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畫塬
巧鳳急匆匆地趕到機場,随行的父母心急如焚。
“爸媽,對不起。”玉明第一句話就引爆了機場出口人群的騷動。他差點跪在地上,只是單膝跪地,一下子抱巧雲抱起來,向車子走去。
“你怎麽照顧的,說好要好好照顧巧雲的,這是怎麽啦,受這麽大的罪。”岳母給在身後悲情地說。
雖然巧鳳早早叮囑過母親,別讓姐姐再受刺激,可當她摸到女兒空蕩蕩的褲腿時,消瘦的面容,幾近崩潰。岳父在一旁敦促巧鳳,趕緊陪姐姐上車。
“媽,別難過,事已至此,我還是福大命大嗎。”巧雲安慰母親,臉上強裝的笑,冷戚地如一朵冰封的花朵。
車子在機場高速上奔馳,像一個急匆匆回家的孩子。
車裏沉默,許久的沉默。
巧雲躺在巧鳳懷裏,巧鳳緊緊地抱着姐姐,竟分不清眼前這個可憐的孩子,到底是自己的姐姐,還是妹妹,一陣酸楚襲來。眼淚滑落,她扭過頭,看向窗外。玉明抱着巧雲的一只半腿,他害怕在後視鏡中看到岳母悲傷和責怪的眼神。他恨不得一下子就到家,讓自己和巧雲靜靜地待在家裏,那裏也不去。
沉默,還是沉默,還是沉默。
幾天來,玉明和巧雲的同學,朋友,同事,學生,認識的,不認識的隔三差五地看望,玉明陪着笑臉迎送往來。講故事一樣把事情重複,他厭倦了自己,還能夠鎮靜地講述事情的經過,包括回到北京的事情。每每夜晚來臨,他都心疼地看着巧雲睡去,自己看漫天星鬥發愣。
“以後的日子怎麽過呢?”這個問題不只有他一個人在思考。他身邊的人都在思考,思考最深的是他的父母,略略知道了兩個人的體檢報告,住在荒野的窯洞,眼前的溝壑增加了父母沉重的哀思。只要有一只雁鳴,段賢忠就能夠一把把欄杆捏碎。
玉明經常推着巧雲到畫舫,日子就這樣平淡,從驚恐到平淡,僅僅晃了年半,時光荏苒,年華已逝。歲月悄悄爬上了巧雲的眼角,帶着一絲絲的悲涼。可畫舫的孩子們喜歡她,說巧雲阿姨現在最美,鼓勵她自己站起來,也就是安裝假肢的時候。
父母心疼地幫她做恢複訓練,煲湯做飯,悉心照顧。
十月金秋送爽,巧雲的個人畫展又一次在區展覽館開放,獲得了“全國十佳青年畫家”,全國十大時代最具影響力書畫大師一等獎榮譽稱號,并受邀參加全球華人傑出畫家邀請展,宣傳中不忘注明她是一個身殘志不殘的有為青年畫家,似乎,這成了她另一個具有某種影響力的特征。在這些榮譽的背後,他們兩個又悄悄奮鬥了2年零三個月。
在父母的極力影響下,他們又回到了昔日的窯洞,九月的縣城是迷人的,孩子們快樂地走進了學堂,他們應邀在縣一中舉行了書畫展,都是巧雲存在窯洞的作品,足足百件有餘,當然還有一些半成品,這些作品極大地吸引了孩子們的興趣,周末會有許多大人和孩子去他們的窯洞做客,她會在廣場上搬出一些桌椅,大家圍成一圈,談論書畫藝術。天空是湛藍湛藍的,溝壑縱橫的世界,給了她飛翔的翅膀,給予了她無盡的靈感。
“白個個饅頭玉瑩瑩碗,小兒郎回呀麽回呀麽回家園......野兔兔那個油獾獾,春來撒歡秋來肥,小孩兒黃狗狗夜沉沉攆......”玉明自顧自地編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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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倆口隔三差五過來,主要心思在抱孫子上,各種中藥,偏方,都在意料之中,也在意料之外。巧雲理解老人的心思,她把這樣一種苦悶和憂愁舒展在了作品《三老太的希望》和《淩河塬老漢》裏。
“核桃根根硬茬茬,黃土坎坎野花花,灰溜溜的兔子梁彎彎藏,一溜煙的麻雀雀,噗哧楞楞撞了牆,我拿着畫筆找新娘,我的雲兒崖邊邊坐,構藍圖,展雄風,畫滿乾坤暖新郎。”
“來,吃些西瓜,二舅晌午送過來的,甜着哩,自家種的就是好吃。二舅種的瓜,都是油餅渣渣伺候的,十裏八鄉都有名呢。”玉明端過來紅囔囔的西瓜。
巧雲拿了一塊,啃了一大口。
“嗯,好甜。真好吃。”
“唉,給你說個話。”巧雲轉過身。
“你重新找個人吧,我恐怕這輩子生不了了。”
“噴,胡說,我這不在吃中藥調理麽,這次回來體檢,說精子數量可觀了呢。”玉明剛咬的西瓜給噴了出來。
“你爸媽說的沒錯,七年了,你們段家四代單傳,到了你這裏不能絕了後,我也想好了。”巧雲異常平靜,狠咬一口西瓜,淚水卻不聽使喚,剛要滾落時,她一把西瓜遮擋在臉上。
“去,幫我拿把餐巾紙。”
“這也是我妹的意思。她挺喜歡你的,和男朋友分手幾年,也一直未談對象。”
“我爸媽還給你說了什麽?”玉明有些氣憤。
“沒有,就說過一次,你媽說想抱個孫子,我能理解。”巧雲不願看到玉明的眼神,她知道那是一種什麽樣的刺痛。
“大瓷甕甕碎瓦片,年輕的娃娃好恓惶,野蒿蒿刺藤藤滿山裏跑,誰知道兔子啥時候到......”
第二天,玉明從城裏回來,桌子上擺着兩封信,一封上面寫到:“我回北京了,住段時間,你要來就把窯洞的畫都帶上。落款:雲兒。”第二封,信封封面上寫到:“到北京才可以打開。落款:雲兒。”
玉明跑去問父母,父母一臉茫然。
“快些,跑不攀也(方言,來不及,趕不上,急急地跑。)”慶琏一邊叮囑一邊幫忙收拾行李。
玉明急急地收拾一番,大箱小箱一大堆,整個兒窯洞的畫都裝好了。喊個車,一溜煙奔向車站。身後是他母親拉長的聲音和擺在空中的手。
北京站,接機的是巧鳳。
巧鳳說是姐姐讓她來接機的,說自己晚些時候到家。
納悶的玉明沒有細想,把所有的畫都搬進了畫舫,畫舫的孩子們正在上課,上課的老師認真地教授,并不知道來着何人。畫舫經營的不錯,店面比以前足足大了一倍,一溜排的房間,有翰墨軒,清雅室,芬芳亭等等,看來巧鳳是花了不少功夫。
玉明到了北京就給巧雲打電話,可是打不通,都是在通話中。
過了兩天,玉明才想起來第二封信。
“玉明,說實話,我也不情願,但看到我們現在兩個家庭的狀況,心裏特別難過,我妹妹是撿來的,人家扔在醫院門口的,媽媽下夜班正好抱回了家。那時,我媽媽流産沒幾天,看見一個被抛棄的娃娃,心疼地哭了一個晚上,她說是上天賜予她的。我永遠記得媽媽幫妹妹洗澡換衣服情景。一個髒兮兮被遺棄的孩子,被媽媽養成了落落大方的大姑娘,多麽不容易呀。妹妹雖然知道,但我們姊妹情誼很深。我不願她受苦,上次分手對她打擊太大,我知道她心裏很苦。我把我的想法告訴了我的爸爸,他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媽媽說就是心疼妹妹。所以,我決定告訴你我的想法,希望你理解。在你們沒有成婚之前,我是不會見你的,離婚協議書上,我已經簽字了。你讓我父母放心,我會照顧好自己,妹妹的喜宴我肯定準時參加,拜托。
......
愛你的雲兒”
玉明看着離婚協議書,抱着頭痛哭起來,房間裏頓時幽暗下來,他像一個吸鐵石孤獨地躺在地板上,所有的東西都被猛吸過來,緊緊地糾纏在他身上,讓他呼吸困難,身體一陣陣痙攣,窗外風雨交加。他端起酒瓶咕咚咕咚喝了幾口,最後完全癱坐下來,躺在地板上,眼前的星星飛繞。
“姐夫,我都知道了。”巧鳳出現在門口,看着他醉醺醺的樣子,走了過來。
她昨天收拾行李時,發現了這封信,信是沒有封口的,信紙掉在了地上,她看到了姐姐寫的話。看完後,趕緊放回了行李包內。
“看着姐姐的苦,我心裏更疼。老天對我姐姐太不公平了,為什麽殘疾,為什麽不孕,為什麽乳腺癌。可是,我很愛我的姐姐。”巧鳳早已淚流滿面。她坐下來,搶過了酒瓶,猛喝一口。
“什麽乳腺癌,你說什麽。”霹靂一聲,玉明心頭一陣,蹭地做起來,又倒下去,差點昏厥。
“啊”巧鳳也驚吓得不知所措,原來姐姐沒有告訴他。
聽了巧鳳的話,玉明一下子崩潰了,癱在地板上,久久不願說話。
巧鳳關上門,踉踉跄跄地走到廚房。
玉明喝得爛醉如泥,不停地喊“雲兒回來,雲兒回來”把自己關在房間裏。世界就此靜止不前,一切都安靜了。巧鳳端來蜂蜜水,不知疲倦地悉心照料。
一天兩天,一周兩周,在醉醺醺的夜裏,玉明和巧鳳完成了姐姐的夙願。
婚禮是經過岳父母同意的,在一年後的十一。
一輛奔馳敞篷婚車停在大酒店的門口,一對新人焦急地等待,等待一位特殊的賓客。直至婚宴結束,也沒有等來。賓客四散,玉明和巧鳳攙扶着父母走出酒店大堂時,一個衣着光鮮,神态自若的女人坐在大堂的沙發上起身。
“姐姐,姐姐。”巧鳳瘋一般跑過去,抱住巧雲。玉明驚訝地說不出話來,跑過去緊緊地抱住巧雲,巧雲的爸爸媽媽跌跌撞撞地過來,叫罵聲,心疼的哭喊聲攪和在一起,抱成一團,幸福的哭聲撕斷了氣球的彩帶,散落的氣球都懸浮在空洞的大廳,心疼地看着這一家人。
原來,這一年,巧雲去過美國,又去過歐洲,癌細胞的控制有了比較好的預期,而她竟是通過畫舫的老師周敏,時刻關注玉明和巧鳳關系的進展,直到這一刻,她真的現身了,周敏今天卻沒有出現。
“好了,好了,我不是挺好的嗎。別哭了,啊,爸媽,別哭了,啊,巧鳳,姐姐心疼你呢,啊,別哭了。玉明,對我妹要好,我現在是你姐姐了。”巧雲咬着牙強裝鎮定地說。
“紫紅紅的紅薯地窖窖藏,入秋的螞蚱蹦跶不了長。白閃閃的洋芋脆蓬蓬的皮,蒲公英的種子落臭菊。螺絲辣椒紅串串,芝麻清香菜籽油。酸溜溜的柿子醋,滴滴答答酸酥個人。”
婚禮正常得有些意外,預料的期待來得有些突然,生活在平靜中跋涉,一條條溪流,一座座山,連着窯洞連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