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2)
棍子足有碗口粗細,在他手中竟舉重若輕舞得呼呼帶風。四個曹氏的家丁拿着家夥圍着他交手,卻誰也不能近身。
“給我上!”曹鼎一聲喊,一旁又有六個家丁、蒼頭撲了過去。那漢子不敢怠慢,迎面舉棍就打趴下一個,回身一掃又是倆。眼瞅着十個人都敵他不過,在場諸人盡皆駭然。唯惱了夏侯淵,他聽說打架後腦勺都能樂開花,送到跟前的架豈能不打?挽袖子就要伸手,曹操趕忙攔住:“大個子別莽撞,問清楚了再說……都住手!住手!”
衆家丁順坡下驢都停了手,喘的喘歇的歇哼唧的哼唧。那漢子将棍子一拄,氣不長出面不更色,嚷道:“你們這些姓曹的,憑什麽你家劃院牆占我的地?”
“占了又能如何?”曹鼎開口就是仗勢欺人的口氣,“有本事你去告呀!”
“呸!你們官官相護有什麽王法?”
“我們收你的地可給錢了。”也不知誰鬥膽嚷了一句。
“任你花得千金萬金,窮爺我不願意賣,今天我拼了這性命不要,打你們這一門欺壓鄉裏的害民賊!”說罷舉棍又要打。
“打就打!有本事咱兩個單練!”曹操終是攔不住夏侯淵,叫他一猛子蹿到了前面,“你報上名來!”
那漢子身量已然不小,可跟夏侯淵比還差一截,把棍子往身前一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某乃秦邵秦伯南,你又是誰?”
“你就沒打聽打聽,我夏侯淵的名字鄉裏哪個不曉?”
“我耳朵裏面有你,可沒見過。”秦邵又把棍子按下了,“可你不是姓曹的,我不與你打。”
“哼!反正你今天是來打架的,管那麽多幹嘛?”
“我與曹家有怨,與你無仇。”
夏侯淵蹭了蹭鼻子,笑道:“我打架不管有沒有仇,動手吧。”
“不打不打!”秦邵一皺眉:“與你動手有什麽好處?”
“要是打贏了,地他們就不要了。”夏侯淵拍拍胸口。他還真不見外,擅自就誇下海口管了曹家的事兒,弄得曹鼎一臉的不自在,又拿這兩個渾人沒辦法。
Advertisement
“你說話算話?”
“那是當然。可你要打輸了呢?”
“打輸了任你們處置。”秦邵将大棍在地上一跺,“動手吧!”
“我可不欺負人,你打了半天了,先歇歇,省得輸了抵賴。”
“呸!我說什麽是什麽,吐口唾沫釘個釘,從來不抵賴,也用不着歇息!”
“是條漢子!”一旁的丁沖插了話,他渾身酒氣,暈暈乎乎喝道,“壯士,賜之卮酒!”說着把一袋子酒抛了過去。
秦邵今天是玩命來的,也顧不得三七二十一,接住便飲。
“好好好……”丁沖醉醺醺拍着手,又從懷裏掏出一個漆皮水壺,“壯士!能複飲乎?”
曹操暗自詫異:“這醉貓身上到底帶着多少酒呀?”秦邵大步蹿到丁沖身邊,奪過水壺道:“死都不怕,喝酒算什麽!”說罷仰頭就灌。諸人都是多少讀過史書的,丁沖此番舉動十分诙諧,分明是效仿鴻門宴項羽試樊哙的辦法取笑他,見那漢子渾然不覺,衆人都哈哈大笑起來。
“笑什麽?”秦邵把水壺一扔,“大個子,打了吧!”說罷把棍子一扔,向夏侯淵撲了過去。
這一動手誰都看得出,秦邵明顯不是對手。雖然他蠻力不弱,但畢竟是莊稼漢的笨把式,可夏侯家的人卻是習過武的。果然,沒比劃兩下夏侯淵一腳将他絆倒,五把鋼構一般的手指頭掐住了秦邵的脖子。曹氏衆家丁見狀一哄而上,将他捆了起來。
曹鼎這才松了口氣:“姓秦的小子,你還有何話講?”
“我服的是夏侯老弟的手段,卻不服你這害民賊!”秦邵被衆家丁摁着跪在地上,一邊罵一邊掙紮着要站起來。曹鼎上前,一腳把他踢倒,嚷道:“拿鞭子來,我親手收拾這厮!”
曹操實在是看不下去了,四叔所作所為過分,這等跋扈無理的舉動哪還像個當朝尚書,料勸他不動,忙向秦邵道:“秦兄你少說兩句,地我們收了,多給銀錢便是,不要再自尋皮肉之苦。”
哪知秦邵坐了起來喝道:“你是曹家的小子?”
“不才,在下曹操。”
“嗯……我也知道你。聽說你讀書明理,為什麽也這樣糊塗?”
“我糊塗?”曹操一愣。
“你以為你多給些錢財買了我們的地,我們就能安生了嗎?”
“此話怎講?”
“我秦邵家裏輩輩種地、輩輩窮人,卻逍遙自在、安貧樂道,靠的就是祖上所留那小小的一片地。而你們買去我的田,逼我們當了佃戶,從今往後就只能跟着你們曹家混飯吃。所給的錢財再多,或是十年,或是二十載,也有花完的那一天。到時候我兒我孫終究看你們的眼色、挨你們的打、受你們的罵!俗話說莊稼錢萬萬年,你們雖是以錢財受田又與霸占何異?豈不是逼迫我們這些窮人将兒孫都賣與你們嗎?”
他這一席話有理有據,說得衆人面面相觑。尤其是捆綁他的那些家丁,聯想到自己的身世皆黯然神傷松開了手。
“想你們曹家,口口聲聲說什麽名門之後,那我不清楚。我只知道你們靠一個宦官起家,四代以上也是耕種鋤刨的農民。可如今你們發跡了,就要擴田占地欺壓窮人,喝我們的血,吃我們的肉!”秦邵見摁壓他的人松了手,就勢站了起來,“姓曹的,你枉自讀書明理,我倒要問問你。聽老人家念叨,你太爺爺曹萌老實忠厚為人和善,而今子孫如此張揚跋扈、欺壓黎民。你們這些人是不是忤逆不孝忘了本呀?”
曹鼎聽罷勃然大怒,一眼瞅見曹操挎着青釭劍,也不言語順手抽出,就要殺人。曹操狠狠攥住他的手腕:“四叔!夠了……他哪句話說錯了?您殺了他,還想叫更多人罵咱們嗎?”衆少年摟的摟抱的抱,把劍搶了下來。
曹操将捆綁秦邵的繩子解開:“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小子慚愧,得罪了。”
秦邵本以為自己死定了,不想曹操竟把他放了,抱拳道:“我是莽撞粗人,打了這麽多人,多見諒!我們的地……”
曹操低頭想了想,轉身給曹鼎跪了下來:“四叔,孩兒懇請您收回成命,把地還給他們吧。”
曹鼎氣哼哼斜了他一眼:“呸!沒出息!天底下人都似你這般心軟,那還有王侯将相嗎?跟老七一樣的無用。”
“四叔,話不是這樣講的。我曹家本不以德行著稱,因宦官提攜才有今日之勢。而您更因姻親得封高位,就不應當再張揚行事招人怨恨。倘有一差二錯,被刺史言官上奏朝廷,豈不是要連累一族人受難?”
他這樣講,曹鼎便無言答對了,憤憤道:“罷罷罷,地我不要了,莊園我也不修了。小小年紀輪到你教訓我了嗎?我不與你理論,等回京見了你爹再說!”說罷扭頭便走,行出去幾步又回頭道,“在外面想回家,回了家還不夠受氣的呢!不等後天,明天就走!早把你交給你爹,我也算了一樁心事,圖一個耳根清淨!”
曹操見四叔負氣走遠,才垂頭喪氣地站起來。
丁沖拍了他肩膀一下,打個酒嗝道:“你小子好厲害,我丁家姑娘就得嫁你這樣的……別苦着個臉,明天出發進京,一路上把你日常哄七叔的本事都拿出來,好好哄哄他也就罷了……走!為你餞行,咱喝酒去。秦大哥也一塊兒去!”
曹操無奈地點點頭,又見秦邵高興地向衆人連連施禮,也勉強擠出一點兒笑意。俗話說滴水之恩湧泉相報,曹操當時可沒料到,只因這一次仗義相助,日後秦伯南卻為報此恩為他喪命!
重歸洛陽
回京的路上,曹操可沒少在四叔跟前費工夫,又是端茶倒水,又是捶腿揉背,使出渾身解數,總算是讓他消了氣。曹鼎消了氣,曹操也就松了口氣,總不至于見到父親就被告一狀了。
待到洛陽城,車入開陽門,曹操便覺得一陣暖流湧了上來。這是他幼年嬉戲的地方,車水馬龍的開陽門大街、繁華喧鬧的洛陽金市、莊嚴華貴的永福巷,離曹府越來越近……這一切都承載着四年來的思念,如此的魂牽夢繞……回家了……回家了……不知道自己的“骠騎大将軍”鑽到哪兒去了,不知道蔡瑁那些幼時的玩伴還在不在,不知道弟弟長高了沒有,不知道父親他老人家還恨不恨孩兒……
等到了曹府門前,曹操一切的憧憬幾乎都破滅了。雖然還是那條街、那個宅院,但已經面目全非了。狹窄的院門變成了青漆的光亮大門,曹嵩已經官居大鴻胪,位列九卿了。走進院子,所有的布置都變了,原先院子的圍牆已經換成了青磚,那些低矮的棗樹也已經換成了梧桐,房舍修繕一新,再也找不到當年的親切感了。仆婦家人看見他們的大少爺回來了,紛紛跑來請安,幾位曾經抱過他的婆子甚至拉着他的手落淚。曹操沒有叫大家禀告父親,跟着曹鼎徑自赴了書房。
果如曹操所料,父親正在書房裏翻閱竹簡。曹嵩還是老樣子,沒有發福也沒有瘦弱,臉上的皺紋也沒有多一道,就像四年前一樣在那裏籌劃着他的仕途。那一刻,曹操産生了幻覺,仿佛被他責罵驅趕是昨天的事情。
“進去啊!”曹鼎推了他一把。曹操咽了口唾沫,亦步亦趨到案前跪倒:“父親大人,不肖兒回來了。”
曹嵩的注意力一直在文書上,猛然見一個大小夥子口稱“不肖兒”,也是一愣。他用力抿了一下嘴角,左半邊臉微微抖動了一下,終于嘆了口氣:“唉……起來吧!”
随着曹操站起,曹嵩仔細打量着四年未見的兒子:身高在同齡人中算矮的,身材倒是勻稱,白淨臉膛,元寶耳,濃眉大眼透出一絲精明,左眉有一顆朱砂痣,那是從小就有的;只可惜塌鼻梁把他的相給破了,再加上厚嘴唇,實在是談不上英俊。
“父子重逢當慶賀一番啊!”曹鼎也笑盈盈跟了進來。
曹嵩沒搭茬,只道:“元景,有勞你了。”
“自家兄弟,莫說生分話。”曹鼎也不客氣,尋了牆邊一個坐榻歇着。曹嵩沒有再理睬久別重逢的兒子,向曹鼎問道:“老七如何?”
“還是老樣子,倔得像頭驢。”
“人各有志也不能強求。”曹嵩沉寂了半晌,又微笑起來,“元景,你現在是平地一聲雷,陡然顯貴啊。”
“托了親家宋氏的福,比起大哥您還差得遠呢。這次還鄉我本想修一座莊園,可是……”說到這兒曹鼎似乎無意般掃了曹操一眼,“可是讓一個壞小子給攪了。”
曹操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兒了,急得汗都出來了,卻聽他父親冷笑道:“依我看攪得好,你要是修了莊園可就惹禍了。”
“哦?惹什麽禍?”
“你快要遭難了,還不知道吧?”曹嵩不知從哪兒摸出一串鑰匙把玩着。曹鼎一愣,随即笑了:“還沒上任就要倒黴?大哥,你是拿我耍笑吧?”
“你不信?”曹嵩也笑了,起身從身後拉出兩只上鎖的黑漆大箱子來,用那串鑰匙開了鎖。
霎時間,珠光寶氣自箱中迸出,曹操和曹鼎都大吃一驚。什麽瑾、瑜、璋、璜、琮、璧、瓊、玦,各式華麗的玉器堆了整整一箱。另一個稍大的箱子更了不得,翡翠彈棋、犀角酒杯、胡人陶俑、藤黃石雕、導引金人、馬踏飛燕、大棵的雞舌香,都是價值不菲的寶物。
“這……這是……哪來的?”曹鼎雖在吳郡斂財有術,又于進京路上得了不少饋贈,卻從未一次見到過如此多的珍寶器物。
“這都是在京各署臺掾屬送給你的東西。你還沒來,就由我代為收納了。”
“還是京官肥呀……”曹鼎從箱中撿出一只孔雀投壺來,把玩着道:“真想不到,我一個尚書竟然能受此禮遇。”
“你錯了,受此禮遇不是因為你加官晉爵,而是因為你是宋氏姻親。”曹嵩笑着拍了他的肩膀一下,“月滿則虧,水滿則溢。你能得到這麽多人的孝敬,可就離倒黴不遠了。”
曹鼎聽他這麽說,便把投壺一丢:“請兄長指教,弟願聞其詳。”
“考我朝故事,自從孝安皇帝以來,外戚、宦官多有争執。當今皇上賴王甫、曹節等鏟除窦武才得正位,閹人之勢盤根錯節根深蒂固。想那扶風宋氏雖門第高貴,卻無寵而為皇後,自身不固,只有大舉提拔保舉親信,所以似你這等資歷的人物才得以入省中供職。可是你尚未上任就先得此等饋贈,還想在家鄉修建田莊,這不是正觸在王甫他們的黴頭上嗎?”
曹鼎茅塞頓開,又覺得不對:“既然如此,兄長就不該代我收受這麽多東西。”
“你又見識短了。不收這些東西,那些巴結你的官員怎麽好安心呢?他們反過來還會咬你。”
曹鼎有些糊塗了:“那您說我現在該如何?”
曹嵩将兩個箱子蓋上,又挂上鎖頭鎖好,才道:“依我之見,這兩箱子東西你一件都不要動,索性連東西帶箱子都贈與王甫、曹節。只有買通這兩個閹人才可保平安。”
曹鼎面有難色,他實在有些舍不得這兩箱頂蓋肥的寶物:“可惜了……”
“可惜?不舍這筆橫財,你就得不了平安,弄不好還會連累到我。如今什麽年月,不給王甫、曹節送錢,官能坐得穩嗎?看長遠一點,以後來錢的道道還多着呢,不要因為這些流水錢財壞了前程。”
曹鼎一咬牙:“我聽你的。”
“這就對了!”曹嵩拉起曹鼎的手,把鑰匙塞到他手裏,“從今往後,我與王甫、曹節周旋,你和宋酆虛與委蛇,宦官和外戚都要顧及。咱們腳踏兩只船!”
曹操瞧他們聊得投機,不聲不響起身出了書房。他覺得這四年裏父親一點兒都沒變,關心的僅僅是家族前程和仕途走向。如今身為大鴻胪,位列九卿卻還是只想着職責以外的事情。加之方才他對自己愛答不理,更添了一分寒意,便不再聽他們說話,慢慢踱進了後院。
“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攝提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皇覽揆餘初度兮……”一陣悠揚的吟誦聲傳來,是屈原的《離騷》。曹操駐足傾聽,那華麗的辭藻加之抑揚頓挫的聲音實在是美,一定是弟弟!他順着聲音去尋,果然到了弟弟房前,還是當時兄弟倆共住的那間房。
他探手揚起紗簾觀看。曹德正背對着他搖頭晃腦讀書,似乎聽見些動靜,把書一撂,頭也不回抱怨道:“怎麽連老規矩都忘了?我讀書的時候任何人不許進來幹擾!有事一會兒再講。”
曹操一笑,心道:“還是這等怪脾氣,準是把我當成下人了。”
他也不說話,邁步走了進去,接着弟弟的詞句吟道:“皇覽揆餘初度兮,肇錫餘以嘉名:名餘曰正則兮,字餘曰靈均。紛吾既有此內美兮,又重之以修能。”
曹德詫異地回過頭來。曹操發覺他長大了,四年的光景這個小胖子已經出落得一表人才了,相貌實比自己俊美得多。見他未認出自己,又說:“德兒,四年不見,你好比那屈原,可謂內美修能啊!”
曹德手中的書砰的一聲落地,眼裏頓時閃出了淚光,喜出望外地道:“你是……阿瞞?”
“嗯。”
曹德一頭撲在他懷裏:“哥哥啊……你可回來了……德兒做夢都想你。爹爹他好狠心啊……你總算回來了……”說罷便泣不成聲了。
曹操拍着弟弟的背,也流下了眼淚。這一刻他總算是确定:到家了,真的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