就是在敷衍我了。”薛洋撇了眼曉星塵,聲音仍舊懶洋洋的,又帶着十足的譏諷與惡意。
他道:“曉星塵道長,你不跪下來求我,我怎麽知道你的誠意。”
曉星塵孤零零地一個人站在那裏,只覺得天旋地轉。
悲憤幾乎沖破胸腔。
跪天跪地跪父母跪恩師,怎麽可以跪這個惡魔。曉星塵明知道薛洋是有意折辱自己,卻什麽辦法都沒有。藏在袖子下的手微微發抖,牙齒幾乎都要被咬碎。
薛洋看曉星塵無動于衷,轉身随意揮手準備走人,輕描淡寫地:“我現在就去,讓宋岚把義城的人都殺光,拂雪沾滿血的樣子一定更‘純良高潔’,不如改名叫“拂血”吧,哈哈哈哈哈。”
空洞眼睛上的紗布泛出淡淡的猩紅。
曉星塵道:“可以。”
薛洋停下腳步,轉過頭:“哦?”
就看到曉星塵提了道袍寬大下擺,雖然渾身是傷,血跡斑斑虛弱無力,動作還是端正雅然,正要對着薛洋緩緩跪下去。
薛洋臉上得意的笑容蕩然無存,這麽多天來第一次如此陰翳,在曉星塵膝蓋就快着地之時先一步閃到他身旁,對着那張沒有血色的臉狠狠抽了一巴掌——
這一下讓曉星塵幾乎歪倒,頭暈目眩中有那麽幾秒的失聰,耳膜裏裏外外狂躁地嗡嗡直響,又好像瞬間什麽都寂靜無聲了。
薛洋扯着曉星塵的衣服領子把他拽過來,破口大罵:“你他媽就為了別人,為了那個家夥甘心做到這種地步!!!”
血順着曉星塵的嘴角流下來,擡手擦了一把,竟然在笑。
曉星塵笑得都喘不過氣來,握住薛洋的手腕,邊笑邊道:“有何不可,我淪落到這般田地,我信錯了人,被欺騙數年,雙手沾滿了無辜之人的鮮血,更錯殺好友,還有什麽是不可以的。你說得對,我連自保都不能,沒有資格談什麽救世,更沒資格做子琛的摯友。但是,畢竟相識一場,諸多會晤,至少讓他死後安息,不必受你折辱!”
薛洋睜大了眼睛,曉星塵一番話說得他雙目眦裂。
這本來就是拜他所賜,他本該得意非常,實際上他也的确是得意的,他将這個厭惡已極的人折磨到這種地步,真是大快人心。清風明月,什麽玩意,無非是所謂正義人士的自許之稱,還不是要在他面前屈膝求饒。
然而此刻薛洋表情恐怖,眼中爬滿了紅色血絲。
怒極恨極。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怒什麽恨什麽,從來警醒的腦中此刻是混亂的尖銳的,猶如鋼刀劃在金屬之上,叫嚣着争先恐後啃噬着他。
明明是曉星塵認輸了,為什麽反而是他有種挫敗感。
薛洋霍地再次揚起手來,淩厲的掌風曉星塵不可能不覺察,但他動也不動,帶血的嘴角仍然挂着微笑。
不是笑命運的不公,而是笑自己的無能與悲哀。
薛洋忽然什麽都不想做了。
那一腔怒火恨意未得釋放就提前熄滅,或者是被掩埋在心底更深的地方了,不知何時又會再次爆發。
他是喜怒無常肆意妄為,盡管他自己始終覺得自己是無辜的,童年的遭遇,以及所有的傷痛都是外界造成的,但畢竟他是別人口中的惡人,這麽多年他自己也默認了。某些事情上他固執得可怕,有些事又覺得無所謂,既然都是惡人了,那就不需要做給任何人看,不必擺樣子,裝端正,不必壓抑自己的任何欲望和行為。嘴是別人的,感受是自己的,別人的言論,怎比得上自己的快活。
所以薛洋手指一根根握成拳放下來,絕不是對曉星塵妥協,更不是顧及曉星塵的絕望傷痛。
他只是自己心裏非常的不舒服,他恨這種感覺,所以他不想再繼續了。
至少現在讓曉星塵喘口氣,別真死了那就不好了。反正留着他,難道還愁以後找不到樂子嗎。
“懶得陪你玩了,今天就暫時放過你。”薛洋丢開曉星塵,居高臨下地冷聲道:“曉星塵,你可把自己說的話記好了,別再弄要死要活那一套,不然你知道會有什麽後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