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
桓帝駕崩
漢永康元年(公元167年)的冬天格外寒冷,北方大地多被皚皚白雪覆蓋着。尤其是大漢的都城洛陽,一連十餘日沒晴過天,凜冽狂暴的西北風卷着冰涼透骨的雪花沒完沒了地刮着,把這天下第一的大都市吹拂得黯然蕭索。
在洛陽皇宮之中,三十六歲的皇帝劉志正病卧龍榻之上。病魔已經折磨了他太久,昏昏沉沉間,他聽到外面呼嘯的風吼,越發感覺身子輕飄飄的,仿佛自己就要被這狂風吹向天際。
劉志十五歲登基,二十一年中,前十三年被外戚大将軍梁冀擁為傀儡,大行暴政荼毒百姓;後八年他又被宦官蠱惑,禁锢忠良阻塞言路。因而朝政日非、小人得勢、黎民疾苦、外族侵犯,天下已被禍害得不成樣子了!
不過病卧之際,他并沒用心檢讨自己以往的過失,而是牽挂着兩宗麻煩事。第一是自己沒有子嗣,萬一撒手而去,滿朝文武必然要從其他宗室子弟中選一個新繼承人,這意味着宦官與外戚的鬥争又要開始了;第二是此刻非太平時節,就在西部邊陲,一場漢朝與羌族的大戰還在進行當中,雖然王師已占據上風,但最終結果誰又知道呢……
這場可怕的戰争災難是從這一年的春天開始的——暮春時節,雲陽古城的百姓們紛紛開始耕種,他們揮舞着鐮刀、牽着耕牛在田間勞作。因為天氣漸漸轉暖,孩子們也跑到這兒來玩耍嬉戲。大家都期盼着有個好年景,就連陽光似乎也有意眷顧着這片充滿祥和的土地。這裏沒有朝廷的紛争、沒有世俗的爾虞我詐,簡直就是一片人間樂土。
突然,幾個騎着高頭大馬的人奔馳而過,打破了田間的祥和氣氛。
大多數老百姓并沒在意,還以為他們只是外出游獵的人;但有幾位老人的臉上卻露出了不安的神色,他們分明看見這些騎着馬的人都是披發左衽——羌人!
緊接着雲陽城就發生了一系列變化:先是城門晚開早閉盤查嚴密,接着城樓上駐防的官兵成倍增加,他們的神色都嚴肅凝重。街頭巷尾所有的人都在傳言羌人攻占了涼州,馬上就要來襲擊這裏了。
第三天午後,雲陽城駐防的士兵發現遠處一望無垠的平原上隐約出現許多小黑點,不多時一片騎兵的輪廓逐漸分明,士兵立刻向守城将官禀報了這一情況。當守城将官急匆匆登上城樓時,眼前的情形把他吓呆了:黑壓壓的兵馬如潮水般已經湧到了城邊!
人上一千無邊無沿,人上一萬徹地連天!而這些士兵都是一樣的裝束——不着兜鍪、裘皮為铠、坐騎骣馬、披發左衽!
雖說朝廷已有所準備,但羌兵圍攻雲陽的兵力竟有三萬,這卻是完全出乎意料的。盡管守軍拼命阻擊,但寡衆懸殊,八百個戰戰兢兢的官兵怎麽抗擊得了三萬多勇猛好戰的羌人呢?
一場毫無懸念的戰鬥之後,雲陽城被攻破,守城将官與縣令戰死,八百士兵全部被殺,緊接着羌人開始了肆無忌憚的掠奪和屠殺。他們瘋狂地搶奪糧食、錢財和婦女,百姓的房屋多半也被他們一把火燒掉,只要有人稍加反抗就被他們一腳踢倒在火裏,再惡狠狠補上一刀……城裏的哭喊慘叫聲此起彼伏,凄厲得令人毛骨悚然,灰煙彌漫中燒焦皮肉的煳味濃烈得嗆人,這座古城霎時間變成了人間地獄。
燒殺掠奪之後羌人并沒有退出雲陽,而是留下一半士兵駐守,另一半又開始向其他地方進發。只可憐老百姓沒了活路,年輕的奔走逃亡,老弱病殘只能眼巴巴等死,那種日子根本沒法提起。盼啊盼啊,漢家的兵馬和旗幟什麽時候才會回來……
終于到了十月,護匈奴中郎将張奂率領兵馬從并州轉戰而來,只一仗就大破羌兵,收複失地,斬殺羌族首領十餘人,俘獲殲滅萬餘衆。仗打得雖然漂亮,可當漢軍大旗重新豎立在城樓上時,雲陽已經是一片死寂寂的廢墟了。
沒過幾日又開始下雪,漢軍大營卻緊張有序,根本不像大戰告捷的樣子。透過轅門望去,在層層軍帳、片片槍戈之間有一頂龐大的青幕軍帳,帳篷上雖已有不少積雪,但帳外卻甲士林立毫不懈怠,帳前高豎漢軍大旗——那便是張奂的中軍大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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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此刻,大帳裏雖然衆将列座,卻是一片沉默,唯有幾個炭火盆噼噼啪啪地作響。護匈奴中郎将張奂,字然明。他身披铠甲,外罩青色戰袍,懷抱着帥盔,寬額大臉上的幾道皺紋和胸前斑白的胡須證明他已經是六十二歲高齡了。此次出兵,他是從去年秋天就領了旨的,以大司農之職轉任為護匈奴中郎将,總督幽、并、涼三州軍事,兼管度遼、烏桓二營人馬,并有權監察三州刺史及京畿官員,可稱得起千斤重擔挑在肩上,也足見其聖眷不輕。老将軍果真不負所托,先是在武威、張掖擊敗了匈奴的主力部隊,之後兵入并州,驚得烏桓人不戰而逃,接着又馬不停蹄趕至雲陽殺敗羌人,三戰三捷可謂功勳卓著。但現在他卻一改平日雷厲風行的作風,坐在帥案邊一言不發,手裏攥着一根小木棍撥弄着盆子裏的炭火,兩眼直勾勾望着一塊燃燒将盡的木炭發愣;衆将官也是一動不動眼巴巴瞅着老将軍,仿佛一尊尊泥胎偶像。
就這樣過了好一陣子,張奂才抛下那小木棍兒,環顧滿營将官嘆息道:“我心裏難受……當年秦始皇築長城,恐匈奴繞道入侵,特意從五原郡遷徙百姓建造了這座雲陽城。今日它卻被羌人摧毀,無數百姓死于非命。老夫實在是罪責難逃!要是能早一步從并州轉移過來就好了。唉……尹司馬,可有羌人餘部逃竄的消息?”
軍司馬尹端趕忙回答:“屬下已經打探清楚了。先零羌(羌人部落之一)一部死傷殆盡,餘衆繞過高平退入逢義山駐紮。大人,咱們是不是現在就起兵追擊呢?”
張奂卻搖了搖頭。
“您決意招安羌人?”尹端反而問道。
“嗯。”
“皇上天恩無盡,大人仁心寬宏,實在是朝廷之幸、百姓之幸……”尹端話鋒一轉,“只是羌人素來不講信義,自我光武皇帝複漢中興以來,數征數撫卻皆是旋而複叛。孝安皇帝時虞诩在武都大敗羌賊,其餘衆流入益州,這将将幾年的工夫小疾便養成大患,竟又攻城掠地大肆作亂。如今您一統三州兵馬,若能乘得勝之師一鼓作氣掃盡餘賊,實是為朝廷除一心頭大患。将軍若因一時之仁放去此患,難免日後他們還要卷土重來再動幹戈。您萬萬要三思呀!”
張奂聽了他的話,臉上一點兒表情也沒有:“我何嘗不知這些?羌人的确是我朝大患,今天這個戰局難得确也不假,但我當過幾年大司農,咱的家底兒我心裏有數!這一回征匈奴、退烏桓、敗羌人,耗費無法估量,朝廷還能再掏幾個錢出來?”說着他故意掃視了一下衆将,“打仗打的是錢糧!如今這裏十萬大軍每行一步都得金銀鋪地、糧草開路,兵發逢義山談何容易?更何況……”
張奂說到這裏突然頓住了,他本想引孔聖人那句“吾恐季氏之憂,在蕭牆之內”,可話到了嘴邊又咽回去了。他雖身在軍旅,但朝廷裏的事多多少少也知道點兒:當今皇上自黨锢之變[1]愈加寵信宦官,王甫、曹節等一幫閹人主事,到處索要賄賂、排斥異己;皇後窦氏一族日益強盛,已掌京中兵務;而主政的司徒胡廣是個地地道道的“老好人”,正經事一點兒辦不來,就知道到處抹稀泥;還有個護羌校尉段颎處處與自己争功鬥勢,此番作戰他竟按兵不動暗中拉自己的後腿,現在又一猛子兵進彭陽,明擺着要來搶功勞。除了這些羁絆,司隸校尉[2]曹嵩才是最令人頭痛的角色!曹嵩既依附宦官又和段颎穿一條褲子,自己的大軍就身處他管轄的三輔地面,他還兼着供給軍糧的差事。聽聞皇上如今身染重病不能理事,自己要是下令兵發逢義山,萬一那曹嵩背後捅刀子,故意來個“兵糧不濟”,莫說這仗打不贏,自己這條老命恐怕都得賠進去!想到這兒張奂不禁打了個寒戰,可面對派系林立、良莠不齊的滿營衆将,縱有一肚子的苦水又怎麽好推心置腹呢?
“将軍萬萬不可草草收兵!若嫌大軍行動不便,末将願讨一支輕兵日夜兼程直至高平,誓要掃平逢義山!”這一嗓子好似炸雷,把滿營衆将都吓了一跳,張奂扭頭一看,叫嚷讨令的是司馬董卓。
那董卓生得身高八尺,虎背熊腰,粗胳膊粗腿,肥頭大耳,黑黝黝的臉上滿是橫肉,再加上那打着卷的大胡子顯得十分兇悍。別看他才三十歲,但跟随張奂帶兵放馬的年頭卻不短了,是一員少有的勇将,只不過脾氣躁、性子野、缺少涵養。
張奂并不在意他的讨令,揶揄道:“仲穎!你怎麽又犯老毛病了?如今那些羌人差不多已經無所依附,都是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亡命徒。你此番到并州要是一戰不成,反喪軍威。此事還需從長計議。”
“從長計議!從長計議!又是從長計議!老将軍若不信我能得勝,我甘願立下軍令狀!”
張奂冷笑一聲:“這軍令狀你可萬不能立!就算我派你前去,這一仗也未必輪得到你打!”
“您這話是什麽意思?”董卓瞪圓了眼睛瞅着他。
張奂沒在乎他的失禮,接着說:“你不知道,就在半個月以前,咱們和羌人玩命的時候,段颎已經率領度遼營(邊防屯駐軍)的兵馬神不知鬼不覺地進駐彭陽了,那裏就守着羌人的老巢逢義山。那段紀明素愛争功,前番羌人潰敗他是不明底細未敢攔截,過了這些天他應該也揣摩得八九不離十了。咱們要是大軍出動他礙于面子不好下手争功,頂多是協助一下。若是你輕兵去打逢義山,他可就不讓了,豈會把嘴邊的肥肉讓給你吃?仲穎啊,你就死了這條心吧!”
尹端也道:“老将軍所言不假!那段颎已在皇上那兒讨了旨意專候咱們打敗羌人,他再去一掃賊巢,還口口聲聲要對羌人‘長矛挾脅,白刃加頸’。看來他是要定這一功了。老将軍東征西讨,到頭來功勞反被他人搶奪,我等心裏實在不平。”
張奂心裏自然更是不平,但面對諸将,這樣的情緒是不能流露出一絲一毫的。他故意笑了笑,不以為然道:“你們以為我怕段紀明搶我的功勞嗎?老夫六十多,還不至于和一個後生計較。我們倆只是在征讨策略上見解不同罷了。”
他站起身來向前踱了幾步來到尹端身邊,“段紀明深谙用兵之道,稱得起是一員良将,但他急功近利,殺戮之心太重啦!”
“羌人毀我城關、害我百姓,咱多宰他幾個也不為過。”尹端憤憤不平道。
“不為過?你還能把他們殺盡了不成?說得倒是輕巧,只怕後果不堪設想。方今正逢多事之秋,又趕上災害連連,中原漸有反民作亂,朝廷裏宦官擅權無人不知。要是和這些邊族結怨,只怕将來中原稍有動蕩,羌人攜恨,連同匈奴、鮮卑、烏桓大舉侵入,還有那些一直就不服化的南蠻也會趁亂裂土分疆。到那時,這些胡人就能亂了中原!”他邊說邊來回踱着步子,“所以,多年來我秉承皇甫規(東漢名将)的策略,安撫招降為上、攻戰殺戮為下。為的就是不與邊族結恨,使他們誠心歸附。這個策略進行了這麽久,萬萬不可前功盡棄。”
“老将軍言之有理,我等思慮不及。”尹端點點頭,“既然老将軍有此良苦用心,何不修書一封規勸段颎,使他切勿殺戮過甚呢?”
“沒有用!段紀明心高氣傲,又立功心切。不殺人哪兒來的功勞?況且他心中一直忌妒我位在他之上,我要是寫信相勸,他只會認為我阻攔他立功,豈會聽得進去?”
董卓聽罷又扯開嗓子粗聲嚷起來:“他段颎算個什麽東西?要真有本事就正正經經打兩仗讓老子瞧瞧!在咱們鼻子底下搶功勞,算他媽什麽好漢?”
“仲穎!不要亂言!”張奂生怕這個直腸子道出幾句不入耳的話招惹是非,“平心而論,紀明他用兵在我之上。你們可還記得,延熹三年他帶兵出塞兩千裏追擊得勝,還有前年在湟中反敗為勝的那一仗,當今朝廷衆将誰有這等本事?讓人不得不服呀!昔日是皇甫規向皇上推薦我,我才能僥幸位居紀明之上……就算到了今日,每當想起這件事來,老夫還覺得于心有愧呢。”張奂顯得十分謙遜,緩緩坐下,“紀明這個年紀正是大展宏圖的時候,我也有意效仿皇甫公讓位于我的舊事,上疏朝廷讓位給紀明。”說着他托起胸前斑白的胡須,“我這把年紀,也該退一步,讓年輕人也抖抖威風了。”
這幾句話真猶如剛從井裏打上來的水一樣清亮,使得滿營将官心悅誠服,有的連聲贊嘆、有的不住點頭、有的不勝感慨。
“老将軍!”董卓猛然一聲吶喊打破了衆人的議論,只見他騰地站了起來,擰眉瞪眼,臉上兇悍的橫肉一個勁兒亂顫,“老将軍讓位于段颎,怎麽不讓位于我?只管叫他人高官得坐駿馬得騎,我董卓何日才能抖抖威風?”
“放肆!”張奂頓時大怒,“匹夫安敢如此無禮!來人!”
兩個士兵應聲而入。
“把這厮拉出去,先打四十軍棍再說!”
尹端連忙跪倒求情:“大人息怒!仲穎立功心切才口無遮攔,實在是別無他意!況他久在軍中,廣有功勞,望将軍饒他這一遭吧!”緊接着,滿營将官亂哄哄跪倒一大片。
張奂憋了許久的火氣全被董卓勾了出來,哪裏聽得進勸阻,随手自帥案上拿起一支大令:“朝廷用人自有章法,豈可擅論是非大放厥詞?若有為他求情者,與他同罪論處,絕不姑息……”
“報!”帳外一聲報事聲打斷了張奂的虎威。
“進來。”
“禀報将軍,皇上駕崩了!”
“什麽?你再說一遍?”張奂懷疑自己聽錯了。
“皇上病篤,昨日駕崩于皇宮德陽殿。”
……
董卓的事霎時間被抛到九霄雲外,滿營上下坐着的、站着的、跪着的全都愣住了。過了好一陣子,張奂才緩過神兒來,踱至大帳中央耷拉着腦袋道:“傳令下去,班師回朝!”
尹端詫異地問道:“這仗不打了?”
“還打什麽呀?”張奂白了他一眼,“這個節骨眼兒再打下去,你就不怕曹嵩、段颎告咱們擁兵自重有意謀反嗎?”說罷低頭看了看手中的大令,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
曹嵩之憂
司隸校尉曹嵩是受段颎囑托才千方百計擠對張奂的,可當答謝的黃金擺在眼前時,他卻怎麽也高興不起來。
原因很簡單——換皇帝了,一切又要從頭開始。
漢桓帝劉志在昏迷中結束了他三十六歲的生命,在最後時刻守在他身邊的只有皇後窦氏父女和光祿大夫劉倏。由于沒有子嗣,選立的新皇帝劉宏是解渚亭侯劉苌之子,大行皇帝的遠房侄子,年僅十二歲。立這麽一個小皇帝,窦氏明擺着要專權。現在皇後之父窦武已經一躍成為權傾朝野的大将軍,家族的其他成員也紛紛登堂入室成為新貴,窦氏專權已是鐵的定局。
曹嵩身為宦官曹騰的養子,多年來一直秉承養父的傳統,與宦官勢力保持着親密的關系。每逢朝廷有什麽大事商議,他自然而然會站在閹人這一邊;自己得了什麽外財,也得首先孝敬王甫、曹節這些大宦官。總之,宦官勢力就是曹家的大樹,背靠大樹好乘涼……可如今窦武要砍倒這棵大樹了。
窦武是關西儒士出身,與太學生[3]過從甚密,一心想為黨锢的士人翻案,那他怎麽能容得下王甫、曹節那些閹人橫在眼前呢?現在他将與宦官矛盾最深的老叟陳蕃尊為太傅,又起用被黨锢罷免的李膺、杜密等人,宦官生死已經懸于一線了。可如果王甫、曹節他們翻了船,那無疑又會勾出他曹嵩許多不可告人的秘密。貪贓枉法,索要賄賂,交通諸侯,結黨營私,玩忽怠政……許多項罪名飄在曹嵩腦袋上面,只要宦官一完,他們馬上就會把這些罪名扣到自己頭上。
現在去向窦武投懷送抱還不算太晚!但那樣自己是不是賣的太賤呢?而且窦氏能寬容接納自己嗎?曹嵩越想越覺得可怕,不知不覺間已經出了一身冷汗,真恨不得身邊有個人能為他指條明路。他已經派人請本家弟弟曹熾速來,哥倆得好好分析一下目前的處境。
就在這會兒,外面傳來一陣嘈雜的吵鬧聲。曹嵩本來就心裏煩,抻着脖子朝屋外望了望,沒好氣地嚷道:“哪個混賬東西撒野?大中午的雞貓子喊叫什麽?”
“是大少爺!”一個仆人快步走進書房回禀,“少爺他中風了!”
“是嗎?”曹嵩聽說兒子中風卻一點兒也不着急,“又中風了!最近怎麽老是中風呢?”說着竟然笑了起來。
“少爺就躺在地上,老爺……老爺您去瞧瞧嗎?”
“嗯。”曹嵩愣了一下,起身就往外走,“還得我親自走一趟。他怎麽中風的?”
“剛才小的們正伺候大少爺讀書呢!後來……”
“讀書?讀的什麽書?”
“是……是《中庸》。”
“《中庸》?哈哈……”曹嵩笑出聲來,“中的什麽庸?簡直就是不中用!他要是知道念書我就不長白頭發了!你給我實話實說,剛才你們玩什麽呢?”
“老爺!”那仆人憨憨一笑,“真是什麽事兒都瞞不了您吶!剛才小的們正陪着大少爺在後院鬥雞呢,後來管家來說午後本家二老爺要來,這話還沒說完少爺就栽倒了。可把小的們的魂兒都吓沒了,正要打發人去尋醫呢?”
“行了!尋哪門子醫?”曹嵩早就樂不可支了,“他得的是貪玩病,中的是厭學風,這病得我給他調理!”說着已經走到了後花園。
只見一個頂多十一二歲的男孩正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他斜着眼歪着口,嘴裏還一個勁兒往外淌口水;往身上看,一身緞子衣裳早就滾得滿是黃土,弄得髒兮兮、邋遢遢的,有一只鹿皮靴子也甩出去半丈多。那孩子斜着眼瞅見父親來了,越發地抽搐起來。
曹嵩含笑一言不發,只是默默看着躺在地上的兒子。就這樣笑了好一會兒才發話:“管家!看來阿瞞是真病了,快去找個大夫來……對啦!你順便告訴庖人(廚師)們中午不必準備什麽酒菜了,方才我那本家兄弟又差人來說他突然有事,今兒不來了。”
話音剛落,那孩子如服良藥,竟然一下子直挺挺地坐起來了。只見他嘴也不歪了,口也不斜了,手腳也不抽搐了,用衣袖使勁一蹭,把滿臉的鼻涕口水都抹了去。這下子分明換了個樣兒,圓圓的小臉,濃濃的眉毛,透着機靈氣兒的大眼睛——好個小精豆兒!
“剛才怎麽了?”阿瞞問身邊的仆人,“我怎麽會躺在地上?”
“少爺,您剛才又中風了。”
“又中風了!”阿瞞眨着一雙無辜的眼睛,“最近是怎麽了?”
“最近你二叔經常來。”曹嵩一語中的,“只要他來就又要罵你貪玩、勸你讀書,你聽不進去就裝病對付他,我說得沒錯吧?”
阿瞞聽了連忙拍拍身上的土站了起來,然後一躬到地,煞有介事道:“原來驚動了父親大人!孩兒這邊見禮了!”
曹嵩看了兒子這一系列的表演,真是又好氣又好笑,他上前一把将兒子攬在懷裏,用自己幹淨的衣袖拭去他臉上的灰土。他總是那麽溺愛兒子,即使阿瞞做得不對也要護着。這是為什麽呢?他自己也說不清楚,這固然有父子天性的緣故,但更重要的也許是因為他自己小時候太缺少真正意義上的父愛吧!他明白兒子貪玩厭學,而且性子也太過張揚。但曹嵩認為這都沒什麽大不了的,只要自己能有個好仕途,就不愁兒子将來沒好日子過。所以今天與往常一樣,他的溺愛之情又占了上風,忙喚仆人:“德兒在哪兒?”德兒是曹嵩的小兒子,是小妾所生,比阿瞞小四歲。
“小少爺在房裏讀書呢!”仆人答道。
“快把他領來。”
“小少爺脾氣硬,讀書時不準我們進去。”
“也是個牛心古怪的脾氣!你就跟他說是我叫他出來。”曹嵩吩咐道,“這麽好的天兒,應該讓他們在花園裏多玩會兒。這個不懂念書,那個是書呆子,小小年紀總悶在房裏,別再念傻了!”
不多時那仆人便領着胖乎乎的德兒來了,兄弟倆就在花園裏捉迷藏;曹嵩也不忙着寫表章了,幹脆坐在他常坐的那塊大青石上笑盈盈看着倆兒子玩耍。他實在是太愛孩子了。小時候養父從不哄他玩兒,後來長大成家又接連有三個兒子不幸夭亡,好不容易留住這倆,可他們的母親又先後病逝,阿瞞和德兒就是他的命根子,真真疼愛得如同掌上珠心頭肉一般!德兒雖小卻喜歡讀書學習,懂得謙虛禮讓,小大人的模樣;阿瞞一心貪玩可是聰明伶俐、随機應變,倒也難得。
曹嵩想起阿瞞裝中風的事兒,實在是有意思。半年前的一天,曹嵩正在會客,他堂弟曹熾跑來說阿瞞中風摔倒了。曹嵩憶起前三個兒子死時的情景可吓壞了,跑去一看阿瞞坐在屋裏安然無恙。在此之後又有兩次同樣的情況,曹嵩很疑惑,阿瞞一臉委屈地說:“不知為什麽,叔叔很不喜歡孩兒,總在您面前說孩兒的壞話。”
從那以後曹熾再來對他說阿瞞病了、阿瞞不愛讀書、阿瞞在外面惹禍之類的話,曹嵩就全當耳旁風了。日子一長這招兒不靈了,阿瞞又戲法兒翻新開始明着裝病,硬是不讓他叔父開口,真是狡猾透了!曹嵩逐漸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後果,不但沒責備阿瞞,反覺得十二歲的孩子能這麽機靈實在不同尋常。
此時此刻,曹嵩腦海中突然不斷湧現着“十二”這個數字。他回憶着自己十二歲時是個什麽樣子:生下來就被人抱去當了宦官的養子,童年自然是暗淡無光的。記得也是在自己十二歲那年,養父曹騰因為援立先帝有功升任了大長秋[4],并且獲得了費亭侯的爵位,那真是曹家從未有過的榮耀與恥辱。說榮耀是因為父親赫然崛起,日益受到幾位先帝的寵信直至去世;說恥辱是因為父親這個爵位得來頗受人非議。雖然當時自己還小,但也聽到了不少風言風語。據說孝質皇帝是被“跋扈将軍”梁冀鸩殺的,而父親偏偏在此事之後以定策之功加官晉爵的——總會有人以為他是殺害孝質皇帝的幫兇!當了這樣一個宦官的養子怎能不受世人的白眼?自己就是從那個時候起學會了隐忍,忍父親的管教,忍世人的白眼,忍同僚的非議,忍喪妻失子之痛,忍許多許多事情……一直忍到現在,而且将來還要繼續忍下去。
曹嵩拍了拍腦門,責怪自己不應該想太多,提醒自己搪塞住窦武才是目前最要緊的事情。回過神來再看兒子們,立時愣住了:小孩就是好,整天無憂無慮……咦?這是怎麽回事?明明是兩個孩子捉迷藏,這會兒怎麽變成三個了?
他揉了揉眼睛,只見阿瞞和德兒身邊又多了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孩,穿着髒兮兮的衣衫,腰裏系着根破麻繩,跟他們一塊玩。
“你是哪裏來的野孩子?怎麽進來的?”曹嵩趕忙站了起來。
那孩子照舊玩他的,根本不理睬曹嵩。
曹嵩可不高興了,上前一把揪住那孩子的衣服:“問你話呢,你怎麽進來的?”
“翻牆啊!”那孩子也壞,抓起曹嵩的衣襟抹了一把過河的鼻涕,“您急什麽,又不是一回兩回了。”
“呸!”曹嵩惡狠狠啐了他一口,“我們是什麽樣的人家?由得你這樣的野孩子随便跑進來玩?還翻牆進人家院子,你爹媽是怎麽管教你的?快給我滾!”
不想這句話沒說完,阿瞞卻颠颠跑了過來:“爹爹別怪他,我去他家玩的時候,也是翻牆頭進去的。”
還說人家孩子,自家宦門子弟也沒教育好,這可把曹嵩鬧了一個大紅臉:“阿瞞,他到底是誰呀?”
“他叫蔡瑁,我們常在一起玩的。”
曹嵩不知道蔡瑁是何許人也,又見他一身邋邋遢遢,自然以為是窮人家的孩子:“滾!以後不允許到我們家來,什麽野孩子,再把我們阿瞞帶壞了。你要敢再來,我告訴你爹媽,叫他們收拾你!”
那孩子做了個鬼臉:“有本事你告訴他們去,他們都在襄陽了。”
曹嵩聽了也糊塗,哪兒有自家住襄陽,十幾歲孩子自己跑到洛陽來玩的道理?還未及多問,管家慌慌張張跑了過來:“老爺,大司農[5]張大人家的幾個仆人在外面要人。”
“要什麽人?”
管家回道:“他們說他家大人的內侄出來玩,一時沒看住,跑到咱們府裏來了。”
哎喲!這小子是大司農張溫的內侄呀!曹嵩腦子裏嗡地一聲,這豈開罪得起?他趕忙換了一張和藹的面孔,親自趨身為小蔡瑁撣了撣衣服上的土:“公子你怎麽不早說?我這兩天還說去看看張大人呢!這樣吧,我親自送你回府,好不好?”
蔡瑁年紀小,不明白他為何态度轉變得這樣快:“不行不行!你準是要向我姑丈告我的狀,那以後他就不讓我出來玩了。”
曹嵩讪笑着摸了摸他的頭:“張公子,你想錯了。我是想帶着孟德一塊去,讓他也見見你姑丈。把話說明白,以後你們再來往游戲,不就不用翻牆了嗎?”小孩子豈會明白他的心思,曹嵩是想借這個題目與張溫攀一攀交情,順便就窦武之事向其問計。
“真的?”蔡瑁和阿瞞都高興得蹦了起來。
曹嵩一手挽着阿瞞,一手拉着蔡瑁,滿口甜言蜜語,又囑咐管家:“快備車,往大司農張大人家去一趟。”
張府問計
“曹大人來訪。”
“哦?”張溫正在看書,聽見家人的禀報感到很意外,“你說的是哪個曹大人?”
“司隸校尉曹嵩。”
“哼!無緣無故的,他來做什麽?”
“回老爺的話,咱家侄少爺跑到曹府裏去玩,曹大人發現後怕孩子小有危險,親自把侄少爺送回來了。”
“哦。”張溫皺起了眉頭。他極厭惡曹嵩的為人,私下根本不與其來往;可今天這老狐貍竟親自送內侄過府,怎不叫人猜疑?有心不見,可又一琢磨,自己當初是因為其養父宦官曹騰向先帝舉薦才有機會來京師做官的,不管怎樣曹家對自己有恩,也不好駁曹嵩的面子,想至此他就不大情願地嘀咕了一聲:“有請!”
不多時曹嵩款款而來,只見他頭戴通天冠、身穿青色深衣、腰系錦帶、足蹬雲履,裝扮得一絲不茍,離得大老遠就躬身一揖道:“伯慎兄!別來無恙啊?”
“內侄頑皮,有勞巨高兄挂懷……坐!坐!”張溫見他不親假親不近假近,也少不得随之客套。二人招呼打得響亮,可坐下來并沒有什麽志同道合的話,曹嵩只是問他身體如何啦、最近有沒有和人飲酒聚會啦、家中內眷可安好啦之類的話,弄得張溫滿腹狐疑,只好有一搭無一搭地搪塞着。殊不知曹嵩是揣着一肚子心事來的,抱定了韓信亂點兵遲早尋得着話茬的主意,東拉西扯海闊天空地瞎侃。
“人各有一好,有的愛文章,有的愛射獵,有的愛投壺[6],有的愛蹴鞠(踢球),像我這樣什麽都不會的,就只能睡大覺了……伯慎兄,您有什麽愛好嗎?”
張溫揶揄道:“沒什麽,我等都是公務繁忙之人,閑來觀觀書籍、寫寫文章也就算是消遣了。”
“有一技之長就是好,伯慎兄詩賦文章我也有幸瞻仰過,神采奕奕啊!我這輩子都比不上了……但人家說美食不如美器,好文章也得要好字配……要說書法現在當屬梁鹄,那一手好字,我聽說和李斯的字差不多,都跟那傳國禦玺上‘受命于天,既壽永昌’那麽周正。但若論草書,那首推咱們孝章皇帝的禦筆,章草之名誰人不知誰人不曉啊!”
“是……”張溫越聽心裏越糊塗,難道大中午他跑我這兒聊天解悶來了,“我這兩筆字再練八十年恐也趕不上梁孟皇,不過文章還是自認為可以的。”
“上道了!”曹嵩心中一喜,臉上卻不動聲色,看似信口道:“要說文章,我倒是頗為仰慕當今陳太傅的文章。”
“巨高兄慧眼!陳太傅氣概過人文筆犀利,更得益于為人正直剛毅——這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