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
曹府賀喜
曹操受橋玄教誨之後對差使用心了許多,特意命人打造了赤、紫、青、黃、綠五色刑棍,就明晃晃排列在榖門兩側,凡是犯令違律之人一概當衆棒責。幾日下來果然大有成效,莫說偷盜搶劫這類的案子,就是街面上吵鬧争執的情形都少了。曹操也不歪在衙裏打瞌睡了,整日裏帶兵丁巡街處處留心。但他心裏還是惴惴的,時刻牽挂橋玄他老人家,一把年紀痛失愛子實在是大不幸。可多少次想去拜望又敲了退堂鼓,怕再被他老人家訓斥還在其次,更是顧及和他走近了惹人說三道四。
正在左右為難之際,王儁忽然跑來了,說橋公請他同去郊游。這一聽就是樓圭他們的主意,分明是要哄他老人家散心解悶。曹操當即一口應下了,還特意提前告假,可是真到了日子卻出了意外。
那日大清早,曹嵩就把他叫到跟前:“崔家來人下帖子,崔烈得了一老生子,又趕上崔鈞舉孝廉外放了縣令,雙喜臨門擺下酒宴,也請咱們過去。你今天無事,替我去行個人情吧。”
一句話把曹操的計劃全打亂了。父親講話一向是板上釘更改不得的,他乍着膽子問道:“這麽重要的事,您為何不親自去呢?”
“今兒宮裏幾個熟稔的老宦官要告老還鄉,我得去那邊餞行。你二叔與北軍的列位校尉司馬聚會,四叔往宋酆家探病,只好叫你去了。”說完不等兒子再解釋什麽,就收拾禮物去了。
曹操合計了許久,這老哥仨沒一個忙的是正經事!但當小輩的能說什麽,只得先往崔府應個景,争取盡早離開。
他心不在焉到了崔府,一進門就見袁紹、袁術、楊彪、楊琦等官宦子弟擠了一院子,難免得寒暄幾句。
“孟德來得恰是時候,我正要找你呢!”袁術見面就拉住他胳膊。
“哦?公路有事嗎?”曹操不太喜歡此人,只冷淡搪塞着。
“你送了本初一套自己注的孫武子十三篇,什麽時候也送我一套?”袁術哂笑着指向袁紹,“要是別的什麽文章也倒罷了,唯獨這兵法确是我最喜好的。我知道你給他一套,我到他那兒去借。我這兄長悭吝得很,好說歹說磨破了嘴皮子才給了我兩卷,我拿去看了不到半日誰想他又堵着門讨回去了。”
“別聽他胡扯!”袁紹一扒拉兄弟手腕子,“我可跟他講清楚了,這書是孟德借我的,看完了得還。他偏不信,拿起兩卷撒腿就跑,那我能不去堵門嗎?今兒正好,你問問孟德是借的還是送的。實在不信,去問許子遠,還有咱們新任的縣令爺也行!”
袁紹口中的“縣令爺”自然是今天的主角崔鈞了,曹操冷眼瞧得分明,袁楊兩家不和,袁紹、袁術與楊彪、楊琦各邀朋友,實際上是在拉幫結派鬥嘴。他無心招惹這些人,接着話茬趕緊打聽“縣令爺”在哪兒,忙随着仆人離開是非之地,奔客堂尋崔鈞去了。待到了客堂門口,早瞅見崔鈞規規矩矩在堂上垂手而立——正聽他父親崔烈的囑咐呢!兩旁坐的還有劉寬、張溫、樊陵、許相,都是與崔烈熟識的同僚,也俱是自家常客。
樊陵眼尖得很,一眼就掃見了曹操,轉臉對張溫他們诙諧道:“今兒可真是熱鬧日子,我還尋思為何這堂上怎麽霎時間霞光萬道、瑞彩千條吶?原來咱幾個老家夥在這兒拜谒新任縣令爺,外面偷偷摸摸又來了個鐵面縣尉。有出息的年輕才俊都來了,後生可畏呀!快進來吧!我的縣尉曹大人!又沒有生人,要是得罪了你,日後你拿五色大棒打我這老骨頭可怎麽得了呀!”
崔烈素來喜歡曹操,聽樊陵一說就明白了:“外面是孟德賢侄到了嗎?進來吧!今天沒外人,你既是客又是有官兒在身的人,過來同坐就是了。”
“罪過呀!幾位長輩都在,哪裏有我的座兒?”曹操進來作了個羅圈揖,“聽聞兄長外放了一縣之長自然要來道賀,也拜望一下世伯和諸位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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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好!”樊陵習慣性地捋了捋胡子憨然一笑,這是他一貫的做派,平時無論想什麽做什麽臉上總帶着笑,“還有一喜你沒聽說嗎?前不久你崔世伯又得一子,縣令爺多了個弟弟你不知道?”
“再給世伯道個賀吧!”曹操說着又是一拜。
崔烈起身親自相攙:“多謝賢侄挂懷,可惜我老來得子,那幼子崔州平身子孱弱得很,不便抱出來給你們看。”
樊陵笑得更開了:“崔兄,我看曹家這小子有規矩,當官也有一套,挺給他爹露臉的。我冷眼瞧得清楚,孟德和咱們鈞兒是好樣的,既知禮儀又有學問見識,可不像外院那幾個小子,曉得什麽時務,仗着老子的名氣整日吆五喝六的,香的醜的狐朋狗友一大堆……”
他這席話沒說完,坐在他旁邊外號“不開口”的許相生怕這“笑面虎”說出袁家什麽話來,一個勁兒扯他的衣袖。
“樊德雲誇獎的倒也有理。”倒是穩坐一旁的老劉寬心思靈敏,馬上岔開了話題,“孟德當洛陽北部尉很有作為,尤其是造五色棒維持治安,像這樣不避權貴連五绶之人都要按律用刑,實是循吏作為啊……”
曹操聽了心裏納悶:這話說我是循吏還是酷吏?劉寬名如其人,是出了名的寬,據說侍女捧熱茶燙了他的朝服,他都先問人家燙到手沒有,自己這樣執法,他怎麽看得慣?
不過曹操假裝沒聽出味道,轉臉向張溫道:“大人,前幾日德珪賢弟身染疾病,我未能前去探望,還請您見諒。”張溫的夫人是襄陽大戶蔡諷的妹妹,蔡諷的兒子蔡瑁蔡德珪幾乎長在他姑夫家裏,是曹操幼年最好的玩伴,倆人都是出了名的淘氣。
“太客套了。”張溫颔首不已,“如今你為官,忙的差事也多了。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算不了什麽。”
崔鈞早就品出這幾位大人的談話不怎麽自然。劉寬是忠厚長者、張溫是幹練能臣,與樊陵、許相根本不是一路人,卻都與崔烈相交,今天是偶然坐到一起的,四人話不投機生往一塊兒攏。他尋了個空子,忙拉着曹操出了客堂。“我的天呀!一大早就把我叫來講大道理。劉寬這慢性老頭幾句話翻來覆去說了一個多時辰,我腿都站木了……哥幾個都來了嗎?”
“本初和公路在前面呢!子伯、子文他們恐怕來不了,不瞞你說,我一會兒也有事,今兒原說好了要陪橋公出去走走,他家裏出了事,我們幾個陪他解解悶。你不介意吧?”
“唔?橋公約你?那你只管去吧。”崔鈞很是通情達理,“不過孟德,關于橋公家這次的事,你聽說什麽了沒有?”
“沒有呀!”曹操見他一臉神秘的樣子,“不過當時我就在他家,總覺得這事裏面有蹊跷,司隸校尉陽球都親自去了。”
“今天‘笑面虎’早上頂門來的,一落座就念叨這事。說是王甫暗地打點京畿的官員,還給洛陽令遞了什麽話,連宋酆都不吭聲了。這事含含糊糊就對付過去了。陽球本來還要深究餘黨同謀,可死無對證他也沒辦法。”
曹操已經不感到意外了,這些年來朝廷的一丁點瑣事只要尋根覓源,多多少少都能見到些王甫的影子,這個老閹人說來也是富貴一門、榮及子孫了,卻還是貪得無厭不肯收手。
“孟德你仔細想過沒有,不覺得害怕嗎?”
“可怕?”他不明白崔鈞為什麽突然冒出這麽一個刺兒的字眼,“有什麽事兒值得害怕?”
“你還不知道?”崔鈞搖搖頭,“這實是與你們曹家榮辱有關。現在王甫已經是困獸之鬥,他馬蜂窩捅得太大了,要想平安終老就得冒險捅更大的馬蜂窩!勃海王是死了,可還有……”
“嘿!大紅臉!你在那兒跟阿瞞嘀咕什麽呢?”這一嗓子又尖又突然,吓了曹操和崔鈞一跳,閃目觀瞧卻是許攸一步三搖樂呵呵來了。兩人這才長出一口氣,可剛才說了一半的話卻被打斷了。
“醜鬼!你吃什麽不幹淨的了?這一嗓子跟夜貓子似的!怎麽不陪你師傅了?”崔鈞摸摸胸口,白了他一眼。
“我可是奉了師命來給你們老爺子道賀的。子伯、子文可就不來了,我一人可代表我們仨了,一會兒開了席面我可得吃仨人份的!”說着許攸一扭頭又對曹操說,“對啦!前兩天我把你注的兵法給袁紹送去了,他沒在家,我叫袁術轉交了。”
“我才明白!今兒個一見面那瘦小子就來麻煩我,非要我送他一套。原來都是你招惹的。”
“嘿!你還別瞧不起人,那袁公路可比他哥哥識貨多了。”許攸把嘴一撇,“你別看他其貌不揚、大大咧咧的,要知道他可是喝了磨刀石上的水——有內秀的,像什麽《孫子》《司馬》《三略》《六韬》多多少少都懂得點兒,也不見得就比你差。”
“哦?真的?”曹操半信半疑。
“行了行了!別耽誤工夫了,師傅那頭兒還等着你呢!”說着許攸半推半搡笑嘻嘻道,“大不了我委屈一下,再替你吃一份就是啦!”
曹操還挂念着剛才的話題,什麽事與他曹家榮辱有關?有心再問,卻見許攸已經拉着崔鈞去了。
郊游遇賢
離開崔府,曹操忙出了開陽門,鞭鞭打馬一路向南面趕,過了明堂、辟雍、靈昆苑,直奔太學而去,這是事先和王儁約好的。
正是秋高氣爽的時節,曹操的馬也快,不多時就望見了太學院前停着橋玄的馬車。
饒是樓圭的目力好,大老遠就看見他了,扯開嗓門喊他。曹操趕緊催馬上前,等到車前勒住了馬卻累得汗流浃背半天都喘不上氣來。王儁捧過水來叫他喝:“都瞧見我們了還着什麽急!聽他胡喊濫叫的!這倒好,忙得一身汗,好好一身衣服都髒了。”
“衣服髒了算什麽?”樓圭不以為然,“我們不像你,整天打扮得比女人還細致。”
“怎麽啦?外出時不應該穿戴得體嗎?難道都跟你一樣,一臉大胡子也不修修?”
“行了!小白臉!我要是你就別拿同伴玩笑,咱們都是恭候縣尉大人駕到的嘛!”樓圭開始調笑了。
“是呀!”王儁對着馬上的曹操一揖,白皙俊美的臉上綻出一絲壞笑,“我與這位水草大王恭候縣尉大人多時了。”這一語自然是嘲笑樓圭不修邊幅,一臉大胡子活脫脫一個落草的山大王。
曹操聽了一笑,端起水罐來剛喝了半口,卻忽見樓圭對着王儁也是一揖,笑眯眯道:“既然上差大人已經到了,夫人你就不必多言了。”曹操剛到嘴的水一股腦就笑噴了出來:“好好好!水草大王的這位壓寨夫人果真是傾國傾城啊!”
這一哄就連周邊的從人也都笑彎了腰。橋玄在車裏聽得真切,也一掀車簾笑道:“貧嘴呱舌的,虧你怎麽想出來的……孟德來了。”說着邁腿就要下車。曹操趕忙湊到橋玄跟前施禮:“我來晚了,橋公見諒!不過今兒可是告了假來的,沒擅離職守。老人家您先上車,一會兒咱們到了好地方再下來說話吧!”說着便與王儁一同扶着他又安坐在車上。
橋玄吩咐仆人卷起車簾,曹操三人也各自上馬,一行人緩緩往南而去。剛開始還能望見幾片才收訖的農田,後來逐漸行遠,所見就只剩下一片原野了。大夥索性離了驿道徑往西面開闊的地方而去。又行了一陣子來到一個高坡前面,橋玄一擺手:“這兒好!就是這兒了!”由從人攙着下了車後,他又嘆道:“孟德,這兒就是前年你回鄉前咱們坐過的地方……走!咱們還到那幾棵樹下面去。”說着也不叫從人跟随,只叫曹操、王儁、樓圭跟他上了坡。
老少四人到樹下席地而坐。橋玄終歸是有年紀的人了,松開手杖有點兒喘,苦笑道:“老了!不行了!頭十年還另一個樣兒呢!那會兒還抱着兒子滿院跑呢!”
王儁一皺眉,出來散心就為了沖沖這事,可他一張口就是兒子!忙勸慰道:“師傅您可不老,去年您還在這兒跟孟德論忘年交呢!我們大喬、小喬倆妹子可才剛周歲,将來可還等着您給她們張羅女婿呢……這樣吧!我給您說個笑話好不好?”
曹操等人附和道:“好!你說!你說!”
“嗯……話說我大漢武帝年間,朝中有個東方朔,為人最是诙諧風趣。有一日,武帝爺問東方朔:‘如今我朝人才濟濟,比如董仲舒、公孫弘、汲黯、司馬相如、主父偃、朱買臣、司馬遷等等,他們學識淵博,才華橫溢。東方朔,你自覺得與他們相比如何呢?’東方朔想都不想就說:‘臣雖然算不上什麽賢人,但卻兼有這些人共有的長處。’武帝一聽很是驚訝,趕忙問他與這些人都有什麽長處,誰料那東方朔卻不緊不慢道:‘我們這些人的牙齒都長在下颚上,說話的時候要動脖子,走路時彎着身子,兩條大腿都連着屁股,腿一動屁股跟着動……’”王儁本不精于說笑話,但他溫文爾雅不緊不慢,反倒一副東方朔的做派,再加上邊說邊跟着扭脖子動屁股,着實是好笑。
“好!”橋玄笑得挺開心,“這是班孟堅《漢書》上寫的,也算是經典了。東方曼倩能夠隐于朝堂,是後人難以企及的智慧之人吶!我說水草大王,你也來一個吧!”
“行啊!”樓圭坐直了身子一臉嚴肅的樣子開始講:“從前有一只螞蟻和一只蒼蠅正在吹牛。螞蟻說:‘我們雖小,但出入都有君臣之義,有什麽吃的,我們又能共同分享。如此忠孝仁義,堪稱萬物之長。’蒼蠅卻說:‘你們可沒有我們享福。無論公家私人擺設筵席,我們都能飛臨其上,占他們的桌案,吃他們的美味,喝他們的瓊漿。如此榮華富貴,才真是萬物之長。’”樓圭邊說邊煞有介事地搖頭晃腦,“這時候從旁邊飛來一只蚊子說:‘依我看你們都不行!你們瞧我專挑香閨蘭房,夜靜更深燈燭熄滅的時候,我鑽進紗帳之內,停于美女玉體酥胸之上,專揀那些香軟的地方,滿足欲望而止。豈不風流快哉?’”說着他冷不防抓了王儁一把,衆人又一次哈哈大笑起來。
“行了行了!你小子就是耍貧嘴有能耐,我看你比那蚊子也強不到哪兒去。”橋玄邊搖頭邊笑着說。
曹操在一旁搜腸刮肚了半天才說:“我也有了一個。話說宣帝時京兆尹張敞每逢朝會總能引經據典侃侃而談,可下了朝卻不拘小節。他平日上街總穿得随随便便,回到家裏還總愛親自為夫人畫眉,京城裏盛傳張京兆的眉毛畫得妩媚。後來有人據此上奏宣帝,說張敞行為不檢點。宣帝問張敞是否有畫眉毛的事情,張敞不慌不忙說:‘閨房之內,夫妻之間,比畫眉毛更不檢點的事還多着呢!我給夫人畫眉又算得了什麽呢?’”
王儁、樓圭都笑了,獨橋玄沒有笑,老人家嘆息道:“當時宣帝爺是笑了,可張敞始終也沒當上更高的官。這也是班固在《漢書》裏寫到的。可惜那班孟堅從擊匈奴、燕然勒石、著下《漢書》、編纂《白虎通義》,學識膽氣都是一流的,就是能見人卻不能見己,和這個張敞一樣不拘小節,而且更不該依附窦憲,放縱子弟胡作非為,到頭來受囹圄之禍,橫死獄中。叫人惋惜呀……”
曹操碰了個軟釘子,忙道:“您說的也是,不過文采過人之士又有幾人不好張揚?遠如司馬相如,近如張衡之流不也是如此嗎?班固著成國史,也是為國立下了功績。”
“你說得對,”橋玄點點頭,“不過就在今時今日,我朝就有一位才德雙佳的大才子,而且他還決心續寫國史。”
“哦?這人是誰?”三個晚生不約而同發問。
橋玄微然一笑絲毫不做理會,把玩了一會兒手杖才說:“你們別急,再過一會兒你們就見着了。我今天也邀請他一同來,看樣子他可能是有點兒事,不過老夫開了口他是必定要到的。”曹操、王儁、樓圭聽後都面面相觑。
橋玄瞧他們的樣子差點兒笑出聲來:“我沒告訴你們,這人是我親自請的……我說壓寨夫人呀!我臨出門時叫仆人把你的琴也帶來了,你給我們彈上一曲如何呀?”
曹操見他故意不道出來人是誰,也不好再多問,擡頭望了望碧藍無垠的天空。此時恰有一只失群的孤雁正徘徊在空中,它張皇四顧、雙翅顫抖、焦慮悲鳴,曹操倏然想到自己只因出于宦官之後受人鄙夷,又何嘗不是仕途之上的離群孤雁?低頭來又見遠處雜草間蹿過一只野兔,灰白的絨毛、長長的耳朵倒也可愛,又憶起幼時在家鄉與弟弟一起逗弄小兔子的光景,一切竟仿佛隔世……轉眼間又見王儁捧着瑤琴走了過來,他吩咐從人放置好琴案,又親手小心翼翼放下琴,接着向橋玄深施一禮道了句“獻醜了”,這才坐在案前。
曹操聽許攸說過王儁精通音律能彈一手好琴,卻不曾親眼觀瞻。只見他先用兩手的中指在琴弦上微試其音,待那悅耳的弦聲響起,他側耳傾聽了片刻,便舒展起潔白纖細的十指向絲弦上滑撥起來。那琴聲猶如和風細雨一般沁人心脾,又恰似春日照耀使人暖意融融。曹操閉上雙眼細細聆聽這琴聲:一時間白雲飄繞、春潮湧動、蜂舞蝶繞、草長莺飛、鳥聲鳴鳴、流水潺潺,渺渺茫茫之間感覺雨潤沃土育化萬物,卻又是霏霏不見悄悄無聲,仿佛大地上揚起一陣陣精氣,袅袅蒸騰升上天空……
這時一陣車馬聲打斷了曹操的遐想,睜眼尋找,原來從驿道往這邊緩緩行來一駕馬車……這一定就是橋玄剛才提到的那位才俊了!
車子在坡前慢慢停下來,曹孟德已經顧不上聽琴了,傾着身子仔細打量車裏走下來的人。只見此人身高七尺有餘,身着一件青綠色半新的深服,外披一件绛紫色蜀錦袍子,腰系着樸素的玄色寬布帶子,兩個針線精巧的紫色錦囊用絨繩穿着懸在腰間,腳下是一雙簇新的厚底白邊的黑布靴子,這一身裝扮不庸不俗,別有一番氣質。再往臉上看,此人高系發髻卻未戴冠,攏發包巾僅以一根青玉簪子別頂,黑眉筆直,面如冠玉,鼻直口闊,目若朗星,一對元寶耳朵因為離得甚遠倒是不太顯眼,上唇的胡須修作筆直的“一”字形狀,毛茸茸蓋着口,額下的則修長纖細直垂在胸前。
“我想起來了,”樓圭思索片刻忽然道,“此人不就是大名鼎鼎的蔡伯喈嘛!”
“他就是蔡邕?”曹操自然曉得這個蔡伯喈:蔡邕祖籍陳留郡,曾師事太傅胡廣,但一點兒也不像那個中庸的老師;他好辭賦、能書畫、通數術、曉天文、解音律、讀遍經史子集;前朝桓帝時徐璜、左悺、單超、具瑗、唐橫五個宦官居誅殺梁冀之功擅權亂政,舉薦才藝之人獻媚皇帝,蔡伯喈被征不願屈媚,鼓琴彈劾五侯,半路逃亡,留下洋洋灑灑《釋誨》一文天下傳誦;後被橋玄辟為掾屬外任河平縣長,接着拜郎中,遷議郎,校書東觀,編纂《漢記》——真一代無雙才俊!
蔡邕仔細整理一下衣衫,卻不忙着上前來,只是駐足坡前聆聽王儁的琴聲。此刻那琴聲已比先前歡悅了不少,急急如風密密如林,高音層層疊疊好似一浪高過一浪,王儁也不低頭下視琴弦,只是望着曹操身後不遠處那棵大樹,由着兩只靈巧的手自如地撥弄着琴弦。
曹操只見那蔡邕剛開始還頻頻點頭微笑,接着卻笑意全無,接着皺起眉頭詫異地看着王儁,忽又目視了自己一眼,頃刻間變得驚慌失措。就這樣躊躇再三,蔡邕竟遠遠朝橋玄一躬轉身就往馬車走去。
橋玄也看得分明,忙叫王儁止住琴音,拄着手杖探身喚着:“伯喈!你這是怎麽啦?來了連句話都不講,怎麽轉身就走呢?過來呀!”
蔡邕止了步,規規矩矩就是一躬:“橋公相邀在下不敢不來……可這幾個年輕人又是誰?為什麽想要殺我呢?”
幾個人聽得一愣:這是從何說起?誰要殺他了?
橋玄也很不解:“伯喈何出此言?這幾個都是我的門生,皆與你素未謀面,你怎麽說他們要行刺你呢?”
蔡邕還不放心,不肯向前邁一步,只是放聲問道:“敢問幾位公子怎麽稱呼?”
“在下是汝南王儁,現在橋公門下習學《禮記章句》,請蔡公萬莫見疑,過來敘話。”
“我叫樓圭,也是橋公的門生。”
“下官曹操,現充洛陽北部尉。今日是受橋公之邀而來。久聞蔡公大名,相見恨晚,在此見禮了。”
蔡邕別的不理,卻問王儁:“王公子,我有一事不明,請君答複。你未見我之前琴聲悠揚雖急切卻明快分明,既知我來為何弦音驟變,好似烏雲遮月利劍藏匣,霎時音韻綿裏藏針又蓄勢待發,俨然一股殺氣泛于琴音之中。你莫非與我有什麽仇怨嗎?”
曹操聽了差點兒笑出聲來:名揚天下的蔡伯喈原來是這樣一個呆人,琴音之中豈會泛出什麽殺氣?但他轉臉一看王儁,王儁已然臉色大異,直勾勾瞪着蔡邕,手指不住顫抖。這是怎麽回事?難道說中了?
“神了!神了!”王儁失聲地叫了起來,“蔡公真乃神人也!方才我撫琴時偶然見一失群之雁栖于孟德身後那棵樹上,可是那樹枝間正盤着一條蛇。我眼見那蛇扭動身軀逶迤爬到雁的身後,分明是要偷襲獵食。不知不覺間就把殺氣融到琴音中了。”
曹操與樓圭對視了一眼:天下真有這等奇事?回頭看了一眼那棵樹,枝丫間确有一條灰綠的大蛇,口中正咬着一只垂死掙紮的雁。兩人不禁豎起了汗毛。
蔡邕見了卻一下子如釋重負,随即大笑起來:“哎呀!我今天真是鬧了個大笑話呀!羞得沒臉見人了,諸位見諒見諒。”
橋玄接茬道:“剛才你沒來時他們幾個都在給我講笑話,這會兒我又仔細品了品,都不如你這個笑話雅呀!”樓圭也在一旁打趣道:“方才我們都已經向蔡公自薦過了,想必您也放心了,咱這樣隔着大老遠喊話太費氣力了,不知道的還以為咱在這兒唱山歌呢!您快過來吧!”
蔡邕苦笑一聲,邁大步三兩下來至近前,朝着衆人一躬到地。
橋玄把手一擺:“得了吧!這都拜了三拜啦!”說着看了看弟子們,“你們看明白了嗎?這頭一拜是行見面禮,怕的是咱們爺們兒找他的麻煩;第二拜是慌忙告饒,怕咱們殺他;這第三拜是羞愧見禮,怕的是咱們臊他!”
蔡邕又是一揖:“下官服了!人說禮多人不怪,我再給您老人家添一個,只求您老口下留情吧!”這倒引樂了衆人,“剛才我是怕攪了橋公和三位的雅興,想等王公子一曲奏罷再過來。沒想到越聽越不對勁兒,還有這位曹大人傾着身子直勾勾盯着我,實在叫人心裏怵得慌!可能也是鄙人膽小吧……既然是我錯怪了幾位,就罰我為諸位彈一曲謝罪吧!”說着便坐到了琴前。
只見他用指尖輕輕一掃琴弦,低吟了一句:“原來如此,你音色純美、音韻寬廣,看來王公子對你不薄,保養有加呀……”那神色和語氣仿佛是與琴對話一般,接着他便合上雙目撥動了起來。蔡邕這一撫與方才王儁所奏迥然不同,這支曲子大氣磅礴如同秋風掃落葉一般:霎時間有似風神下凡鼓動風囊,大千世界山海激蕩,日光月華神采飛揚,獅吼猿啼龍吟虎嘯,萬般陰郁一掃而光,殘枝枯葉飛沙走石,勁風所在一片激揚!
曹操也微合雙目,恍恍惚惚感到一股透骨的涼風襲來,忽然間琴音一轉又變得柔情萬種:飄若雲煙,澈似潭淵,甘賽清泉,香比麝蕙,靜拟石木,柔如無骨,纏綿悱恻,斷還相連,卿身即我,我身有卿,其馨若蘭,兩情依依,萬裏咫尺,天地無間!
忽然間又變了,變得風馳電掣天崩地裂:乾坤震動,風雷疊起,寰宇黯然,日月無光,金剛怒吼,無常悲嘆,魔怪驚叫,厲鬼號哭,四方異獸,齊躍蒼穹,撕裂天幕,推倒五岳,青龍擺尾,白虎狂嘯,朱雀悲啼,玄武纏繞,濁浪排空,驚濤拍岸,勢如奔牛,地動山搖!
……
天籁一曲,音調絕倫,回蕩天際,那撼人魂魄懾人心智的力量和強大的感染力,使一曲奏畢,在座四人竟久久沒做一絲聲息。
王儁半天才回過神來:“這是《廣陵散》……真是……我苦練一輩子也到不了這種境界。就算師曠複生、伯牙在世恐也不過如此了吧!”
曹操雖不甚通此道,但聽他比出師曠來就明白好得非同一般,卻見橋玄兀自閉着眼睛沉吟,蔡邕笑盈盈問:“橋公,我這曲《廣陵散》可受用?”橋玄睬也不睬仍合着眼不吭聲。樓圭也道:“師傅,您覺得如何?”橋玄還是不言不語。過了好一陣子他才慢慢睜開眼長嘆了一聲:“唉……你們不懂,一開口就俗了!”衆人初是一愣,随即笑成一團。
“好一個開口便俗!橋公诙諧呀!”蔡邕連連點頭,“您老如今是越來越風雅了,領着這些青年才俊一道出游,都叫我想起曾子來了。‘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
“差得遠哪!”橋玄的口氣好像是在說笑,“冠者今天只有咱倆和孟德,而且你還沒戴帽子出來。子伯他們倆勉強還算是童子。我這把老骨頭也經不起在河裏洗澡喽……關鍵是季節不對呀!人家曾子是要趁着無限春光出游,可咱現在所處的卻是多事之秋呀!”
蔡邕何等聰慧,早聽出“多事之秋”四個字的弦外之音,他擺弄着腰下的錦囊說:“橋公說得是。不過咱們只要努力熬過這一冬,天氣還會回暖,世間萬物尚需積蓄精氣,為的就是要熬過這一冬。”
“是啊!只是不知道這一冬又要凍死多少生靈。”橋玄感嘆道。
“秋冬本就是肅殺的季節,生靈死亡在所難免。”
“不錯,看來萬千生靈現在只好蟄伏自重了……”橋玄沉默了。
“對!萬物必須自珍自重、蓄勢待發,這才好挺過這最冷的日子。其實絕大多數生靈都是凍死在開春前夜的。”
曹操突然意識到這是一場非同尋常的談話,橋玄與蔡邕你來我往,句句說的都是過冬,卻暗含着無限回味,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不過有些事情其實是由不得自己的,所謂樹欲靜而風不止……這位曹公子你聽說過嗎?”曹操聽得詫異:橋公為什麽偏偏把話說到這個節骨眼兒上把我拉進來?卻聽說蔡邕不緊不慢地答道:“早有耳聞,設五色棒不避權貴,一時名震洛陽,我雖然前兩天才被召回京師,耳朵裏也已經灌滿了。能與橋公相厚的必定不是凡品。”
曹操剛想客套兩句話,橋玄卻搶先道:“你可知孟德也是世代名臣?他父親正是當朝鴻胪卿。”
“哦?曹大人的公子?”蔡邕的神色突然有了一絲微妙的變化,“這……我還不知道,恕我少禮了。”
“伯喈不必多禮,孟德是我的一個小朋友。以後啊,你們不妨多親多近。”
“諾。”蔡邕原先當過橋玄任司徒時的掾屬,因此這一聲答得如同尊奉上司指令一般,“曹公子……孟德果然是出自名門,做起事來有模有樣,将來一定是國家棟梁之才。”
“蔡公過獎了。”曹操終于接上話茬了,“您此番回京複任議郎,是否有什麽特別的差事嗎?”
“也沒什麽特別的,還是在東觀校書。當今主上好學,命我與馬公、楊公他們共同訂正《六經》文字,将來還要镌刻石碑立在太學門外供後儒晚生取正。”他提到的馬公是谏議大夫馬日磾,楊公是光祿大夫楊賜,也就是楊彪的父親。他兩人都曾經為三公,是頗具聲望的老臣。
“您真是博學多才,熟知《六經》,又能解音律、通數術、能辭賦、工書畫,怎樣才能同時掌握這麽多技藝呢?”
“這其實算不了什麽,”蔡邕一笑,“所謂觸類旁通,只要有一門學問弄得精熟,那別的學問只要識其大體就不難了。詩有賦比興,文有起承轉合,音有宮商角徵羽,數有河洛九宮。一切學問只要得其大體,剩下的就是用心而已了。”
“那麽用兵與為政呢?”
“這個嘛……”蔡邕本是不肯親近曹家人的,但此刻聽這一問卻對這個年輕人有了幾分欣賞,加之橋玄的引薦便不再顧忌什麽了,“你恰恰問到了最不容易的兩樣。我雖然不曉兵事,卻也知道雖有《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