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住塬
“聽說段二爺家的大小子又回來了,要住上幾年,小兩口不打算在北京城工作,要回山溝來。這是演的哪一出呀,二爺省吃儉用,起早貪黑,面朝黃土背朝天,好不容易把娃拉扯大,考上大學,奔出了大山,這娃好好地又牽個媳婦回到窮山溝來了,是不是書把人念傻啦。”蓮二娘用頭巾捂着嘴巴和三老太太說話,貓着腰,鋤頭當成拐杖拄着,眼睛還不時地左右瞅瞅,村東頭沒有人來,村西頭也沒有人來,這一大早就只有三老太太坐在門口的石盤上,八十歲的老太太耳朵有點笨,可一年四季從不睡懶覺,只要天氣好,一雙三寸金蓮就盤坐在門口的石盤上。
“啊,你說誰,是狗娃呀。”老太太身子前傾,嘴巴僅剩的兩個牙齒,一上一下,一前一後,孤獨而惶恐,舌頭哧溜哧溜地說不清楚。
“我說三娘啊,你說話聲音小點,別人聽到了,還以為我在背後說人家壞話呢。”蓮二娘順勢一提,把拄在腳下的鋤頭重新拾到肩膀上,用頭巾摸一把口水,褶皺的頭巾角被重新塞進耳朵邊,正好能包裹住嘴巴,整個面部暴露在空氣中的只剩下一雙古靈精怪的眼睛。
“二娘早,二娘越活越年輕啦。”玉明回來幾天,不忘當年蓮二娘無私的羊奶。巧雲也滿臉微笑以表示感謝。
“噢,是狗娃回來啦,你看看,媳婦越來越俊俏,不過,趕緊生個娃娃,在鄉下坐月子比北京強,山清水秀的,娃娃好養。”她一邊說一邊叮囑。
“是的,這裏空氣真好。”巧雲附和說,她本來就想在這裏住下,生個娃娃,蓮二娘是說到心坎上了。
盼了三年的孫娃娃就要來了,老倆口成天樂呵呵,笑不攏嘴,人前人後誇媳婦,我那媳婦殘火的很(方言,利索,幹練)。
蓮二娘在村裏吹風最多,那北京女娃娃,“一看就是殘火(方言,利索,能幹)娃。就我們狗娃那樣的,是福分,狗娃就是不大念傳(方言,不說話,不回話。),小時候腼腆的很,現在出息了不少。這娃小時候吃過我的奶呢。”
“是你家羊的奶,還是你的奶。”幾個婦人坐在池塘邊洗衣服,笑聲繞過皂角樹,落在池塘裏,池塘的水帶着羞澀的甜。
“都吃過,你不曉得。”蓮二娘一本正經地說。
“小時候,狗娃爸媽進山采連翹,娃玩回來睡着在大門門墩石上,我抱回家的,哭的不停,吃我的奶,飽了就睡了。那時候,還沒有養羊呢?”蓮二娘補充道。
“是嗎,那你也是奶媽了,跟親的一樣咾。”一婦女甩手把被單扔向水中,又扯拉來回幾下,濺起水花花一片在哄哄鬧鬧的笑聲中散開。
段賢忠又買了2只羊羔,準備培育母羊。
在家裏住了一周,玉明把來意說明,老倆口雖然嘴上不答應,但還是高興地默許了,畢竟這是生娃抱孫子的前奏,兩個小夫妻天天開着車子出去采風,找合适的定居點。
後來,在靠近北山的一處崖邊,找到了兩個窯洞。還是磚砌的窯面,雖然長久沒有人住,但窯洞裏面挺幹燥,木門緊鎖。後來打聽到是山裏秦裕老漢的老家,現在搬進了縣城,這窯洞就閑置了。玉明一千五佰元就買下了窯洞,甚是興奮。他把窯洞的木門拆除,換成碳素鋼的落地窗,窯洞裏面鋪上地板。一面窯洞做卧室,一面窯洞做畫室,廚房蓋在旁邊的高埝下和卧室相通。窯洞距離家不過二十裏地,相互也有個照應。段賢忠也答應了,打算買只黃狗送過去,将來有了孫子,接回來住不是更好。
經過半個月的設計,建造,窯洞算是脫胎換骨,兼顧了現代的靈感和藝術,保留了窯洞特有的質樸。紅色的門框和落地窗格外鮮豔,窯洞裏粉刷一新,窯洞頂上架起了太陽能和衛星天線。窯洞門前是一個不大的小廣場,廣場鋪上了青石板,前面就是溝壑,溝壑邊構築了一圈圍欄。遠處是群山,蘋果梨園一層層地自上而下展開,在塬上根本看不見溝底的小河,幾棵高大的柿子樹聳立的山丘的頂上,莊嚴地像戍邊的戰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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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巧雲斜躺在窯洞前曬太陽,玉明正在整理菜地,小黃狗在廣場上跑來跑去,太陽照在窯洞的落地窗前,窺探神秘的藝術殿堂。一注青煙從窯洞頂上爬起,慢悠悠地飄向遠處的山巒。
我們明天去省城一趟,買些顏料,家常用品,北京畫廊挺好,我郵寄過去的一些畫,參加了全國的專業比賽,前幾次作品已經入圍。我剛才在網上和巧鳳視頻聊天了。巧雲一邊說一邊把書蓋在臉上。
玉明高興地跑過去,抱起巧雲轉一圈。
我們在世外桃源寫生,她們在京城賺錢,真是無比幸福,這裏真是人間天堂。
可是,還有一件事情讓玉明心生疑惑,快半年了,老婆的肚子一點反應也沒有,說好了要生娃的,這那裏出茬子啦。正好去省城做個孕前體檢,也好放心。
第二天,天剛亮,他們就出發了。玉明這次回來就買了一輛二手車,專做代步工具,這在鄉下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畢竟有了汽車。出發前,慶琏又煮了好幾個雞蛋,帶上了烙的面餅,千叮囑萬叮囑要照顧好媳婦,省城大,人多,壞人也多,好人也多,心眼要有的。
太陽爬上屋頂時,他們已經在省城轉了一圈,省人民醫院的檢查結果要過幾天才能出來。索性在省城小住幾天。
這可把段賢忠老倆口急壞了,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更是胡思亂想,一天一個電話催,把沒有講出來的話生生地咽回了肚子。
拿到報告的那一刻,兩個人都高興不起來。玉明的精子存活率低下,女的卵巢功能不全,醫生給了積極的治療方案和最大程度的寬慰,但真是這樣的消息,也是如天霹靂,二人對望痛哭,悻悻回家。這還沒有開始的美好生活,竟然遇到了晴天霹靂,這可如何是好。
汽車在山路上慢悠悠地,無精打采地爬行,午後的驕陽開始嘲笑,滿山谷都是潮濕,煩悶的氣息,高原□□的泥丘像一個個背着破爛行囊的乞讨者,無奈地在荒原上前行。
“小心!”,巧雲尖叫一聲,汽車一個趔趄,像一頭猛獸,直接撞在路邊的水泥墩,車頭卡在一棵粗壯的柿子樹上。路上,山坡上驚慌的羊群四散跳開,巧雲眼前模糊不清,一片白雲從山頭滑落。
“我的羊,我的羊。叔叔醒醒,叔叔醒醒,阿姨醒醒,阿姨醒醒......”一個稚嫩的聲音在驕陽下無力地哭喊。
巧雲醒來時,已經躺在縣醫院的病床上,手裏死死地攥着體檢報告。
玉明已經緩過神來,身體傾斜在床頭,額頭裹着白色的紗布。
巧雲的左腿上厚厚的一層紗布,像裹着一根圓木,比右腿整整短了一截。
巧雲第二天中午才醒過來。
病房裏來回穿插的是段賢忠和他老婆,老婆滿含淚水,哭哭啼啼。
玉明疲憊的神情還沒有從事故的驚慌中緩過來,家裏人問什麽話都是不答。病房裏的風絲毫不近人情,直直地從陽臺穿過,掀動白色的窗簾,光在那一瞬間散開,讓人平生幾多悲涼。段賢忠緊鎖眉頭,沉默不語。病房窒息得像一座封閉的城堡,更像一座死氣沉沉的陵墓。
“雲兒,醒來,雲兒。”玉明慢慢靠近巧雲,輕輕地抱着她。
巧雲煽動幾下眼睛,極力想站起來,渾身沒有一點勁。她伸直腿用力一蹬,似乎夠不着地,身體懸浮在空中一般,左腿并不存在。
“我在那裏,我的傷怎樣啦,我的小腿呢?”瞬間,巧雲崩潰了,哭喊聲,撕心裂肺的哭喊聲,醫生護士跑了進來,玉明緊緊地抱着她。
“是誰,是誰拿走了我的腿!”憤怒、悲痛、歇斯裏的嘶喊,一股力量橫沖直撞,吊瓶晃動,針管糾纏,淩亂的白色床被,被掀翻的托盤,一陣掙紮後,她又昏過去了。醫生靠近,翻開她的眼睛查看。
“驚吓,傷心過度,昏過去了,讓她休息一會,沒大事。”高個子男醫生表現鎮定。
段賢忠和老伴攙扶着出了房門,玉明滿臉委屈和惶恐,他輕輕地靠在巧雲的身邊,滾燙的淚水落在巧雲的臉頰上,又輕輕地滑入枕頭。
玉明告訴岳父母時,巧雲已經出院了,準備回北京。
老倆口回家後,又把2只羊羔賣了,繼而搬到孩子住的窯洞去了,免得聽到村裏人叽咕叽咕的議論。
“白花花蘭花花娃娃心裏疼,羊羔羔黃狗狗聽了落淚,我段家的命運何其坎坷,溝坎坎黃草草晝夜相伴,霧騰騰水戚戚何時完全......”
段賢忠成天聽秦腔,自顧自地胡編亂唱,坐在崖天,一蹲就是一上午,慶琏看在心裏,常常失眠。
火紅的落地窗格子在夕陽的光輝裏依然鮮豔,光彩奪目。
窯洞裏全是玉明和巧雲的畫。
那個女孩,在巧雲回北京的時候,帶着家人一起來了。後來才知道,小女孩9歲,那天放羊,眼看着汽車沖進羊群,側翻。最後,她跑了幾裏路,羊群跟在後面瘋狂地追,從山上一直跑到溝底對面的村裏,鞋子跑掉一只都不知道,回到家,腳都磨破了。她的媽媽看見孩子一張驚慌蒼白的臉,才知道出了車禍。村裏人趕緊把他們送到了醫院,可惜,巧雲傷得重,耽擱的時間長,只有截肢,丢掉了小腿保住了命,娃娃的兩只羊羔未能幸免,她傷心地哭了好久。巧雲抱着女孩,淚水模糊了雙眼,久久不肯離去。
汽車站,陌生的人們相互凝望,一個悲劇就這樣畫上了句號。
風送走了一切,荒塬又恢複了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