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2)
文随其人。”
“沒錯!當年黨锢一案,他為保李膺等人所上的奏章真是妙極!我還記得幾句,‘天之于漢,悢悢無已,故殷勤示變,以悟陛下。除妖去孽,實在修德。臣位列臺司,憂責深重,不敢屍祿惜生,坐觀成敗。如蒙采錄,使身首分裂,異門而出,所不恨也。’哈哈哈……這幾句非尋常人敢言啊!”曹嵩笑了。
“一字不錯!巨高兄好記性。”
“承蒙誇獎……我覺得這幾句妙就妙在‘除妖去孽’四個字上。”
“哦?”張溫恍惚意識到他的來意了。
“自梁冀受誅以來,宦官日益得寵,內橫行于朝堂,外索賄于州郡,以至阻塞聖聽、禁锢善類、讒害忠良、欺壓黎庶。這些閹人豎子稱為‘妖孽’難道還不恰當嗎?”
張溫直勾勾看着曹嵩,仿佛眼前這個人他從來不認識一樣。跟王甫、曹節混得爛熟的人今天怎麽也罵起宦官來了?莫非要洗心革面輔佐新君……不會吧?他本身是宦官養子,能當上司隸校尉也賴王甫暗中相助,這些年來真不曉得他塞給閹人多少好處,怎麽可能一夜之間就反戈呢?想至此張溫憨然一笑:“巨高兄怎麽和我這等愚人談起國家大事來了?我不過是得清閑且清閑,只管自己的差事罷了。”
“哈哈……”曹嵩幹笑了兩聲,“伯慎兄,您是囊中之錐深藏不露呀!如今大将軍和陳太傅掌握朝政,大膽起用黨人,李膺、杜密位列九卿,看來真是要對閹人下手了。您豈會全然不知呢?”
張溫似乎明白了:好個老滑頭,果然是夜貓子進宅無事不來。這是眼瞅着閹人有難,跑到我這兒來借面子向窦武投誠來啦!張溫恨不得把這個兩面三刀的家夥一腳踹出去,嘴裏卻還得打圓場:“我不過是一介愚生,遠不及曹大人能察人之未察、見人之未見。”
曹嵩已聽出他的生分之意,說:“伯慎兄過譽了!我不過是想竭力為皇上分憂罷了。”
“是嗎?難得曹大人的苦心呀!”張溫的語氣有些像在挖苦。
“伯慎兄取笑我?”
“不敢。”張溫冷冷地說。曹嵩見他一副拒人千裏的架勢,心裏正沒成算,一低頭看見他的書案上放着一卷絹套的《論語》,猛然想到孔夫子“君子喻于義”的話,眼珠一轉趕忙起身對張溫施以大禮。
“你這是……”
“伯慎兄,在下求你指點迷津!”
“這……快起來,同殿稱臣我怎麽擔得起!”張溫連忙伸手相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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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瞞你!我自知往日與閹人牽扯不清,但此實非本心。說到底我只是想保住這頂官帽,不負養父之恩,給子孫族人留個好前程罷了。自入仕途以來,人人皆道我是宦豎遺醜,對我冷眼相加,二十多年如履薄冰,雖不免吮痔之舉但未做傷天害理之事。我也想坦然做事、公正為官,可……可世風之下誰能奈何?伯慎兄通曉經籍,試想一番,洋洋灑灑之《中庸》說的不就是‘不得已’三個字嗎?伯慎兄,千不念萬不念,權且念在先人的分上為我指條明路吧……”
張溫動搖了,心中暗想:“此人從小給閹人做了兒子,大半輩子受人冷眼,提心吊膽才練出一身滑得溜手的本事,平心而論又何嘗不值得可憐?我當初不過是寒族子弟、一介落魄書生,要不是他養父曹騰提攜,哪有今日九卿之貴?”想着想着不禁百感交集,點了點頭道:“你這又何必呢……以你之才游刃有餘,何況是這小風小浪。好吧!請巨高兄詳思,我朝自定天下以來,宦官橫行亂政,但所為可有竊國之舉?”
“未有。”
“然外戚可有此心呢?”
“這?”曹嵩一咬牙,“我姑妄言之,先前有王莽,近有窦、鄧、閻、梁。”
“好!亂政竊國兩者孰重?”
“竊國為大逆!”
“你這不是很明白嘛!宦官刑餘之人篡不了國……你再想想,剛才例數窦憲、鄧骘、閻顯、梁冀都是宦官扳倒的,他們當中除了梁冀專橫跋扈,其他幾個就真的十惡不赦嗎?”
“這……以您之見呢?”
“他們未必就是惡人,但子弟跋扈、門生仗勢,難免就會引皇上猜疑。而宦官近于君前,就好比是皇帝身上的虱子,陰風點火,趁除外戚之際邀取富貴,但誰又能直截了當去捉皇上的禦虱呢?所以掃滅宦官非一朝一夕之事,只可就事論事、個案個辦,絕沒有斬盡殺絕的辦法。”
“噢?”曹嵩眼睛一亮。
“水至清而無魚……”張溫沉吟着,“何況現在是一潭渾水!想清就能清得了嗎?這些外戚大将軍,哪個不是閹人幫忙才能掌握大權的?宦官外戚本為一體,都是日久變心反目為仇罷了!”
曹嵩聽了這話真如大夢初醒一般,連連點頭:“高見!遠的不論,此番窦武得以主持大局實有王甫等人相助。說句不好聽的,也有卸磨殺驢之嫌。”
“沒錯!所以他現在起用黨锢之人不過是往自己臉上貼金而已。細論起來這些人根本就算不上窦武的心腹,就連一直聲援他的當今太傅陳蕃也不是。他們這些人不過是借窦武之勢向宦官發難,而窦武真正的實力根本沒多大!”
“這麽說,窦武是扳不倒宦官的了?”
“不好說,萬事沒有一定的道理。他若是能事事謹慎周密,虛心向陳太傅求教,借黨人之聲勢、少主之懵懂,還是有勝算的,未必不能将這渾水暫時濾一濾。不過窦武其人,性情過直,急功近利……我可不太看好呀!”張溫冷笑一聲。
“依你之見,若要做成此事,最重要的是什麽?”
“文事雖重要,武備更關鍵!”
“武備?!”
“對!北軍五營的兵權才是關鍵!”此話一出口張溫頓覺失口:不該說這個的!若是他與王甫串通一氣弄得窦氏與黨人失敗,我豈不成了千古罪人?
曹嵩見他臉色大變已明白他的顧慮:“伯慎兄不必多疑,我現在只想避禍,豈敢多求?”
“但願巨高兄能心口如一吧。”張溫嘆了口氣,“該說的我說了,不該說的我也不留神講了。你好自為之吧。”
回家的路上,阿瞞摟着父親的脖子一直念叨個沒完,說蔡瑁養了一只名叫“車騎大将軍”的大公雞,可好鬥了,京城各府公子的鬥雞沒有一只敵得過它。
曹嵩只是看着兒子笑,也不說什麽。他腦子裏還在回憶剛才張溫的話——北軍五營的兵權才是關鍵!如果窦氏發難,宦官最佳的應對之策就是劫持皇帝發號施令,這樣兵權就很重要了。而洛陽城最主要的部隊就是北軍五營:屯騎校尉營、越騎校尉營、步兵校尉營、長水校尉營、射聲校尉營。這五營負責京師防務,可以說誰掌握他們就掌握洛陽城內的生殺大權。現在這五營中窦武之侄窦紹任步兵校尉、其心腹馮述任屯騎校尉。兩營抵不過三營,若是宦官再劫持皇上登高一呼,只怕他手中那兩個營也靠不住。
“阿瞞,聽爹爹話,這幾天京師可能會有些事情發生,你好好待在家裏,不要随便跑出去玩,會很危險的,知道嗎?”曹嵩拍了拍兒子的小腦袋,“哈哈……你今天可給爹爹幫了個大忙呀!”
阿瞞眨着圓溜溜的大眼睛,實在不明白自己幫了什麽忙。
深夜驚變
阿瞞才不會關心爹爹忙些什麽呢,在他看來不讓自己出去玩才是最頭疼的事。洛陽城花花世界這麽好,有寬闊的街道,車水馬龍的金市馬市,還有蔡瑁那幫整日厮混的玩伴……不許出門那多殘酷呀!在家憋了半個月,阿瞞百無聊賴,再不出去腦袋上就頂出長犄角來了。
這天夜裏,阿瞞輾轉反側,随後還是搖醒了睡在身旁的弟弟:“德兒,咱們出去玩吧。”
德兒不似阿瞞,是個老實孩子。聽哥哥這樣說,小腦袋馬上搖晃得跟撥浪鼓似的:“這可不行,深更半夜私開門戶,豈是我等人家子弟所為之事?”
阿瞞狠狠戳了一下弟弟的頭:“傻小子,偷偷溜出去哪兒能走門呢?後院庖人房邊有一大堆柴火,爬上去不就能翻牆了?”
“哦,原來你和蔡瑁就是從那兒進出的。”德兒恍然大悟。
“你去不去?”
“不去。”德兒一撇嘴,“行必告、歸必面才是正理。”
阿瞞見他跟自己講大道理,又好氣又好笑:“你不去,我可自己出去了。”
“別!”德兒拉住他,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君子之人是沒有夜半出門的。”
阿瞞笑道:“你這是什麽道理,哪本書上有這樣的話?”
德兒撓了撓頭說:“孔子看見宰予白天睡覺,很是生氣,說他‘朽木不可雕也’。宰予白天睡覺,想必夜裏一定是出去玩了,所以孔子才批評他。”阿瞞“撲哧”一聲笑:“虧你想得出來……我得趕緊走了。”說着爬起來就穿衣服。
“你去哪兒呀!”
“抱上咱的‘骠騎大将軍’,鬥鬥蔡瑁的‘車騎大将軍’去!”
“将軍會将軍,這倒是不錯。”德兒打了個哈欠,“可人家蔡瑁不睡覺嗎?”
“誰像你這麽聽話,天天除了讀書就是睡覺。”說話間阿瞞已将衣服穿好,“我走了……你可不許告訴爹爹呀!”
“那是當然。子曰‘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你就放心吧。”
“誰跟你背《論語》呀?快睡吧,書呆子!”
阿瞞偷偷摸摸出了房門。夜半三更可真安靜呀,各屋的燈火都已經熄滅了,所幸還有朦胧的月色,他蹑手蹑腳跑到後院的雞窩。這會兒雞也已經睡覺了,安安靜靜卧在草堆上,活像一個個大毛球。阿瞞三摸兩摸找到他的‘骠騎大将軍’,一把揣到懷裏。
那只雞被驚醒,在他懷裏又叫又撲騰。阿瞞怕驚動家人,趕忙用衣襟把它裹了個嚴嚴實實,掐着雞脖子不讓它叫出聲來。“骠騎大将軍,你乖乖地聽話,我帶你出去會個朋友,天不亮咱就回來,不會誤了你打鳴的。”可能是整日厮混的緣故,那雞聽他這麽一說還真就不撲騰了,規規矩矩縮在他懷裏。阿瞞見它安靜了,趕忙爬上木柴堆,小心翼翼地翻過了牆頭。
夜幕下的洛陽城如此的寂靜,也不知白日裏那喧鬧的車水馬龍都躲到哪兒去了。阿瞞這是第一次自己半夜出門,霎時間像投入了另一個安靜涼爽的世界,仿佛有無盡的新奇等着他去探索。他邁開步子,連蹦帶跳地在空曠的大街上跑了起來。大公雞在懷裏突突動着,就像他自己那顆懵懂快樂的心一樣。
跑了一陣子,阿瞞突然收住腳步:深更半夜的,怎麽叫蔡瑁出來呢?腦子一熱就翻牆出來了,這會兒回過神兒來才明白自己想法多愚蠢。他放慢了腳步,思考着該怎麽辦。
就在這個時候,北面的方向突然閃起一大片火光,在幽暗的夜裏竟映亮了半邊天,這得多少火把呀!緊接着嘈雜的叫喊聲便響了起來,那聲音此起彼伏傳來,雖然離得很遠,卻隐約能夠聽見。城裏出了強盜嗎?天子腳下怎麽會有這樣的事?阿瞞吓壞了,這恐怖的夜晚是什麽人在作怪啊?孩子畢竟只是孩子,阿瞞早把鬥雞的事情抛到夜郎國去了,抱着大公雞哆哆嗦嗦就往回跑。
跑過幾條街,眼見着已經到了家門口了。突然,從牆角處蹿出一道黑影,還沒等阿瞞反應過來,一只大手捂住了他的嘴。阿瞞簡直快被吓死了,只感覺身上的血液都不動了,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這個怪人。手裏一哆嗦,雞也落在了地上,蹦蹦跳跳地跑遠了。
“別叫!”那人開了口,“小兄弟,我不是壞人。宦官作亂派人追殺我,你能找個地方叫我暫時躲避嗎?”
阿瞞定了定心神,借着月色才發覺這個人頭戴皮弁,身上的袍子染着不少血跡,手裏攥着一把泛着綠光的寶劍,說話間一個勁兒地喘息,臉上還帶着驚魂甫定的神色。這會兒喊殺聲已經越來越近了,那人嘆息一聲:“生有時死有份!看來我今天在劫難逃,又何必再累他人。”說罷松開阿瞞,一橫手中的寶劍就要自刎。
“別!”阿瞞頓時從心裏生起一陣仗義感,“快跟我來吧!”說罷引着那人就奔自家的後院西牆。阿瞞淘氣,常常從這裏爬進爬出,牆上早有了可以蹬踏的大磚縫。兩個人沒費吹灰之力就翻進了院子,倚在柴禾堆上不敢再出聲。少時間只聽得人聲鼎沸,窸窸窣窣的铠甲聲和馬蹄聲自牆外傳來。還有人喊了聲“追!別叫太學的餘黨跑了!”聒噪了好一陣子才安靜下來。
阿瞞松了口氣,這才注意到随他躲藏的這個人差不多二十歲的年紀,一張寬額大臉,兩只眼睛透着一抹感傷。
“你是逃犯嗎?”阿瞞眨麽着眼睛直勾勾看着他。
“不是!”
“那你是誰,叫什麽名字?”
那人猶豫了片刻,拄着劍低聲答道:“我叫何颙。”
“我聽爹爹提起過你,你是太學生何伯求,名氣可大了!”
何颙苦笑一聲:“名氣何用?如今我已成了待罪之人。”
“發生了什麽事,能告訴我嗎?”
“宦官劫持了皇上和太後,假傳诏命誅殺大将軍窦武,北軍五營的官兵全出動了。陳太傅帶着我們八十多個太學生殺入宮中想要解救皇上,不想被王甫那閹賊帶兵劫殺。”何颙說着說着,忍不住流下了眼淚,“一共八十多人啊……大家都死了!都死了!就剩我一個人了……老太傅都七十歲了,竟被那幫閹人毒打致死……”
阿瞞也不是很明白他說的是什麽,但看見這麽一個七尺高的漢子涕淚縱橫,心裏也怪難受的:“你別哭!當初我娘去世的時候我也哭了,但是時間一長也就過去了。爹爹說過,凡事還得向前看。”
何颙似乎真被他這幾句話勸住了,擦了擦眼淚:“總有一天我要報仇,要把閹賊刀刀斬盡刃刃誅絕!”說着他又爬上了柴堆。
“等等!你要去哪兒?”
“我得趕緊逃出洛陽城。”
“你一身血跡,肯定會引人注意的。暫且留一步……”說着阿瞞便跑向柴房了。
何颙一愣,自己真是急糊塗了,還不及一個小孩考慮得周全。轉眼間就見阿瞞捧着一件仆人的破衣服跑了回來:“快把這個換上。”
穿下人的衣服逃跑,這真是個不引人注意的好辦法。何颙連忙脫下血衣,三兩下就換好了破衣服。
“你倒是把帽子除了呀!”
“君子死不免冠,這可不能摘。”
“你跟我弟弟一樣,也是個書呆子!”阿瞞呵呵笑了,“你口口聲聲要給你朋友報仇,可要是連命都沒有了,還給誰報仇呀?”
何颙嘆了口氣:“唉……我自負甚高,想不到危難臨頭尚不及一個孩子。”說着除下了頭戴的皮弁。
“哎呀!”阿瞞這才意識到自己的“骠騎大将軍”丢了,咧開嗓子,“我的骠騎大将軍呀……我拿什麽去鬥車騎大将軍呀……嗚嗚……”這可把何颙弄蒙了,這孩子剛才還指揮若定勸慰自己,這會兒他倒哭起來了。而且什麽骠騎大将軍、車騎大将軍的,這孩子怎麽還哭出兩位一品大員來了呢?
“都是因為你!都是因為你!我的鬥雞丢啦!”阿瞞捶打着他的肩膀,“我的骠騎大将軍可是從來沒鬥輸過的雞呀!”
何颙這才明白:“不妨事的,這個送你了。”說着從腰上解下佩劍交到阿瞞手上。
阿瞞拔出劍來一看,這家夥青銅打造,邊刃鋒利,在月光之下幽幽泛着青綠色的光芒,父親和叔父也有不少佩劍,竟沒有一把比這個漂亮,一定是價值不菲。阿瞞忙止住了悲聲:“你沒有劍怎麽行?”
“我現在一身下人打扮,帶着這劍只會更惹眼。寶劍贈義士,你今天救我一命,這劍就送你了。”說着,何颙已經爬上了牆頭,又回過頭來,“小恩公,我倒孟浪了,還沒請教你尊姓大名呢。”
“我叫曹操。”
“我看這府邸殷實寬闊,想必也是官宦之家,能否告知令尊官居何職嗎?”
阿瞞呵呵一笑:“我爹是司隸校尉。”
“曹嵩!?”何颙仿佛被錐子刺了一下,木讷了好久,竟騎在牆上仰天大笑起來,“你是曹巨高的兒子?哈哈哈……你竟然會是曹嵩的兒子!哈哈……天意!這真是天意……”說着他身形一晃,消失在茫茫夜幕之中。
家族異類
一夜之間天翻地覆,權傾朝野的大将軍窦武因為宦官政變而被逼自殺。他的心腹黨羽被斬盡殺絕,那些被他破格提拔的忠良之士也紛紛锒铛入獄,剛剛擺脫囹圄的黨人又重新被禁锢起來。七十歲高齡的老太傅陳蕃被宦官毒打致死,皇宮中太學生和羽林兵的屍體堆成了山,汩汩的鮮血把大地都染成了紅色。
曹嵩的族弟曹熾,官拜長水營司馬,親自參與了行動。待将窦武、陳蕃餘黨全部誅殺已經是第二天下午了。曹熾忙中偷閑,得空便往兄長府中探望。
一進府門,就見阿瞞直挺挺跪在當院中。這小子淘氣惹禍罰跪是常有的事兒。
“你又怎麽了?”
“孩兒昨夜私自跑出去玩了。”阿瞞耷拉着小腦袋。
“你還真有出息,昨夜兵荒馬亂的,虧你有膽子!”曹熾摸摸他的頭,“怎麽樣?你那些鬼主意都哪兒去了?接着跟你爹裝抽風呀!”
“用得太多,不靈了。”阿瞞小嘴一撅。
曹熾抿嘴一笑,低頭道:“起來吧!今日咱家中有喜,免了你的家法!玩去吧!”
“不準饒他!”曹嵩披着衣服拿着一口劍走了出來,冷冷道:“平日驕縱慣了,什麽事兒都敢幹!昨兒要是叫官兵傷了,我可怎麽對得起他死去的娘?”
“兄長不必動肝火,窦武這一死,咱們兄弟又要交好運了。”
“窦武的餘黨可斬盡殺絕了?”
“該殺的不該殺的全殺了,窦府上下雞犬未留。太後也已經軟禁起來了,現在一切都是王甫、曹節說的算。昨天我帶兵去的司徒府,胡廣老兒看見我吓得腿肚子都轉筋了。我說‘您老是老好人,沒有您老的事兒,麻煩您給窦武、陳蕃定個罪。’他拿起筆來手都哆嗦了。”曹熾說着說着笑了,“等完了事,他說我平叛有功,要給我官升一級,我要當長水校尉了!”
“你還真是有福氣,又逞威風又升官的。”曹嵩酸溜溜道。
“兄長不要急,您臨危獻策,王甫絕虧待不了您!”
“不知死之悲,焉知生之歡……”曹嵩嘆了口氣,“陳太傅這些人何必要與宦官為敵呢?踏踏實實過自己的日子豈能得此下場?咱們恐怕又要遭人唾罵了。”
“這年月誰挨罵誰過好日子。”曹熾見他無病呻吟,笑道:“兄長何必想這麽多,這種你死我活的事哪朝哪代少了?你只管高官得做駿馬得騎,将來阿瞞他們還指着你發跡呢!”
“呸!指望這小畜生發跡,等太陽打西邊出來吧!”曹嵩又想起了阿瞞的事兒,“你看看,兵荒馬亂往外跑,還撿回一把劍來,多危險吶!想起來我都後怕。”說着把劍交到曹熾手裏。
曹熾只瞅了一眼便驚呆了:“這、這是……青釭劍!”
“你認得?”
“何颙的佩劍……當年何颙為朋友虞偉高報殺父之仇,手刃賊子用的就是這把劍。這把劍還背着昨晚好幾條人命呢!”
“什麽?”曹嵩臉都吓白了,“何伯求的佩劍……”
曹熾的額頭已經滲出了冷汗:“昨夜……追殺太學生,唯獨跑了何颙。有百姓傳言,他喬裝逃出洛陽城了……”
霎時間,一種恐怖的氣氛萦繞在兄弟之間。曹嵩一把抓住阿瞞的衣領:“這把劍究竟是哪兒來的?”
“我……我昨晚在外面撿的。”
“胡說!”曹熾一聲斷喝,“這麽名貴的青釭劍怎麽會随便撿到?我怎麽就撿不到呢?”
“那是您沒趕上,我趕上我就撿到了。”
“少貧嘴!你說實話!”曹嵩的大巴掌已經舉起來。
爹爹和叔父四只眼睛惡狠狠盯着阿瞞,他心頭泛起一陣寒意,再也不能隐瞞,就跪在那裏将昨夜的事情一五一十都說了。沒想到話音未落,“啪”的一聲就挨了父親一巴掌。
阿瞞從生下來到今天雖然淘氣惹禍,但從來沒挨過打。他噙着淚、捂着臉,哆嗦得像一片風中的樹葉,怎麽也想不清楚為什麽會這樣。
“小畜生!因你一人險些害死全家!”曹嵩不依不饒,掄起大巴掌還要打。
“算啦!算啦!”曹熾拉住他,“孩子小,哪兒懂得這些事兒。”
“我沒錯!”阿瞞也不知從哪兒鼓起了勇氣,沖着父親嚷道,“何伯求他不是壞人!弟弟常說‘見義不為無勇也’,我怎麽就不能幫他?宦官把他的朋友都殺光啦,八十多個人呀,七十歲的老頭都活活打死,他們才是壞人呢!”
阿瞞發現,随着這聲歇斯底裏的喊叫,爹爹的目光改變了,再不是那個和藹的眼神,也不是憤怒,而是一種失望、一種憐憫,一種看待異類的眼神!被這樣的目光盯着,比挨打更難受、更虐心。
“好好好,你真有出息。”曹嵩嘟嘟囔囔道,“叫那些人把宦官殺了,把咱們一家老小都逼死就趁了你的願了。都怪我管教不嚴,一直就縱容你……你不要在這裏礙我的眼了,你給我還鄉,明天就走!回去叫老七好好管教你!永遠不準再進京來!”說罷瞧都不再瞧他一眼,氣哼哼轉身去了。
“二叔!我爹不要我啦,您給侄兒求求情呀!”阿瞞這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一把抱住曹熾的大腿。曹熾搖搖頭,扳開他的手,把青釭劍又塞回到他的懷裏:“虎毒不食子,你爹怎麽會不要你呢?他是恨你不知改悔,你回到家鄉跟着你七叔好好念書,不要再招惹是非了。你爹會讓你回來的。傻小子,你好自為之吧!”
阿瞞瞧着叔父遠去的背影,怎麽也想不明白:你們都怎麽了,我究竟哪裏做錯了啊?
[1] 中國古代東漢桓帝、靈帝時,士大夫、貴族等對宦官亂政的現象不滿,與宦官發生相互攻擊的事件。事件因宦官以“黨人”罪名禁锢打壓士人終身而得名。
[2] 漢武帝将天下分為十三個州,除京畿之外每州設一名刺史作為最高監察長官;京畿之地設司隸校尉,不但監察京畿地方官員,且有權監察百官。
[3] 太學,漢代設立的最高學府,負責傳授儒家經典的人稱為“博士”;在太學學習的人稱為“太學生”。
[4] 官名,負責宣達皇後旨意,管理皇後所住宮中各事。
[5] 官名,掌管租稅、錢糧、鹽鐵和國家財政收支。
[6] 投壺是古代士大夫宴飲時的一種投擲游戲。春秋戰國時期,諸侯宴請賓客時的禮儀之一就是請客人射箭。那時,成年男子不會射箭被視為恥辱,主人請客人射箭,客人是不能推辭的。考慮到有的客人确實不會射箭,就用箭投酒壺代替。久而久之,投壺就代替了射箭,成為宴飲時的一種助興游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