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1)
醜惡家史
光陰流逝如此之快,轉眼間就過了四年。
曹操依然寄居在七叔的家中,只不過當初的機靈鬼如今已經是豪邁灑脫的小夥子。谯縣鄉間自比不得洛陽的花花世界,但卻使曹操形成了頗為兩面化的性格。在家時他是用心習學的好孩子,在曹胤的指導下讀遍三墳五典八索九丘;而邁出家門他卻任俠放蕩、聲色犬馬,漸漸将夏侯兄弟、丁沖、丁斐等一幹不拘小節的鄉裏少年吸引到身邊,諸人暢游走馬好不快活。
不過在閉塞的谯縣鄉間,人們眼見的僅僅是身邊的人,卻不甚了解外面世界的改變。正如曹氏族人都親眼目睹了曹操的成長,卻不知道僅比曹操小一歲的當今皇帝也逐漸步入了成年。
皇帝成年的第一件大事就是成婚,于是在建寧四年(公元171年)劉宏立執金吾宋酆之女為皇後。這位宋後是在前一年選入掖庭為貴人的,其實并沒得到過劉宏的寵愛,但冊立皇後頗講求門第出身,扶風宋氏數代與宗室通婚,不失為合适的人選。皇帝不經意間動動手指,天下都可能晃三晃搖三搖,這次冊立皇後劉宏自己不甚滿意,卻為曹家創造了壯大勢力的契機。
五月初,曹鼎回到了谯縣家鄉。他是曹操的族叔、曹洪的親伯父,雖說小有名望,但才學甚是平平。宦海十餘年,曹嵩、曹熾皆已身居高位,可曹鼎卻還在郡守一級的官位上原地踏步。
但世事無常,不知哪塊雲彩有雨,曹鼎的長女前些年嫁給了宋酆之侄宋奇。随着宋後的冊立,宋家雞犬升天,宋奇一夜之間加官進祿受封濦強侯。女婿得勢,老丈人自然也跟着沾光,曹鼎再不用當他的吳郡太守了,立刻被升入京師擔任侍中、兼任尚書。楚霸王項羽說“富貴不還鄉,如錦衣夜行”,曹鼎在官場苦熬了這麽多年,終于也可以趁着謝任的空當在鄉人面前炫耀一番了。
富在深山有遠親,更何況貴人回鄉。侍中倒不足為奇,只要有些才幹、或是資歷深厚、抑或沾點皇親都可以擔任。難得的是尚書一職,雖是一年六百石的位子,卻可以天天跟皇上打交道,想要舉薦或诋毀一個人不過是一句話的事兒。有這樣離天三尺的好親戚,豈能不去巴結?曹鼎這一回來,整個曹氏家族都轟動了,只見他所攜家資殷實,金銀財寶大車小車往回拉。父老們瞧這等陣勢,更是搶着奉承這位青雲直上的親戚。老子帶着兒子、哥哥領着兄弟,一時間曹鼎家門庭若市高朋滿座,長年不走動的、八竿子打不着的族人都來賠笑臉。
曹操本沒把這當回事兒,仍是整天游山逛水忙自己的。直到曹洪捧着他伯父捎來的吳郡好絹跑來,才有些動心了。
“走走走,好東西還有的是呢!我大伯可發了善心了,族裏人來者有份,不要白不要,你也去見個禮,掙上幾匹好絹咱們做箭囊,再出去射獵背着多體面!”曹洪拉着曹操就要走。
“不許去!”曹胤握着一卷書滿臉嚴肅從後堂走了出來。
“七叔,為什麽不許阿瞞去?”
“不為什麽!”曹胤把書往書案上一摔,“我說不準就是不準。”
曹洪早聽說過他們老兄弟脾氣不和,昔年有些芥蒂,笑道:“七叔您莫要生氣,都是親戚裏道的,論情論理你們都該走動走動。不是我偏向我大伯說話,見個禮不過人之常情,小不了您大不了他。方才他還念叨您呢,您跟我們一起去吧。”
哪知這幾句人情話說完,曹胤卻火了:“你給我出去!”
曹洪頭一遭見溫文爾雅的七叔這麽不講理,一時間真不知道該說什麽:“七叔……您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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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着你的絹快走!”曹胤不聽他再說什麽,“他是你親伯父,你見不見他我管不着。孟德是他爹把他托付給我的,那就得聽我的話!你出去!”
曹操也不明其中就裏,待曹洪嘟嘟囔囔走了才試探地問:“七叔,您今天怎麽了?為什麽不準我去拜谒四叔?”
“你懂什麽?我這是為你好。唉……”曹胤嘆了口氣,“那是非之處豈能踏足?”
“是非之處?”
“從來富貴只可直中取,不可曲中求。想他曹元景終歸是二千石的郡守,無功無侯,何以大車小車往回拉家資?這些財物顯而易見乃納賄搜刮而得,皆是受人唾罵的髒錢!”
曹操心頭一悸:四叔那等資財尚不足我父親和二叔的九牛一毛,莫非我們所吃所用也是這等受人唾罵的髒錢?卻聽曹胤兀自發着牢騷:“自你祖父以宦官得侯,世人對咱們家本就有些微詞,更不該貪污納賄、搜刮民財,他敗壞的不僅僅是他自己,而是咱們一家子的名聲。自吳郡帶着這麽多的財物招搖過市,一路上定被人指指點點,我曹家的臉還要不要了?族裏那些人也真不長志氣,争先恐後去巴結這等卑劣小人,這世道真是無可救藥了!咳咳咳……”他越說越激動,最後竟勾起咳嗽來。
曹胤實乃曹家那一輩人中才學和人品最出衆的,遠比曹嵩、曹熾、曹鼎那一幹靠“恩蔭”起家的兄弟強得多,這也是曹嵩肯以子相托的原因。可不知為什麽,曹胤卻有一種避世的思想,認為官場污穢不堪,以至于閉門讀書不問世事,甘願過清苦的日子。雖然他閉門不出,但風聞不入耳的事情總要發發牢騷,上到公侯列卿、下到縣佐書吏,竟沒有一個他罵不到的。近兩年來,這樣的發作越來越頻繁,曹操見得多也已經習慣,不再徒勞地解勸,而是默默替他捶着背。
曹胤依舊憤憤不平,将族裏上下的人數落個遍。曹操只管捶背,直等到他漸漸罵不動了,才笑道:“七叔,您這樣坐在家裏幹罵又有何用?有話何不當面鑼對面鼓跟他們說?”
聽侄子這麽一問,曹胤卻不言語了。他雖有許多事情看不慣,但終不敢對人發火,只能獨善其身閉門生氣罷了。
曹操同他生活了四年多,早将他的脾氣摸透了,捶着他的背說:“您最近咳嗽很厲害,不要生這等無用的氣啦。您要是真覺得世風不正,就出去做一任官,哪怕是區區縣尉,做一番事業也是好的。若是閉門而居,就莫操心那些烏七八糟的事兒,咱們夏聽雨聲冬觀落雪豈不是更好?”
曹胤搖搖頭:“罷了,你小子說得對,不生這等幹氣!子曰六十耳順,我才三十就這副德行,看來還差得遠。畢竟他是洪兒的伯父,不看大人的面子,還需看孩子的面上。”他就是這樣自我解嘲。
“七叔,有件事我一直想問問您。”
“說。”
“我有沒有親生的伯父活在世上呢?”
曹胤一怔,仿佛是被錐子紮了一下直起身來,瞪了他一眼:“你聽到什麽風言風語了嗎?胡說些什麽混話!”
曹操本是揣着一肚子的疑問試探曹胤的,卻瞧七叔反應如此抵觸,索性把話挑明了:“我已經知道爹爹的身世了,夏侯惇的爹爹就是我伯父……沒錯吧?”
曹胤沒有直接回答,把頭又低了下去:“唉……這事兒不過是層窗紗,你何必非要把它捅破呢?既然過繼到曹家,就是曹家的子孫,弄清楚這些又有何用呢……你還是不要問了,問清楚了心裏也是病……”
“七叔,不弄明白,這病擱在心裏更難受。”曹操抓住他的肩膀,“有件事我思來想去始終不解,放着你們這麽多侄子,為什麽我爺爺要舍近求遠過繼鄉鄰之子呢?”
這件事似乎觸到了曹胤的痛處,他臉上泛起一陣羞恥的紅暈,面龐抽動了兩下,但還是開了口:“自從你認識夏侯惇,我就預料到會有這麽一天……你如今也大了,即便我不說早晚你也能從別處知道,索性就告訴你吧……”
“嗯。”
曹胤嘆了口氣,隔了半晌才開口:“當年咱們老祖宗曹參随高祖起義,後來繼蕭何當了丞相,這你應該知道吧?”
“嗯。”曹操點點頭。
“可是自那之後,族裏始終再沒有過出人頭地的後輩,到了我祖父,也就是你太爺爺那一輩,咱們曹家又因争地吃了場官司,算是徹底沒落了,最後還不及夏侯氏那等莊戶。當時你太爺爺最窮,鄉裏人要是丢頭牛都先跑到咱家來搜。咱們曹家族裏人就想,要是能再出一個大官,就沒人再敢輕視咱了。但是合族上下哪有一個出類拔萃的?文不能提筆、武不能上陣,又和別的官宦人家攀不上關系,憑什麽本事當大官?正趕上那時候中常侍鄭衆誅殺了窦憲,首開閹人封侯的先例,于是就有人動了送孩子入宮當宦官的心思。族裏各家的人口都比較單薄,唯你太爺爺有四個兒子,他們就都來撺掇你太爺爺送一個兒子入宮,要是将來出息了,大家都沾光。他們剛開始還平心靜氣地勸,到後來就是拍案瞪眼的威脅了。好好的孩子送進宮當宦官,一輩子不就毀了嗎?你太爺爺舍不得,抱着四個兒子哭了兩天,但是惹不起咄咄逼人的親戚們,最後就把最小的兒子,也就是你爺爺送入了皇宮。剛進宮時,你爺爺不過是孝安皇帝的侍讀,哪裏有什麽榮華富貴?族裏人漸漸就忘了你太爺爺為他們做出的犧牲,而你太爺爺抑郁不已,沒幾年就病死了。
“沒想到你太爺爺一死……”曹胤突然睜大了眼睛,眼裏一片激憤,“你爺爺的三個哥哥,還有那些逼迫你太爺爺送子入宮的人,他們生生把所有田産都搶分了,連一分一厘都沒留啊!他們就把這個在宮裏毫無前途的孩子給舍棄了,十餘年多沒人給他寫過一封書信,連他的死活都不管了!”
曹操聽到這兒也不由得一陣光火:“天底下還有這等無情無義之事!我爺爺明明為了他們才當宦官的,可是反過來他們還要搶他的田産。他們真是畜……”他想罵畜生,但是話到嘴邊又想起他們畢竟是自己的叔爺,甚至還包括七叔家的長輩,怎麽好罵出口……
“孝安皇帝早逝,閻氏把持國政,後來孫程又誅殺閻氏。”曹胤接着說,“那時候宮裏你殺我、我殺你,昏天地暗,你爺爺無倚無靠飽受屈辱才活下來。直到孝順皇帝即位穩固,他才漸漸被提拔起來。誰料到,世人的臉皮竟有這麽厚!”
“又怎麽了?”
“怎麽了?哼!原先那些抛棄你爺爺的人,聽說他出人頭地又開始不知廉恥跑來巴結他。直到你爺爺因策立大功受封費亭侯、晉位大長秋,所有族人又都聚攏到你爺爺身邊了。他們知道,你爺爺受恩豐厚又不可能有子嗣,朝廷允許養子傳國,他早晚是要過繼一子的。這幫人都巴望着自己的孩子能繼承你爺爺的家業……”
“我明白了!”曹操恍然大悟,“我爺爺一定是記恨往事,不肯過繼族人的孩子,就從夏侯家抱養了我爹爹。”
“沒錯……”曹胤點點頭,臉上露出一絲歉意,“那時候我爹爹也曾帶着我跑到洛陽去鑽營過,生生被你爺爺罵了回來。我也是聽老人說的,在你爺爺還沒出人頭地的時候,有一次伴着大宦官離京公幹正路過家鄉。他想回家看看,但族裏人搶了他的田産竟無人肯認他,倒是夏侯惇的爺爺念着幼時的情分款待了他一番。這件事對他的觸動很大,所以他寧可将一生家財及恩寵拱手送給夏侯家,也不願意便宜了族人。”
曹操冷笑一聲:“換作是我亦當如此。”
“你爺爺雖是閹人,但風骨挺硬,為官也還算清正,實不亞于鄭衆、孫程之流。邊韶、張溫、虞放,東觀名士堂溪典,乃至于‘涼州三明’的張奂,還不都是受他舉薦才發跡的?可是輪到自己族人的時候……哼!”
“必定是無論賢愚一概不管喽!”曹操這時才明白七叔為什麽滿腹經綸卻始終未能當官了,原來他對祖父多少也抱有不滿,“既然如此,那曹熾、曹鼎兩位叔父何以入仕為官呢?”
曹胤把手一擺:“臭不可聞!不談也罷!”
“怎麽了?”
曹胤氣哼哼道:“你那個二叔,他打着你爺爺的名義四處鑽營,到處招搖撞騙,郡縣裏的官員不了解咱家的事情,礙于他老人家的威名哪個敢不管?就這樣,沒幾年他就被舉為孝廉了。然後他又拉攏老四,讓他也做了官。家醜不可外揚,既然已經為官,你爺爺也不好點破這裏的門道,可終他老人家一世,族裏也沒人做到六百石以上的官!”
“雖說是族裏人無情無義在先,但祖父所作所為也有些過了。”曹操聽說二叔曹熾還有這樣一段往事,不禁嘆息,“因為舊日冤仇累及後代,弄得幾位叔父官鹽變了私鹽,最可嘆誤了您的前程。”
“恨之深痛之切,道理誰都明白,但事到臨頭難免偏激。沒有親身經歷是不會懂的。”曹胤捋了捋胡須,“孟德,七叔我自幼讀書深明廉恥,而身處這樣的家世,我又怎麽能舍了這張臉厚顏無恥也去鑽營為官呢?幹脆閉門讀書,不問世事算了……”
至此,曹操總算把自家的家史弄明白了,雖然曾聽到過不少風言風語,卻沒想到實情比流言所傳的更加醜惡不堪!
“不問世事你就躲得過悠悠之口嗎?”突然一個聲音打斷了他們叔侄倆的沉思,只見一個四十歲左右的人揣着手走了進來。他相貌偉岸,身材高大,衣着也十分華貴得體,微有些皺紋的臉上帶着得意的微笑,頗具親和力。曹操幼時見過,這正是本家四叔曹鼎。也虧他保養有加,這麽多年相貌未變,絲毫不見老,與曹胤這個弟弟相比反倒更顯年輕。曹操心裏再別扭,禮數是不能缺的,趕緊施禮道:“侄兒給四叔問安!您老回來,侄兒沒去拜谒,還請您見諒。”
曹鼎瞥了他一眼,沒說什麽,接着對曹胤道:“老七,你好硬的心腸!我辛辛苦苦大老遠回來一趟,你也不來看看我。真的不認我這個堂哥了嗎?”
曹胤瞅都不瞅他一眼,把頭轉了過去。
曹鼎咽了口唾沫,接着道:“何必呢?老人家都已經故去了,過去的事兒也就一風吹了,咱們兄弟犯不着賭氣。哥哥知道你有風骨有志氣,但你還在這裏沒完沒了地自傷自憐,又有什麽意思呢?憑你的才學,出來當個一官半職豈不比我強?只要你願意,我出頭去辦。什麽孝廉、茂才、有道、明經任你挑!論舉哪一科你不夠資格?咱們曹家如今就要興旺了,哥哥替你謀個官吧?”
“我可不敢奢望!”曹胤揮了揮衣袖,還是不看他。
當着侄子的面,曹鼎有點兒下不來臺,卻強忍着沒有發作:“十多年了,你還是這麽固執。是啊!如今乃是多事之秋,非是你所期望之世。不願做官也罷了,你日子過得清苦,哥哥多送你些田産,你也不要苦了自……”
他話未講完,曹胤一拍桌案嚷了起來:“誰要你的髒錢?”
曹鼎畢竟是好心好意來的,豈受得了這般擠對?連曹操都覺得七叔這次鬧得沒道理。果然,曹鼎忍耐不住咆哮起來:“老七!你別給臉不要臉!我哪裏得罪你了?憑什麽這樣發作我?嫌髒?你愛要不要,餓死活該!”
“你貪污納賄搜刮民財,還有臉恬不知恥在這裏炫耀?呸!”曹胤轉過臉來針鋒相對。
“誰貪污納賄了?誰搜刮民財了?這些財物都是一路上同僚所贈,樣樣都是人家的情分。我不吝啬拿出來分給大家,還落了一身不是了,豈有此理!”
“曹元景,你巧言令色!別跟我假惺惺裝好人。”
“我真是暈頭了,熱臉貼冷屁股,跑這兒來舔你這塊嚼不爛的硬骨頭。呸!”
曹操這會兒真有點兒暈頭漲腦了,兩個叔父吵得聲嘶力竭,根子卻是陳年舊事,他勸也不是,不勸也不是。
曹鼎悻悻道:“老七,你睜開眼睛瞧瞧,現在是什麽樣的世道?想幹淨就能幹淨得了嗎?空講那套仁義道德有屁用!你就在這兒抱着你那些書待着吧!我有什麽都是我的,再也不管你!”
“少在這裏跟我炫耀,”曹胤咄咄不讓,“你若不是宋後的親戚,誰肯白送你東西?別忘了善財難舍呀,你就抱着人家的粗腿吧!莫看你現在顯赫一時趾高氣揚,咱們走着瞧,伴君如伴虎,萬一宋家有個一差二錯,你哭都沒地方哭去!自孝安皇帝以來,哪家子外戚有好下場?你趁早離了這裏,少給我添晦氣,省得将來你倒黴也牽連到我頭上!”
“你、你……”刀怕對了鞘,宋氏無寵而為皇後,位置甚是不穩,這是曹鼎最擔心的事,曹胤飽讀詩書見地深遠,就這樣輕而易舉一語道破。曹鼎支吾半晌,才道:“你幹淨!就你幹淨!有本事你別姓曹呀!沒工夫與你計較,你就關着門在這兒做你的春秋大夢吧!”
“昏聩!你快走吧!”曹胤逐客了,“君子絕交不出惡聲,你別逼我說難聽的。”
“呸!假清高!”曹鼎回敬了一句,扭頭便走,到了門口卻又停住,回頭瞅了一眼曹操,“小子!你随我走,跟着四叔我享富貴,別在這裏陪這個老頑固。”
“不行!”曹胤站了起來,“孟德不能跟你走。”說罷扯住曹操的衣袖。曹鼎卻毫不示弱,拉住他另一只手嚷道:“憑什麽不能?他也是我侄子!”這下子可苦了曹操,被兩個叔父東拉西扯,實在不知道該聽誰的。
曹鼎一個趔趄,撒開手從懷裏掏出一卷書信:“老七你不要攪鬧!巨高兄有書信給我,囑咐我上任之際帶他入京。這孩子大了,早該由他父親開導開導見見世面了。說到底,咱倆可都與他無親無故,你也管他不着!撒手!”這“無親無故”四個字一出口,算是徹底把曹嵩父子的身世挑明了,不由得曹胤不松手。他放開曹操的衣袖,突然仰天嚎哭:“巨高兄你好無情!既如此打算,當初就不該把孩子送來……走!都走!你們都是無情無義的東西……”
他這一哭,弄得曹操心裏很難受。曹胤身體孱弱沒有子嗣,真把他當做親生一般,且不論滿腹的學問傾囊而授,單這四年含辛茹苦的養育之恩如何能棄?他眼圈也有些濕潤,扭頭對曹鼎道:“四叔,您還要在這裏住些日子,這幾天我還住在七叔家好不好?”
“也罷……”曹鼎嘆了口氣,“孩兒啊孩兒啊,這也是你的孝心呀!”說罷拂袖而去。
曹操不敢失禮,攙扶曹胤坐下,便忙着跟出來送四叔。一出門才發現鄉裏鄉親許多外姓人守在院門口。原來剛才他們老兄弟歇斯底裏一陣嚷,又沒關大門二門,早把旁人驚動了,都跑到外面伸着脖子看。家醜外揚,曹操見他們交頭接耳指指點點自己的家事,真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生來自我感覺良好的曹操,第一次明白什麽叫自卑!而這種家族帶來的自卑感,竟從此根深蒂固,生生困擾了他一輩子……
争地風波
曹胤本就身體孱弱,那日與曹鼎争吵半晌,當晚就病倒了。他以往雖有過心口痛的毛病,卻從未這樣嚴重過。只覺得胸前像被針紮了一樣疼,有時連喘氣都困難,躺在榻上身子動不了。這可苦了曹孟德,他和七嬸又是請醫看病,又是伺候湯藥,整日在病榻邊忙得團團轉。好在調理得當,半個月後他的病情總算是有些好轉。
這兩天,曹胤一直在想曹鼎訓斥他的話:是啊,這樣自傷自憐下去又有什麽意義呢?世風之下誰又能奈何?孩子們的前程還長遠着呢,何必把孟德拴在自己身邊呢……他躺在那裏微微低頭,卻見剛剛服侍他喝藥的侄子歪在案前睡着了,孩子這些日子太累了。
“孟德……孟德……”
曹操聽到了叔父的輕聲呼喚,趕忙一猛子擡起頭來:“怎麽了七叔?您胸口又疼了嗎?”
“沒有。”曹胤搖搖頭,“今天是什麽日子了?”
“九月初七。”
“初七……後天你就該走了,去收拾東西吧。”
“七叔,且不忙在一時。不妨叫四叔先走,禀告爹爹一聲,就說您有病在身我多服侍您幾天,沒關系的。”
“我這病已無大礙了。你留在這裏陪我又有什麽意思,我還能留你一輩子嗎?終歸你不是我兒子,我也管你不着。你走吧,我也想開了,人活着就得出去闖闖,像我這樣自傷自憐了半輩子,終究一事無成啊!唉……”
“您不要這麽說,侄兒絕不會忘了您這四年的養育之恩。”
“一會兒你就到你四叔那邊去,不要讓他挑眼。生于憂患死于安樂,他現在正在春風得意之際。你到了他身邊需學他的處事開朗,但萬不可像他一樣不拘小節不近仁義。明白了嗎?”曹胤閉上眼睛養神,“我曹家今靠外戚之力興旺,一定要時時留心如履薄冰,才能長保平安。我最擔心的還是老四……”他雖然憤世嫉俗大罵曹鼎,但還是對他的命運牽腸挂肚,對家族的前途更是憂心忡忡。
“七叔,您就是這個樣子。明明一片好心,卻始終不肯讓人知道,也不給別人好臉色看,難怪四叔會誤解你。”
“莫說你四叔那樣的人,你小子何嘗不曾誤解我?我管教你讀書,你還拿劍刺過我呢!”
曹操慚愧一笑:“快別提這事兒了,侄兒至今悔恨不已。”
“知道悔恨就好。那把青釭劍就挂在我房中,你把它摘走吧。”
“您把它給我了?”
“本來就是你的,當初你年紀小不谙是非,帶着劍容易招災惹禍。如今你也大了,也該物歸原主了。實在想不到,你年紀輕輕竟能得到這麽一把寶刃。”
“侄兒還想向您要一樣東西。”
“什麽東西?”
“呵呵,那套孫武子十三篇,上面頗有侄兒的筆跡批注,可以讓我帶走嗎?”
“想要就拿着吧,你讀得比我好。”曹胤又看了他一眼,“兵者,詭道也……詭詐之術,用于兵戰則可,用于待人則兇。當慎之,切記!切記!”曹操諾諾應承七叔的話,才動手歸攏自己的東西,将青釭劍配在腰間,又尋了包袱裹了十三卷兵書,再次給七叔、七嬸磕了頭,才悵然出了大門。哪知未行五步便發覺外面天翻地覆,大夥正熱火朝天的壘院牆呢!
原來那曹鼎在家鄉剛穩住腳就開始折騰。有了錢第一件事就是置備房産地業,他分派手下将附近小戶人家的田地盡皆買下,要修一座莊園。這在當時也算不得什麽驚天動地的大事,自光武皇帝中興以來,各地豪族紛紛崛起,往往大建莊園。有些莊園不僅占地廣闊,還高壘院牆招募家兵,院內規設街道、自耕自種、牧牛養羊,不亞于一座小城池。又因朝廷與羌人征戰不息,百姓賦稅繁多加之土地兼并,有不少窮苦人幹脆把田賣給豪族地主,心甘情願當佃農,依附大戶人家耕作生活。憑曹家如今的財力,修這麽一座莊園倒也沒什麽出奇。
曹鼎要修的這個莊園比上不足比下有餘,雖不及汝南袁氏、弘農楊氏的城堡,卻也與同郡丁家、許家、桓家的莊園在伯仲之間。那些窮人哪個敢惹?雖有些心有不甘的,還是得賠着笑臉把地交出來,收下錢財從此做佃戶。剛剛劃完了地,就開始壘一丈有餘的大院牆。族裏的人就好像着了魔,老老少少都忙着參與施工。
曹操一路走一路看,真好像置身異世。前不久還錯落的農舍,竟被拆得幹幹淨淨,地旁的枯樹全被連根拔了,推車扛擔的人來來往往,真好像他們要把整個村子搬走一樣。他暈頭漲腦走了半天,才遇到一個監工的本家哥哥。
“阿瞞兄弟!四叔這兩天常問起你,他和兄弟們在西隴大槐樹那兒,你趕緊去吧。”
曹操連聲道謝,便徑直奔向河邊。方轉過曹仁家院子西牆,就聽得人聲喧嘩,只見河邊的空地上,一幫人正在熱熱鬧鬧蹴鞠。曹仁、曹洪、夏侯淵、夏侯惇、丁斐、丁沖皆在其列,為首一人卻正是自己的四叔曹鼎。
莫看曹鼎年近不惑,腰腿靈便不讓少年。曹仁他們都剝去上衣,噓噓帶喘;他卻穿一襲湛藍的深服,衣襟解開敞胸露懷,白淨臉膛稍帶紅暈,黃楊木簪子別頂,三绺細長的胡須随風飄逸,一動一靜仙風道骨,宛若天人。只見他輕擡右足,以腳踝勾起皮球高高踢起,待球落下,他向後擡起左腿、将身俯下,用後頸去接。那球兒順着脊背滾下,待至左足,他猛然一個後蹬,又把它踢起來,順勢一蹿,用腦門将球頂了出去。他一把年紀卻把球玩得上下紛飛,如穿花蝴蝶一般,把四下的少年忙得團團轉,真真是老叟戲頑童!
曹鼎踢着球猛一眼瞧見曹操來了,便将球踏定,狠給一腳。曹操看得正起勁,冷不防那皮球直愣愣迎面飛來,眼見躲閃不及,忙撒手抛了寶劍包袱,翻身躺倒,一個“倒踢紫金冠”,把球封了出去。恰巧那旁站着丁沖。這丁沖乃是谯縣望族丁氏的人,家裏出了不少大官,他與曹操也是莫逆之交,雖說年紀不大,卻酒瘾不小,是出了名的酒鬼。人家蹴鞠時水袋裏面是水,偏他弄一袋子酒。這會兒他正舉着袋子牛飲,哪想到球黑壓壓直奔面門。丁沖也真是好酒如命,一不躲二不接,先忙着把酒袋護到懷裏。如此一來可就慢了,那球正磕到臉上,打得他一個趔趄摔倒在地,惹得在場的人一陣狂笑。
曹鼎抹了把臉:“不玩了!不玩了!都是一群廢物,就這兩下子還敢說是沛國人,想當年高祖爺為博太公一笑,在沛豐修城專為蹴鞠,你們這點兒手段真給咱沛國爺們兒丢臉!當初我們老哥們裏最不濟的都比你們強,真是一代不如一代!”說着啐了口痰,順手接過曹洪為他捧來的水袋,飲了一口又道:“孟德,你還行,這個倒挂金鈎踢得漂亮,到底是洛陽市井長起來的娃娃。”
曹操這才拍拍身上的土,過來躬身請安。
“聽說老七病得利害?”
“七叔已經無大礙了。”
“哼!他那個臭脾氣啊,你越遷就他就越放肆。總以為天底下除了他就沒好人似的。”回頭叫過曹洪,“子廉,遼西太守贈我兩棵上等人參,回去拿了給你七嬸子送去!”
“諾。”曹洪應聲要去。
“且住!”曹鼎叫住他,“以後孟德走了,你們得好好孝敬老七,他無兒無女的不容易。誰要是敢無故招惹,我剝了他的皮!”曹操聽得哭笑不得。一見面就打,私下裏卻是相互挂念,天底下卻真有這樣不可理喻的兄弟。
曹鼎瞧他笑了,誤會道:“你曉得什麽?體弱之人當需人參補氣。南陽張仲景精通醫術,謂人參為神草。好好學去吧!”
曹操實在是驚詫,這個四叔雖說為官不正,卻多才多藝,見識廣博,不由稱贊:“四叔您真是多知多懂。”
“哼!學可以無術,但不可以不博。官場上的來往,難免靠一點兒愛好癖性。不會蹴鞠,唱不得曲,不通藥性,下不好棋,再做不出文章來,那朋友還交個屁呀?我瞧你踢球還行,待會兒取一卷《詩經》給你,回去讀讀,大有用處哩!”
“多謝四叔,侄兒一定多下工夫。”
“說點兒正經的吧!”曹鼎系好了衣服,“你也不小了,這次你爹叫你回京是想看看長進沒有,好給你謀個前程。”
“入仕?”曹操從沒想過未來的日子。
“當然喽!我曹家也是官宦世家,大丞相曹參之後,你不當官怎麽行?甭學你七叔,比驢都倔……還有,我替你定了一門親事。”
“啊!?”這個把曹操吓壞了。“您怎麽也不和我商量一聲?”
“我跟你爹提了,他挺滿意。”
“他老娶妻還是我娶妻?這樣的終身大事你們也先斬後奏。”
“瞧你那德行!我還能坑了你不成?實話告訴你,就是他們丁家的姑娘。門當戶對,你敢不答應嗎?”
“我沒說不答應,丁家倒是不錯,只是……”
話剛說了一半,就看見一個仆人慌慌張張跑了過來,喘着氣道:“老爺,不好了!”
曹鼎揚手便給他一個嘴巴:“誰他媽不好了?你把嘴裏的柴胡吐了再說話!”
那厮捂着腮幫子哭喪道:“有個大個子,不肯交田納契,提根棍子打過來了。”
“廢物,這樣放肆的人何不給我打死?”
曹操忙插嘴:“四叔您問明了才好,草菅人命豈是兒戲?”
“放屁!窮種地的一條賤命算得了什麽?弄死他!”
曹操心中一凜,方才還見他談笑風生,眨眼間一翻臉竟如此兇殘跋扈。方要再勸,卻見一人手舞棗木棍沖到了這邊。那漢子身高七尺,五大三粗,光着膀子,穿一條破褲子,赤着腳。那條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