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1)
重修孝道
曹氏的家鄉在沛國谯縣(今安徽亳州),令族人頗為自豪的是,在他們族裏曾經出現過一位了不起的人物——漢丞相曹參。但自漢高祖時代之後,曹氏便逐漸走向沒落,直到阿瞞的爺爺大宦官曹騰崛起,才使這個江河日下的家族又有了生機。俗話說:“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曹騰的子侄一輩許多人都跻身仕途,大到位列九卿,小到衙役書吏。也正因為如此,與宦官勢力保持一致成了曹家人堅守的信條。
阿瞞本是出生在谯縣老家的,但是屈指算來在這裏度過的歲月卻不多。只因母親鄒氏早喪,阿瞞兄弟一直跟随父親在洛陽生活。漢都洛陽無疑是那個時代最繁華的地方,阿瞞也在那裏找到了快樂。但如今不同了,他在政變之夜偷偷幫助太學生何颙。這種對家族的背叛是不能原諒的,于是阿瞞被遣送回鄉,從蜜罐子中撈出來扔進了冰窖裏。因為是曹騰的唯一養子,曹嵩這一支的人口很少,基本上家眷又都在洛陽安置,所以谯縣的宅院、地産實際上只有一幫老仆人照管。阿瞞年紀還小,就被送到了本家兄弟曹胤的家裏。
第一眼瞅見這位素未謀面的本家七叔時,阿瞞就覺得以後的日子恐怕不太好過了。曹胤的年齡不太大,還不到三十歲,是曹嵩一輩兄弟中年齡最小的。但是他性格拘謹苛刻,舉手投足透着一股子嚴厲和傲氣。特別是那張白淨的容長臉,極少有笑模樣。
環境改變了,生活也就不一樣了。過去在洛陽那種大少爺的态勢沒有了,短了一幫家奴小厮的萦繞,再不能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什麽事情都得自己勞煩。可曹胤卻還是處處挑他的毛病,連吃頓飯都得挨半天訓,什麽吃飯時不能說話、不能掉飯粒、不能吃出聲來、不能左顧右盼……一動一靜、一走一立,都要規規矩矩從頭學起。
最要命的就是念書。阿瞞不像弟弟德兒那樣敏而好學,他生來最讨厭接觸書卷,十二歲了連一卷《論語》都沒念下來,每讀上兩三行就困意大發,上下眼皮發黏。如今卻也不敢了,曹胤手裏拿着戒尺在他面前踱來踱去,只要稍有松懈就會打下來。
“阿瞞,你游手好閑慣了,功課都耽誤了。要知道時不我待,現在必須從頭開始學起。”曹胤說着晃了晃手中的竹簡,“你背着長輩私交罪人,事後又頂撞父親、叔父,是為大不孝,那我就要你從最基本的《孝經》學起。”
阿瞞心裏跟吃了蒼蠅一樣別扭,在他看來何颙不是罪人,遇事講理不算頂撞,而《孝經》更是小孩子開蒙的書,自己雖然不愛學習,但也早就馬馬虎虎看過了。
曹胤瞧出他眼裏有一絲不屑,把戒尺在阿瞞案前敲了敲,冷森森道:“你自以為讀懂《孝經》了?嫌我講的書淺了是不是?那好,你把書裏孔子說的第一句話背給我聽聽。”
阿瞞傻了眼,低頭思索了好半天才磕磕巴巴答道:“夫孝,德之……之本也,教之……之所由……所由生也……”
“哼!不對!”曹胤冷笑一聲,“才一句話就糊裏糊塗背成這樣,可見你根本沒用心讀過書,還有臉恥笑《孝經》膚淺?”說罷他抓起阿瞞的手,擡起戒尺啪啪啪就是三下。任阿瞞在那裏龇牙咧嘴,接着講道:“子曰:‘先王有至德要道,以順天下,民用和睦,上下無怨。汝知之乎?’這才是孔子說的第一句話。你記住沒有?”
“哦。”阿瞞搓着手敷衍道。
“那麽我問你,孔子所說的至德要道是什麽嗎?汝知之乎?”
“就是孝。”阿瞞脫口而出。這個問題太簡單了,《孝經》講的至德自然是孝道。
曹胤卻冷笑一聲,搖搖頭道:“你不知道!你如果知道孝道就不會頂撞你爹爹,就不會被他打發到這裏來。所以你必須好好給我讀書,學學什麽才是真正的孝。”
“不對,你強詞奪理!我沒有不孝,救人怎麽能算錯事?”
Advertisement
曹胤沒想到侄子會這麽嘴硬,竟然會說自己強詞奪理,到今天還争辯這件事情,他氣哼哼道:“你沒錯,難道是你爹錯了?身為兒子動不動言父之過,本身就是不曉事理。今天的書不要念了,給我跪到一邊好好反省去!”
阿瞞瞥了他一眼,知道再怎麽辯解也不會有什麽結果,只得起身出門,跪到了院子當中。
火辣辣的太陽是何等煎熬人,阿瞞就這麽頂着日頭憋着一肚子的郁悶直挺挺跪在那裏,擺弄着肋下的青釭劍:寶劍呀寶劍,全族的人眼睛都瞎了,只有你才知道我的心,只有你才明白是非善惡……
“不準亂動!”曹胤斷喝一聲走到他身前,“把劍摘下來給我!”
阿瞞看都懶得看他一眼,搖了搖頭。
“摘下來!”
阿瞞擡頭看看他,眼睛裏充滿了怒火,這個毫無感情的叔叔竟然要奪走他的劍,連最後一點兒安慰都不給他。
“你摘不摘?”曹胤提高了聲音。
“不摘!”阿瞞咬緊牙關索性站了起來,“我憑什麽聽你的……”
還沒等他說完,戒尺已經打在了臉上,一條紅印子霎時出現在白淨的臉上。阿瞞感到的不是疼,而是一陣茫然,就聽到曹胤嚷道:“你這個不成器的東西!到頭來只會丢人現眼敗壞門風。”
憑什麽斷言我就會敗壞門庭?這句話可真觸了阿瞞的傷心處。莫看他小小年紀,火氣卻不遜成人,一伸手把青釭劍拔了出來,不由分說朝着七叔的胸口便刺!曹胤做夢也想不到,年僅十二歲的族侄竟會對自己兵戎相見,還在侃侃教訓着孩子,猛然間青光一閃劍鋒迎面而來,他身子一歪慌忙閃過。阿瞞不饒,又是一劍。曹胤已經是一個踉跄,實在躲不過這第二遭了,匆忙攥住那柄劍身,立時間手被割破,鮮血跟着湧出,傷口疼得一陣陣直跳。但是他不敢松手,牢牢抓住那柄劍,只是喝問道:“大膽!你要幹什麽?”
阿瞞被這一聲斷喝喚醒了,連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做了什麽。他哆哆嗦嗦松開手,把劍鞘一扔,慌裏慌張就往外跑。任曹胤在後面扯着嗓子呼喚,他理也不理沖出院門,一猛子跑了下去。
已經顧不得東西南北,他一直這樣失魂落魄地跑下去,穿過鄉間的小路,紮進無盡的田野,就像一只受了驚的兔子。跑啊跑,玩命地跑,也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筋疲力盡再也邁不開步子了,才緩緩停了下來。刺眼的驕陽挂在蒼穹之上,将大地炙烤得焦燙,把一切都籠罩在朦胧熱氣之中。阿瞞汗流浃背喘着粗氣,蹲在那裏只覺得天旋地轉,心中卻是一陣陣茫然。父親不要他了,如今又刺傷了七叔,還能跑到哪裏去呢?天下之大哪裏才是容身之所,誰還能聽到自己的傾訴呢?
恍恍惚惚間,阿瞞看到了自家的墳地。
娘!
阿瞞想到了娘親,只有在夢裏才會來安慰他陪伴他的娘親。他踉踉跄跄跑進墳地,一頭撲在鄒氏夫人的墳前。
“娘!孩兒來了……我好想您啊娘……爹爹不要孩兒了……所有人都不要孩兒了……您看看我呀……嗚嗚嗚……”這個心高氣傲不可一世的曹家小子終于哭了。哭得那麽傷心、那麽凄慘、那麽肝腸寸斷。
他抱着母親的墳頭,傾訴着自己的痛苦,似乎想要用盡力氣把墳頭推開。仿佛推開這座冰冷無情的土丘,就能投入母親的懷抱……然而一切都只是徒勞,都只是一廂情願,誰又能聽到他的心聲呢?
不知不覺間,陰沉沉的烏雲漸漸遮掩了烈日,轟隆隆一聲炸雷,冰冷的滂沱大雨傾瀉下來,無情地打在阿瞞身上。他哭得昏天黑地,累得精疲力竭,就昏昏沉沉趴在墳丘上睡去,被雨水打醒就接着哭。
迷迷糊糊哭一陣睡一陣,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哭到眼淚流幹,再也哭不出來了,他才明白任何人都無法改變他的現狀,一切都只能依靠自己。他無可奈何爬起來,衣襟早已經淋透了,發髻也濕漉漉披散在肩上,渾身上下都是污泥。這就是那位驕縱受寵的曹家少爺,如今髒兮兮濕淋淋就像一條落水狗!
“你怎麽跑到這兒來了?”
阿瞞擡起紅腫的眼睛,這才發現曹胤正孤零零站在墳圈外面。他臉色蒼白,沒有穿蓑衣,身上也已經濕透,雙手都裹着布,滲出斑斑血跡。阿瞞怵生生望了他一會兒,起身還要跑,卻腳底一滑栽倒在地。曹胤緩緩來到他跟前,卻沒有再打他,伸過血淋淋的手把他攙扶起來:“傻小子!你真是固執。子曰:‘事父母幾谏,見志不從,又敬不違,勞而不怨。’即便你做的都對,他都屈了你,那你低頭向你爹認個錯又能如何呀?有多少人就是因為固執而遭難的呀!你若是當時肯說一句軟話,何至于落到今天這步田地?”
阿瞞長出了一口氣,他總算肯承認自己沒有做錯了。
“寧死當官的爹,不死叫花子娘。孩兒啊孩兒,人心都是肉長的,我若是無情無知之人,你爹豈肯把你托付于我?你要是肯讀書勤學,叔叔我又怎麽舍得打你?”曹胤嘆了口氣,摩挲着阿瞞的頭,“以後要聽話,好好念書,做出個樣兒來給你爹好好瞧瞧!”不知為什麽,他說這話的時候似乎對阿瞞的父親流露出一絲不滿。
阿瞞見他語音柔和,與半日前判若兩人,不禁生出愧疚之意,抓住曹胤裹着傷口的手:“七叔……我錯了……您的手沒關系吧?”
“好厲害的寶劍,恐怕半月之內提不起筆來了。”曹胤無奈地苦笑一聲,也不待阿瞞再說什麽道歉話,便拉住他的小手,“走!咱們回家去,被雨淋了,讓你嬸子給咱們煮熱湯喝。”
叔侄二人就這樣大手牽小手,在雨中蹒跚而去……
孩童械鬥
孩子難免一時執拗,不過都是好了傷疤便忘了疼的。
阿瞞雖然與七叔在感情上一下子拉近了不少,但是曹胤對侄子的要求卻是愈加嚴格了。天下的孩子皆是貪玩的,更何況他從前放縱慣了的。曹胤自那次事情之後便不忍心再打他了。每當阿瞞将書背得驢唇不對馬嘴的時候,曹胤氣得把戒尺在空中舉起來又放下、放下又舉起來,比劃半天還是下不了手,萬般無奈最後只得來一句:“院裏罰跪去!”
曹胤不忍再打,所以就罰跪。而這罰跪偏偏是阿瞞最不在乎的事情。從前在洛陽,只要犯了錯誤父親便叫他跪在當院裏反省。阿瞞從小惹的大禍小禍足有一籮筐,罰跪也就成了家常便飯,最頻繁的時候一天能罰四次,跪下沒一會兒的工夫想個法子哄父親一笑就又起來,沒事兒一般繼續我行我素。如今曹胤罰他是為了讓他用心念書,阿瞞卻是抱着竹簡跪在那兒裝模作樣,看似搖頭晃腦讀得津津有味,其實心思早跑到夜郎國去了。
這一日午後,阿瞞又被罰跪了,依舊是抱着書在院裏出工不出力地耗時辰。這副德行,曹胤倆月來見得多了,也懶得與他置氣了,幹脆卧在書房裏小憩,看誰耗得過誰。阿瞞原指望跪一小會兒,尋個機會逗七叔一樂就起來了。可是将近半個時辰了都沒有動靜,抻着脖子往堂屋裏瞅,才發現七叔睡着了,便也松了口氣,坐在地上歇着。百無聊賴之際,越坐越困,眼皮一陣陣發黏,索性把書簡往邊上一扔,歪在牆角陰涼下迷迷糊糊也打了盹。
就在他似睡非睡之時,只感到腦門上一疼。阿瞞一驚,料是七叔動戒尺了,睜眼卻見身邊無人,一顆小石子兀自在地上打着轉。再瞧,一個胖乎乎的孩子正扒在對面的院牆上朝他吹口哨呢。阿瞞認得,是曹熾的兒子,本家兄弟曹仁。
“嘿!你過來呀!”
阿瞞見他開嚷,忙抹脖子示意他放低聲音,蹑手蹑腳蹿到牆根下面,壓低聲音道:“你別叫,七叔睡着了。”
“找你有事兒!快跟我走。”曹仁扒着牆頭。
“什麽事兒?”
“軍國大事。”曹仁一臉煞有介事的模樣。
“我這兒罰跪呢,離不開。要是跟你出去,又要挨打了,你先回家,一會兒我找你去就是了。”
“沒工夫跟你廢嘴皮子了,快跟我走吧。夏侯家那幫崽子們要搶咱的那塊寶地,有道是打架親兄弟,你也算一個,不去可不行!”
“原來是叫我去助拳呀?”阿瞞白了他一眼,“這種事兒想起我來了。我跟他們又不熟,還是不去了。”
“別廢話了,快點兒吧!恐怕都已經動手了。”言罷也不由阿瞞分說拉着他的膀子就往牆上拽,“你再不走,我可大聲喊了。”阿瞞沒辦法,不好驚動七叔,只得随他翻過牆,踉踉跄跄跟着他奔跑着去了。
曹仁所說的“寶地”其實就是他家院子西面的一個小土坡,隔一條小河則是夏侯家的田産,開荒太麻煩、房子又蓋不下,所以那個土坡實際上是一塊兩家都不管的荒地。只因為坡上有三棵古槐,孩子們總喜歡攀到樹上玩,久而久之也就成了曹家小子們的地盤。可如今,河對岸夏侯家的孩子們卻要殺過來了。
阿瞞随着曹仁跑到地方一看,可真熱鬧:大的十三四,小的七八歲,族裏各家各戶的孩子全來了,手裏還拿着石頭、木棍、頂門杠,一個個守着土坡滿臉嚴肅。再往河那邊看,夏侯家的兄弟們也都到了,高的高、矮的矮、胖的胖、瘦的瘦。眼瞅着已然是“兩陣對圓”,一場“大仗”一觸即發了。
夏侯家的孩子以夏侯淵、夏侯廉為首。那夏侯淵雖不過十一歲,卻高人一頭、乍人一背,從小在外面厮混玩耍,曬得黑黝黝的,在人堆裏一站,特別顯眼。夏侯廉卻是最矮的,莫看年紀小,嘴上可不饒人,在河那邊扯着嗓子大呼小叫:“你們說是你家的地,你開口叫那大槐樹,看它可會應你?我還說是我們家地呢!反正土坡那一片荒着又沒有地契,誰能占到就算誰的。你們曹家小子馬上退出去,不然就別怪我們不客氣了。”
河這邊的孩子要數曹洪這小子最不省事了。他父親早喪,原是跟着伯父曹鼎一處生活。曹鼎本性粗疏,對曹洪不加管教,後來又到揚州為官,這小子也就沒人管教放了羊。他聽夏侯廉這麽說,怎肯罷休,開口便罵道:“滾你娘個蛋!小爺我從落草就在這兒玩,有尿都撒在這一畝三分地上,這早已經算是我曹家的啦!你小王八羔子要是有種,過來咱倆單比劃,看看誰的胳膊根子粗!”說着還把小拳頭一舉。他倆這麽一嚷,兩邊的孩子都跟着起哄,到後來就變成隔河對罵了。
阿瞞是主張息事寧人的,聽這些鄉下孩子滿口爹娘祖奶奶的胡喊濫叫,實在覺得不像話。有意請夏侯家的孩子們過來,今後大夥一起玩。可是他才回鄉幾天,曹家孩子們都以曹仁、曹洪為首,誰肯聽他插嘴講話。兩邊的孩子越罵越僵,到最後夏侯淵放開嗓門一聲斷喝:“別廢話啦!拌嘴算什麽本事?不管是誰家的地,反正我們要了,不服氣咱們就動手!”
莫看嚷得厲害,真說到打架曹家孩子們還是不成,多少有點兒怯陣,都不置可否眼望曹仁。曹仁咬牙道:“呸!大丈夫能死陣前不死陣後,寧叫打死不能叫他們吓死。”
“對!”曹洪接過話頭,“咱們的地方憑什麽讓給這幫小王八羔子?跟我上!打他娘的!”
這一嗓子可惹了禍,霎時間小河兩岸就開了鍋,什麽殺七個、宰八個、門後戳九十九個的一通亂嚷,哪個叫石頭、瓦塊、棗木棍,形形色色的“兵刃”舉起來就往前沖。有的掄着棒子不問青紅只管打,有的專撿平日看着不順眼的單練,有的竄來竄去找便宜專打太平拳,有的見勢不好想退卻絆一個跟頭。剛開始還有模有樣,後來就全滾到了河裏,擠擠插插的人堆裏有家夥也不管用,全都撒了手,使絆子的使絆子,背口袋的背口袋,用嘴咬的用嘴咬。河裏石頭本來就滑,這群孩子你揪着我,我拽着他,稀裏嘩啦翻一倒就是一大片,也顧不得滾了一身泥、嗆了幾口水,勉強爬起來接着瞎比劃。
畢竟曹氏是官宦人家,子弟裏有小一半是念書的,自比不了夏侯家是莊戶出身,工夫一長就漸漸招架不住了。夏侯家的孩子則越打越來精神,尤其是夏侯淵,橫沖直闖揮着小錘子般的拳頭,挨上就是一溜跟頭。不多時曹家孩子大多被趕上東岸,只剩下曹仁、曹洪幾個還在河裏翻騰。
最後曹仁見大夥都打散了,只得帶着“殘兵敗将”狼狽不堪地逃上岸來。夏侯廉自鳴得意,第一個蹿到大槐樹上:“我們贏啦!以後這塊地方是我們夏侯家的啦!曹家小子,以後不準你們再來!”
曹家孩子們掃眉吊眼、垂頭喪氣、拖泥帶水地又聚攏起來,有的額頭青腫、有的衣服扯破了、有的滾了一身泥、真有年紀小眼窩淺的一個勁抹眼淚。曹洪還不服不忿的:“你們這幫廢物,怎麽都不肯賣力氣呢?照這樣下去,他們這幫小王八羔子還不得跑到咱牆根底下撒尿?這還了得!”
“還沒出力,我揍倒了倆!”
“他們仨人打我一個呀……”
“我牙都打活動了。”
“我腮幫子都打腫了。”
“過了今兒還有明兒呢,咱們走着瞧……”
衆孩童歪歪唧唧正抱怨着,卻見阿瞞站在一旁捂着嘴樂,衣服幹幹淨淨連道褶子都沒有。
曹洪憋着一肚子火正沒處撒,瞧他如此嘲笑,搶步上前喝問道:“阿瞞你還笑,方才你跑哪兒去了?”
“我在樹後面蹲着呢。”阿瞞笑呵呵道。
“你……”曹洪揮起拳頭就要打。曹仁一把就攔住了,他是有心眼的,阿瞞是曹家頂梁柱曹騰的長孫,而且他爹曹嵩是養子,所以這裏面有三分客情:“洪兒,不準跟哥哥動手,有能耐跟夏侯淵玩命去,別在這兒窩裏鬥……阿瞞,叫我怎麽說你好呀?論歲數你比我們都大,論見識你比我們都多。雖說咱不是一塊兒光屁股長起來的,那你也不能看着兄弟們挨揍呀?哪怕你伸過一拳踢過一腿也不算白了咱們兄弟呀。”
“為了一塊地,值得這麽鬧嗎?”
曹仁卻一臉認真:“一塊荒地雖算不了什麽,可咱家多少輩的人卻是攀在大槐樹上玩大的!你爹不也一樣嗎?這要是叫夏侯家的小子們搶去了,咱還有臉嗎?”
阿瞞一怔,他可沒想到這小小的玩耍之地還有這麽大的意義。
“阿瞞,你要是有種,明兒帶着兄弟們把他們臭揍一頓,咱把地盤搶回來!”曹洪又扯開了嗓門。
哪知阿瞞不氣不惱晃悠着小腦袋道:“你看那夏侯淵人高馬大的,胳膊大腿比我們粗好幾圈,能打得過嗎?這等費力不讨好的事情我是不去做的。”
“軟骨頭,呸!”曹洪狠狠白了他一眼。
阿瞞卻笑道:“有力使力,無力咱們使智。你們別着急,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一定想出辦法把這塊地方再奪回來。”說罷丢下面面相觑的兄弟們,趕忙往家跑。
可是緊趕慢趕還是遲了,曹胤早就醒了,攥着戒尺正溜溜達達在院門口等他呢。夏侯兄弟那頓打他藏了,可眼前七叔這頓打無論如何也躲不過去了。阿瞞只好腆着臉蹭到曹胤跟前,嘴裏故意轉移話題:“七叔,您醒了……我瞧您睡着了,應該給您披件衣服的,仁兒來找我,一着急就給忘啦!”
“少廢話,大熱天披的什麽衣裳?”說罷抓住阿瞞的手就打。
他每打一下,阿瞞就叫一聲,越叫聲音越大,最可氣的是他還要叫出上下句高矮音:“哎呦……啊……哎喲……啊……哎呦……”
“你這是什麽毛病呀?不準叫!”曹胤也覺得可笑,不知不覺氣已然消了一半,只強板着臉。
“您打得侄兒疼,侄兒能不叫嗎?”
“疼也不許叫。”
“您這麽下手就不心疼侄兒嗎?您要是把侄兒打壞了,可怎麽跟我爹爹交代呀?”
“少跟我貧嘴呱舌!”曹胤沒滋沒味又打了兩下,瞧阿瞞嬉皮笑臉的打也不管用,遂将戒尺一扔,“去去去!別在這兒礙我的眼,回屋念書去。”
阿瞞如逢大赦,蹦蹦跳跳便進了院,拿起書簡來不過依舊是擺樣子,滿腦子都是石頭、棒子、棗木棍。心不在焉耗到吃飯,糊裏糊塗扒拉了幾口便到自己房裏一躺,尋思着搶回地盤的事兒。有力使力無力使智,說起來簡單,可究竟該怎麽辦呢?
曹胤看出這小子有心事,若是平日,吃過了晚飯早不知跑到哪裏鑽沙去了。待閑暇無事來到他榻前:“小鬼,你又想什麽呢?”
“沒什麽……”阿瞞翻過身來,他們一幹兄弟打架的事情,怎麽能跟大人說呢?盤算了一會兒,才低着腦袋問道,“七叔,您懂得怎麽打仗嗎?”
“打仗?”曹胤有些詫異,“我又沒上過戰場,不過可以讀讀兵法,《三略》、《六韬》、《司馬法》,孫武子的十三篇。”
兵法!阿瞞眼睛一亮,坐了起來:“七叔,您有兵法書嗎?”
“我書房裏有一套孫武子十三篇。”
“給我看看吧。”阿瞞憨笑道。
“不給!”曹胤是何等聰慧之人,料他出去半日,這會兒又無緣無故要兵法看,必是有藏着掖着的事兒,冷笑道:“你午後跟曹仁上哪兒去了?”
“沒去哪兒,就是玩了一會兒。”
“跟人打架了?”
阿瞞不說是也不說不是,只是問道:“兵法裏面有沒有說,如果自己的人打不過人家應該怎麽辦呢?”
曹胤打定主意,故意賣弄關子:“天時,地利,人和,這些兵法裏面都有,用心學就會懂,以弱勝強又豈是難事?”
“那您給侄兒看看吧。”
“那可不行!兵法這類的書我是從不給別人看的,除非……”曹胤眼珠一轉。
“除非什麽?”
“除非你先把我教你的書學好,我就給你看。”
阿瞞的眼睛都紅了:“七叔,您不對!您這是要挾。”
“随你怎麽說,我不與你一般見識。”曹胤心中竊笑,總算是攥到了阿瞞的小尾巴,裝作一本正經道,“你連《論語》都背不熟,哪裏有資格看兵法?那可是兇險之書,可導人學好,也可誘人學壞,這麽給你看可不行。再說誰知道你學那些東西要幹什麽,要是就為了打架我可不能給你看。”
阿瞞趕忙換了一張笑臉:“七叔,侄兒從明天起好好念書,您就先給侄兒看看吧。”
“想都不要想!”曹胤踱到門口扭頭又重複了一遍,“除非你先把我教你的書學好。”說完便走了。
阿瞞知道再求他也沒有用,于是靈機一動,躺下來合了眼假寐。他裝模作樣還時不時發出點兒鼾聲,任外面有什麽響動也不理,讓家裏人都以為他睡着了。就這樣耗了将近兩個時辰。一直等到日落西山、天色大黑、院子裏再沒有絲毫動靜了,他才爬起來尋了一盞油燈,蹑手蹑腳奔了七叔的書房。他想這會兒七叔一定也睡下了,趁着書房沒人把孫武子十三篇偷過來看。哪知剛把門推開條縫,瞧屋裏漆黑一片還沒來得及邁腿,就感到後腦勺被人拍了一巴掌。
“小子,睡醒了?”
“七叔,您還沒歇着?”阿瞞憨皮賴臉道。
“我歇着好讓你來偷書?”曹胤笑嘻嘻道,“你這點兒小把戲豈能瞞我?明白告訴你,孫武子十三篇我已經鎖起來了,你不要再惦記了,回去睡覺。”
阿瞞算是死心了,往門檻上一坐,嘆了口氣:“哎……您何必跟侄兒我這樣認真呢。”
曹胤倒背着手樂呵呵道:“我沒說兵法不能給你看呀,我說只要你把我教你的書念好,我就讓你看,而且我還願意講解給你聽。”
“那要等到什麽時候呀……”阿瞞苦着臉。
曹胤見把他擠對得夠瞧了,略一思量又說:“這樣吧,只要你用心背書,我每天就給你講解一段,這樣咱們兩不耽誤。你看如何?”
“真的?”
“我什麽時候騙過你?”
“君子一言驷馬難追。”阿瞞蹦起來,“您說了可不能不算。”
“當然說話算數。你先把《論語》的《子罕篇》背下來,我就讓你看上一卷。”
“行!不過您可得跟侄兒我擊掌為誓!”
“那有何難?”
啪!啪!啪!漆黑的院子裏猛然傳出叔侄倆清脆的擊掌聲,攪了其他人的好夢……
曹胤這一晚可睡了個好覺,總算是找到讓阿瞞用心讀書的辦法了。他覺得這小子如果用心,三天內定可以把《子罕篇》搞定。哪知第二天太陽還沒高升,阿瞞就将他從睡榻上拉起來,一字不差地背了出來!
曹胤着實驚愕不淺,看看他略帶惺忪的眼睛:原來這小子半宿不睡強記了下來,不過這也太快了吧!
阿瞞把手一張:“背完了。您把《孫武子》拿來吧。”
“你……”曹胤真不知道說什麽好了。
“您可和我擊掌為誓了,不能食言啊!”
“為了一卷兵法,你竟然如此用心。”
阿瞞搖晃着小腦袋笑道:“那是自然!博我以文,約我以禮,欲罷不能!”
曹胤越發吃驚:這幾句話是《子罕篇》裏顏淵說的,這小子記性好也就罷了,竟然還可以現學現賣恰當使用。想至此他不禁也随口引了一句《子罕篇》中孔子的原話,揉了揉睡眼道:“後生可畏,焉知來者之不如今也!”
牛刀小試
不到一個月的時間,阿瞞已将孫武子十三篇全部浏覽了一遍。當然,順便他也把整部《論語》背得滾瓜爛熟了。曹胤發現這小子同時學兩本書,竟然可以并行不悖,着實非同一般,便索性将自己理解的兵法深義統統講解與他。
終于這一日,阿瞞把竹簡往書案上一摔,笑道:“七叔,《孫武子》我算是馬馬虎虎學完了,子曰‘先行其言,而後從之’,學了不用怎麽行?我已經和仁兒、洪兒他們約好了,今天可就要去試試了!”
曹胤雖不甚清楚他學了要對付誰,但大體上已經猜得八九不離十了,彎下腰看着這個機靈鬼:“你們可不能亂來,究竟為了什麽事兒可以告訴我嗎?”他畢竟是書生氣質,不會強迫一個孩子。
阿瞞搖搖頭:“這可不行!這事兒需得瞞着大人。七叔您只管放心,侄兒不會做什麽過分的事情的。”
“哦?既然不過分為什麽不能告訴我?”
“七叔!”阿瞞眨了眨眼睛,“您小時候有沒有瞞着長輩的秘密呢?比如偷着跑出去玩什麽的。”
“我也是有的。”曹胤尴尬地答複道。
“那我叔爺就不清楚嗎?”
“這……”曹胤沒想到阿瞞會這麽問,沉默片刻不禁感嘆,“為孩童的有時哄弄長輩,為長輩的又豈能不知?現在自己成了長輩,也當學會被孩童哄弄呀……罷了!你去吧,別惹出禍來就是了。”
阿瞞躬身一揖辭別了叔父。待出了門趕忙招來族裏各家的頑童,把自己早已想好的計策一一吩咐下去。衆孩童紛紛稱妙各去準備,阿瞞卻只帶了曹仁、曹洪等七個人往大槐樹尋釁。
在曹家孩子原本的地盤上,夏侯廉恰帶着幾個兄弟捉迷藏,玩得正起勁,突然一顆石子砸到他頭上。他哎喲了一聲,閃目觀瞧,就見曹家幾個最兇悍的小子走了過來。
“嘿!臭小子,你們是不是該讓地方了?”曹洪笑道。
夏侯廉知道單憑自己惹不起,但依舊不肯嘴軟:“口氣倒是不小,動我一下試試,你敢動我一下,我叫淵兒哥哥把你們全揍趴下,到時候你們就……哎喲!”話還沒說完,就被曹洪彈了一下腦殼。
“有本事去叫大個子來呀!告訴你,這地方借你們玩了半個多月,如今我們不想借了。有種去叫夏侯淵他們來,咱們再打一架試試,看我不剝了你們的皮!”
“哼!姓曹的,你們等着瞧!”夏侯廉捂着腦袋就走,一旁的曹仁也真對得起他,趕上去一伸腿,又将他絆了個跟頭。夏侯廉玩了個嘴啃泥,回頭看看諸人,哇地一下子哭出來,揉着眼睛奔過河去,其他的幾個孩子見勢不妙也溜了。
夏侯廉才八歲,根本打不過曹家的大孩子們,平日裏有厲害的兄長護着,自然沒人敢惹。今天無緣無故他被曹洪彈了腦殼,又被曹仁絆了個跟頭,大的欺負小的,人多欺負人少,怎能不委屈?回到自家的莊園上又哭又喊,挨家挨戶地喊人,又特意跑到夏侯淵處添油加醋地述說一遍。那幫小子們平日裏一聽打架比吃了蜜蜂屎都甜,不一會兒的工夫就湊了二十來個,風風火火殺向了河邊。
等到了地方,卻見只有阿瞞一個人。夏侯淵早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