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2)
司馬》、《三略》、《六韬》,但天時、地利、人和三者非固,行陣之中瞬息萬變,似乎只有以不變應萬變或是随機應變了。似乎就是《三略》中提到的‘因敵變化,不為事先,動辄相随。’至于為政,《尚書·洪範》雖有五行、五事、三德、八政等言,卻皆是只見其論未見其形。難矣!不過按照音律的說法,琴瑟不調必要改弦更張。”
曹操誠服地點着頭:“随機應變……改弦更張……蔡公說得好!萬事不能件件如意,只有不斷随機變通才是大道理。”
“孟德雖然相貌與令尊不似,但說話的神情還是很像你父親的。現與我一同在東觀校書的堂谿典,常常感嘆令尊的練達機敏。虎父無犬子,孟德可教呀!”蔡邕這話似乎是出自真心的。堂谿典其人,曹操也是認識的,他當年與另一位文士邊韶,同被祖父曹騰薦入京師,也精通經籍在東觀校訂《六經》。另外堂谿典善于風角星象,每逢天下大旱之時,朝廷都會命他到嵩山求雨,至今泰山啓母闕上還留有他的求雨銘文。但是他雖得益于曹騰,卻不常與曹家走動了,反倒是樊陵、許相這些谄媚小人與曹嵩走得越來越近了。
橋玄默默看着他倆說話,腦子裏卻在想別的:“我究竟是怎麽了?這個曹家小子值得我這麽用心嗎?還把他引薦給伯喈,這不是找麻煩嗎?他是哪點對了我的心思呢?或許是他有點兒像年輕時的我吧……當年我也是他這個歲數,不過當個梁國境內一個小縣的功曹,芝麻大的官。原不過想在縣裏混好差事,沒指望把官當到多大,但求對得起良心就成了。後來見到了流民——那麽多的流民,黑壓壓望不到邊,都是衣衫褴褛,半大的小子丫頭連雙鞋都沒穿過,為争一塊餅大打出手,餅掉到泥裏抓起來就往嘴裏塞!那些流民都是這樣,哪兒還像人吶……他們都是從陳國來的,陳國相羊昌私圈民地、侵占稅收,百姓不敢違抗,誰要是不肯遷走就一棍子打死。誰敢不走?可農民離了土地跟拿棍子打死又什麽不同?有些年輕力壯的可以留下來當佃農,那也只不過是勉強糊口罷了。更多的老幼病殘只能當流民,等死的流民!
“真不曉得我那會兒哪兒來的一股子沖勁,發誓要扳倒羊昌。以為只有扳倒羊昌,百姓才有活路,可那羊昌不是無根之樹,他的靠山太硬了——跋扈将軍梁冀!殺人如麻的魔王!專擅朝政,殺帝弑君,那時候哪裏還是劉家的天下。當時的太傅李固怎麽樣?姓梁的擺擺手說殺就殺了,我一個小小縣功曹,不入流的小吏算得了什麽?蚍蜉撼樹啊!但蚍蜉撼樹也要撼一撼。
“周景那時候是豫州刺史,正好巡檢到縣裏,我一狀就告上去了。現在想起來還有些後怕,梁國轄下一個小縣的功曹狀告堂堂陳國相,這狀告得既犯上又越權,到底是年輕氣盛呀!當時周景竟然準了,并調我為從事專斷此案,一下子就鎖拿了羊昌門下所有的幕僚。羊昌如何肯依,搬出靠山來了事。梁冀一紙檄文打來,傳令放人銷案,當時文書遞到我手裏時我連看都沒看就頂回去了,真是把命都豁出去了,嚴刑拷問硬是把羊昌的罪坐實了。我和周景就這麽真把大樹撼倒了。我以為自己難逃一死,後事都跟家裏交代好了,誰想梁冀連我一根手指都沒動,倒是周景受了些擠對。現在想來,梁冀是一門心思要幹改朝換代的營生,哪會拿他的金碗跟我這破罐子碰呢!
“但倒了一個羊昌又有什麽用呢?流民還是死了大半,老百姓的苦哪兒有個完呀!過了幾年梁冀也完了,梁氏一族斬盡殺絕,接着又輪到徐璜、左悺、單超、具瑗、唐橫五個閹人當權了。我總覺得自己不知不覺間做了別人争權鬥勢的棋子,寒心吶!可是寒心也得繼續幹下去,為了讓百姓不再死得更多,為了大漢國祚長遠,這就是所謂的道義吧!
“為了道義招賢納士被那些清高隐士嘲諷,為了道義被同僚罵作刻薄嚴酷,為了道義眼睜睜看着閹賊害死自己将将十歲的兒子……我真是老了,再不甘心也不行了,再闖過這一關就告老回家吧!但願我不會凍死在開春的前夜!說實在的,孟德應該會比我那三個徒弟有出息。許攸雖有才華但始終不能免俗,氣質心胸差得遠,總幹些趨炎附勢的行徑;樓圭是個絕頂聰明的,但他桀骜不馴、鋒芒太露又好自比他人,難免不會招惹禍事;王儁是好樣的,有才有德有禮有節,早生一百年定是一代賢臣,可惜他生不逢時,偏偏落草到當今這污穢之世,明珠投暗還能有什麽作為呢!可悲的可悲,可嘆的可嘆,可惜的可惜……蔡伯喈所言不虛,如今這世道也許只有随機應變能改弦更張的人才能站住腳,孟德就有這樣的性子。
“上一輩子的恩怨就順風去吧!平心而論曹嵩也算不上十惡不赦之人,只是少些正氣和骨氣罷了!比起段颎、樊陵、許相之流已是不錯的了。這個滑得溜手的人想必也不會一頭栽到王甫這條臭河裏,還是那句話——聽天由命吧!”
“橋公……橋公!”蔡邕呼喚道。
“哦?”橋玄這才回過神來,“怎麽了,伯喈?”
“在下先告退了。”
“怎麽?還有事要辦嗎?”
“是,”蔡邕恭敬地說,“今天是李常侍告老還鄉的日子,往日裏承蒙他的指教,論情論理都應該去道個別。”
“李巡告老了?”橋玄不知道此事。
“其實我也是剛剛聽說的,另外還有丁肅、郭耽、趙祐等幾個老寺人這次也一并準了還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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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了。”橋玄似乎有些不舍,“這幾位都是忠厚謹慎的老宦官,從來不多說多問。如今一個個都走了,後繼的人除了呂強之外都不是什麽好東西!張讓、趙忠等輩奸猾甚于曹節,狠毒不亞于王甫啊……既然你去餞行,也替我向李巡帶個好吧!”
“是。”蔡邕畢恭畢敬又施一禮。
“你快去吧,我們再坐一會兒也回去了。”橋玄回頭看了看弟子們,“你們倆去送送蔡大人。”
曹操也起身想去相送,卻聽橋玄道:“孟德且落座,老夫還有話對你講。”
眼望着他們三人走出去老遠,橋玄突然面無表情地問道:“孟德,你不感到害怕嗎?”
“唔!?”這已經是曹操在同一天裏第二次聽到有人這麽問他了,“大人指的什麽?”
“你一點兒都不知道?”橋玄盯着他的眼睛良久才說:“是呀,令尊與你幾位叔父都是精明之人,怎麽會提這些事擾亂你的作為呢?不過讓你知道一些事情也好,能防患于未然。剛才我和伯喈談了那麽多,你也該聽明白一些了吧!對于你我不想隐藏什麽,其實我們在想辦法扳倒王甫。”
曹操雖然早就體會到這一點了,當初救何颙出洛陽,他就意識到橋玄絕不會僅僅出于憐憫。但聽老人家親口說出來,他還是有些驚心:“果真是這樣呀!扳倒王甫……這老閹人确實該死,可又要牽扯半個朝廷了,只怕父親也要……”
“你想左了,你爹……也可以算是我們這一邊的。”
曹操瞪大了眼睛,心中一陣驚詫,轉而又是狂喜:父親并不像世人所道,不管別人怎麽看他,他有自己的準則。可嘆我與父親相隔咫尺卻不能知其所思所想。
“你先別高興。你到現在還沒意識到,王甫不死你曹家就有危險,全族的榮辱都牽連在其中。”
“此話怎講?”曹操詫異,這話和早上崔鈞講的簡直如出一轍。
“話說起來可就長了,”橋玄捋了一下胡子,“當初王甫掀出勃海王劉悝謀逆一案時令尊就和王甫徹底決裂了。先帝臨終時王甫曾收受劉悝的錢財幫他恢複了王位,或許也有試探聖心、窺觊帝位的行徑,那就無人知曉了。可事後為了幹涉政事,王甫、曹節又舍了勃海王,跟窦武、劉倏一起另立了未成年的當今聖上,更發動宮變除掉了窦家。這件事……恐怕你爹也跟着插了一腿!”
曹操咽了一口唾沫。
“你別緊張!”橋玄接着說,“當今聖上即位已久,這些是非再提起也沒什麽意義了……說句公道話,劉悝賄賂閹人也不是什麽光明正大的事,依着你爹的意思這事過去也就過去了。可王甫這人用心太毒,他怕日後劉悝通過深知內情的人發難,就先扭轉局面殺盡窦家黨羽,又秘密毒殺劉倏,再害死窦皇後,最後利用幼主登基怕年長宗室威脅的心理,說動永樂太後除掉了劉悝。”
曹操聽得心裏怦怦直跳,他從未料到皇室中竟有如此大的陰謀,偷梁換柱、誅殺王侯就如同兒戲一般,自己的父親竟也參與其中。
“但王甫忽略了一點,勃海王與河間諸王侯一向都有通婚,勃海王妃宋氏的侄女嫁給了解渚亭侯的兒子也就是當今天子,所以她也成了一代國母——就是當今宋皇後!”
這些事情曹操都知道,卻從沒有聯系起來想過。
“王甫因一時的殺念和小聰明反而招惹了大禍,他要想保命就得冒險惹更大的禍,就得設法扳倒皇後。因為宋後現在并不得寵,所以廢後的事情并非沒有指望。可是對于你們家來說宋後不能倒,宋氏連着你們曹家的榮辱呢!所以令尊一定要和王甫對抗。你好好想想,你四叔曹鼎的女兒嫁給了濦強侯宋奇,而宋奇就是濦宋後的堂弟呀!”
曹操搖搖頭:“個人有個人的賬,也賴不到我家。”
“你別不當回事,這可不是鬧着玩的。你那個四叔跟宋家走得太近了,将來皇後要是完了,宋氏一家子都活不了,要是親戚相坐,你們曹家就是僥幸不完,滿門的官帽子也得摘幹淨,什麽官爵都得丢!”橋玄此言擲地有聲。
到此曹操有點明白事情的利害性了。雖然曹家人除了曹鼎從沒沾過宋家一點兒光,到頭來也難免被波及。曹嵩、曹熾、曹鼎、曹操、曹仁……大到九卿高官,小到縣衙小吏,一個也推不開罷官這一條,弄不好一族老小的腦袋就都賠進去了,眼前官位富貴似乎都只是過眼雲煙。
“所以我才把你引薦給蔡伯喈。”橋玄話風變了,“多結識一些益友,将來出了事你才有回旋的餘地。官場上結交朋友寧缺毋濫,有些人臉面上熱其實生分着呢!比如‘笑面虎’樊陵,最是口蜜腹劍包藏禍心!還有‘不開口’的許相,一見好處他還能不開口嗎?錦上添花他們來得,真到了要緊時刻才沒有雪中送炭之心呢!所以令尊與他們走得勤,真要有了事,他們卻比不上崔烈、堂谿典能幹實事。”
曹操忽然間醒悟過來:“今早樊陵在崔家公開說王甫的壞話,原來他是見勢不妙想要跟王甫翻臉啊……真是奸猾小人!您說得太對了,家父交友不明啊。”
“瞧你小子說的!你爹他一點兒都不糊塗……”橋玄拍了他肩頭一下,“他要是不明怎麽曉得果斷與段颎絕交?他心裏可豁亮呢!實際上他能升任大鴻胪是得益于曹節、張讓這一幹人,和王甫撕虜得幹幹淨淨的。單論精明自保,自胡廣之後當今朝廷還沒有一人比得上你爹呢!”
這話既像誇獎又像挖苦,曹操只好幹笑兩聲不表态度。
“所以你也不必怕什麽,重要的是檢點自己的行為,不要讓人有可乘之機。你知道是誰指使刺客劫持我兒子嗎?除了王甫沒別人!當時我只要心一軟拿錢了事,他立刻就會以捕盜不力發難陽球或者以資財予盜沖我來。所以我絕對不能低頭,老夫已經上疏了,今後凡遇劫持人質之事,不可資財予盜,無須顧忌人質,一定要将盜賊正法!這可是拿我兒子的命換來的法令……”橋玄說到這兒頓住了,好半天才繼續道,“唉!不提這件事了。孟德你且聽好,一個人的名聲很重要,機遇也很重要,你再有志氣有才學,沒有機遇,一切雄心抱負也要化為烏有。我這一生也沒幾個親近的人,老來有了三個弟子卻比不上你,咱爺們兒對脾氣,這也是緣分……”
曹操聽着聽着眼圈有些濕潤了,從小被人罵作“奸閹遺醜”,有幾個人能發自內心地同情他、欣賞他、關心他?如今卻有這麽一位和藹善良的老人家關照自己,他真想伏在橋玄身前哭訴一場。
“孟德,你雖然小有作為,但名氣還遠遠不夠。我聽聞許子将最近進京探望兄長,我建議你去拜谒他,求一個風謠評語。”
許劭?那不是搞“月旦評”的人嗎?要借許子将之口給自己創名聲,曹操暗暗記下了。這時王儁他們又出現在遠處的荒原上,身邊還多了幾個着武服戴皮弁騎馬游獵的人,于是問橋玄:“那幾個人是誰?”
“唔?你不認識嗎?那是鮑家兄弟,太學裏出了名好武的,一年四季都在郊外騎馬射獵。那是鮑鴻、鮑韬、鮑忠……瞧!那個最英俊的就是小有名氣的二郎鮑信!這小子馬術了得,箭射得也準,好像與你同歲……”橋玄還想再說些什麽,擡頭卻見曹操傾着身子眯着眼睛打量着鮑信。
橋玄臉上的微笑瞬間凝固了:怪不得剛才蔡伯喈不敢近前,與其說是慌于琴音,還不如說是被曹操這神态吓住了,這小子打量人時怎麽是這種神态?這一點兒都不像他爹!此乃鷹視狼顧,是陰隼之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