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冬季來臨,漫長的雨季也跟着來了。
袁雪桐卡在臺中動彈不得,接了新工作正式去設計公司上班,放假日回北部,和母親、妹妹聚會,在一次偶然閑聊中,麥知偉突然造訪,進屋之後,袁雪桐注意到他左腳一拐一拐,于是關心詢問:「麥叔叔的腳受傷了嗎?」
俞美馨和麥知偉面面相觑,俞美馨猶豫半晌,勉強開口:「你麥叔叔昨天去找睿恒——」
「是嗎……」停頓片刻,袁雪桐眉心微折,黑眸專注,觀察她母親表情悶悶不樂,小心翼翼追問:「發生什麽事?」
「他們父子起沖突,打起來——」俞美馨溫婉面容浮現憂色,不知該從何說起。「原本是為了你們倆将來着想才去一趟,想好好談一談,誰知道會起沖突。」
「沒那麽誇張,只是誤會而已。」麥知偉輕描淡寫,俞美馨觑他一眼,不以為然。
袁雪桐黑眸漆黑如墨,很擔憂,卻依舊沉靜輪流望向他們,等他們進一步解釋到底發生什麽事。
總之,他們父子見面沒多久就一言不合,何睿恒對麥知偉不諒解,也不願意好好坐下來談,氣氛鬧得很僵,最後他想走,麥知偉想留住他,兩人發生肢體沖突。
「啊!」聽完,袁雪桐很震驚。畢竟,她認識的麥叔叔人很客氣溫和,何睿恒也絕不是粗暴的人,他向來頭腦冷靜,個性內斂自制,怎可能和長輩有肢體沖突?
但他最近對她很冷淡是事實,留她一個人在臺中租屋處,不聞不問,近乎冷漠。她以為等何伯母病情好轉,兩人關系會漸漸修複,沒想到沖突會愈演愈烈。
見袁雪桐面色沉重,黑眸憂悒,俞美馨忍不住說:「麥叔叔也是關心你,是好意,擔心你如果一意孤行要嫁給他,結果呢,卻落到被欺負冷落的下場。原本是想好言相勸,将我們這一代的怨仇放一邊,讓你們倆好好發展。可是,何韻琳對我們誤解太深,睿恒難免受影響,這怨慰的結打得太緊了,他們根本無意解開。」
母親的話讓袁雪桐一陣無語,不知該如何回應,俞美馨關愛勸告:「你搬回來吧,媽媽擔心你一個人留在臺中會被欺負,你現在那個工作也不是最好的……」
袁雪桐黑眸籠罩一層陰郁之色,凝視母親,輕輕嘆氣。
最近,何母反對婚事延宕、投資金額退回,再加上父子突發生肢體沖突,袁雪桐隐約感到對何睿恒愈來愈陌生。
只是她對他的感情依舊執着,她個性太溫和,無法逼迫他給交代。其實,也是心疼他夾在母親和她中間,左右為難,他內心也是受苦的。
「聽媽媽的話,好不好?」俞美馨善意規勸。
安靜沉思片刻,袁雪桐輕聲說:「再等一段時間吧。」
十一月底,下着毛毛細雨,陰寒的天氣。
袁雪桐接到何睿恒電話,兩人約在他公司見面。
袁雪桐一到,先被秘書帶到會客室等候,沒多久,何睿恒出現。他們有一陣子只通電話沒機會見面,這次再度相見,他青癯消瘦不少,黑眸深邃,略顯憂郁。
氣氛浮蕩怪異,袁雪桐将耳旁的發絲輕攏耳後,好半天不知該說什麽。
他眼眸跟随她的動手,唇角有抹帥氣的微笑,隐含苦澀。細想措辭,忽開口:「我媽要跟我搬到臺中,我們打算把臺北的房子賣掉,在臺中買新屋——」停頓半晌,接續:「臺中的租屋我打算退掉,雪桐,回臺北吧,回到你家人的身邊。」
嗓音溫和,卻像一枚深水炸彈投入她心中,好半晌,她開不了口回應,徐緩擡起雙眸,安靜地看着他。他黑眸冷靜,五官毫無表情。
「所以,這就是你的決定?」惆悵喃聲,雙眸透着無奈。
何睿恒在紐約畢業典禮當天曾見過俞美馨一次,從未料想他口中叫的「袁伯母」就是當年搶走父親的俞美馨。
現在,他母親天天唉聲嘆氣,逼他在兩人中間作選擇,不是抛下母親,就是要他和袁雪桐分手。
眼前這個女人是他深深愛着的,她溫柔善良的內在、精靈脫俗的氣質、美麗姣好的外表,他一直深深受吸引。
也因為如此,他陷入進退兩難的困境,無法滿足母親的哀求,讓她安心;也無法承諾雪桐的心願,成全兩人的愛情。
這些時日經過長考之後,何睿恒終于忍痛,艱難提出:「雪桐,我們還是分手吧。」
這是她最害怕的;赴約之前,她正擔心電話裏他說有話想講就是要提分手。乍聽之下,袁雪桐不肯接受,雙眸隐隐泛淚,無辜凝睇着他說:「不要這麽急提分手,可以等過段時間,等你母親情緒穩定下來,我們再好好勸她。」
「但我自己心裏這關過不去,對你沒辦法交代,對我母親也一樣。」無法好好照顧病況不佳的母親,也無法給予雪桐真正的幸福,再拖下去,兩個女人他都會對不起。
「可是,我不想分手。」她眼眶瞬間泛紅,雙眸浮現淚霧,喉嚨哽咽。
隔着鉻金屬框的玻璃圓桌,他們面對面坐在待客沙發上,何睿恒俊容深沉,下颚緊繃,憂郁眼眸隐含一抹森寒,不發一語,态度沒有動容軟化的跡象。
袁雪桐見他心這樣冷硬,不禁擔心起來。
「難道我們就這樣算了?」呢喃低問。
她不會懂他和母親內心受的苦。他們分手,她還有家人陪伴;他們結婚,他母親就會孤單一個人。
何睿恒只能成全一方。在未抉擇前,他度日煎熬,她可明了他內心有多想跟她厮守到老,這個決定對他的傷害和她一樣大。
何睿恒唇角有抹苦笑,內心一片黑暗。
昨天,為了安撫他母親,他已答應今後不會和袁雪桐在一起。現在,他只想好好照顧母親,他分身乏術,無法同時顧及兩個女人的感受,要體會母親扶養他的辛酸,又要照顧袁雪桐的幸福,根本不可能。
「我可以……等你……等你母親想通……」她輕輕碰觸他放在桌上的手,他沒有收回,但嚴峻的五官也沒有洩露任何情緒。
以往,只要輕輕哀求或撒嬌,何睿恒總是依她。但現在,她滿臉淚痕,哭得凄慘,眼睛和鼻子都紅了,他的心痛得很,目光卻維持冷然,五官輪廓變得剛硬緊繃,看似無動于衷。
半晌,袁雪桐啜泣轉弱,何睿恒眸光停駐在她臉龐上,忽淡淡插了一句,「仔細一看,你和你母親長得很相像。」
袁雪桐怔了一下,徐緩擡眼,以淚濕的眸靜靜凝睇他,他黑眸閃熠一抹沉重的傷痛,緩緩将手抽回來,心一橫,補了一句:「當初如果知道你是她女兒,我絕對不會愛上你。」
她大受打擊,呆怔間,卻見他一臉漠然,眼淚簌簌落下,雙手掩着臉,痛哭失聲。
何睿恒斂着濃眉,心沉重發疼,很想安慰她卻強忍壓抑,硬撐好久,最後受不了,忽然站起身,走到她面前,手握着她肩際,将纖細悲傷的她擁入胸懷。
袁雪桐難以自制,雙手攀着他寬大肩膀,哭得聲嘶力竭,兩人緊緊擁抱着,他眼眶也紅了。
好一會兒,等她情緒漸漸平穩,虛弱無力靠在他懷裏,他沉痛的面容稍低垂,将唇熨貼在她額前,嘗到她發絲的香味。
「小雪,對不起,我不是故意傷害你。我答應母親不會再見你。請你回到家人身邊去,以後會遇到真心愛你的。屬于你的一定是最好的,我不能、我不是那個能給你的幸福的人。」
袁雪桐淚眼迷糊,在包包裏找面紙,翻了好久都找不到,他俯身從桌上抽了好幾張面紙,放在她手心。
她低頭默默擦眼蒙,不甘心、想挽回,但他悲傷的眼神制止她開口,反而伸出手輕撫她柔細的黑發,好一會兒,兩人不再開口。
去年,他們深深相愛,才隔了一年,卻在這年冬天黯然分手。
那一瞬間,之後分離的五年,袁雪桐漸漸體會,如歌詞之意:我們不是為愛而活,就是被愛傷害。
秋季晚間,臺北信義區北歐風的高級餐廳,賓客如雲,觥籌交錯。
五年後,再度相見。
袁雪桐、何睿恒安靜對坐于一方桌,傾聽服務生為他們介紹今日主餐,順便點酒。
這間餐廳和他們初次約會于紐約的餐廳裝潢風格相似,詢問服務生,袁雪桐才知原來出自同一位設計師之手。
趁服務生幫何睿恒點酒、請他品酒的時間,袁雪桐黑眸寧靜,緩慢研究他的變化。
昨天,在辦公室乍然相見,由于她過于心慌意亂,完全沒有留意他的改變。當相遇的沖擊減低,她眸光沉靜落在他身上,注意到他俊顏依舊冷淡自制,只是眼神、舉止增添男性成熟的魅力。
他的身形變得壯碩,不再像少年般修長俊美,好像有刻意鍛煉身體似,肩膀變寬厚,厚實的肌肉将西裝外套襯得相當有型。
他身上這套深色西裝看來要價不菲。黑發利落有型,雙眸理智冰冷,襯上冷淡的表情,略帶高傲的态度,和金融商圈雅痞類的高階主管沒什麽兩樣。
他的內斂不見了,變疏冷;他的溫和也不見了,變高傲。
這陣子,袁雪桐的母親會幫她介紹男性對象,家世背景不錯,號稱各行各業的菁英,他們也會散發高傲自信的特質,她個性天真,向來不欣賞這類男子,沒料到五年後的何睿恒也有類似菁英高傲的樣貌。
記憶中,她父親事業有成,反而更不修邊幅,态度平易近人,渾身散發熱情潇灑的魅力。這才是袁雪桐真正欣賞的男性特質。
「小姐,想喝什麽?」服務生忽然轉向問她。
袁雪桐斂神,望着菜單,偏頭思考。「給我一杯雞尾酒好了。」
「小姐要不要考慮我們新推出加拿大出産冰酒?釀造後成為氣泡酒,有着特別迷人的口感,精巧細致,柔滑不咬口,酌配龍蝦美食特別适合。」服務生溫和推薦。
「好吧,不過我只想點輕食料理。你建議?」放下菜單,袁雪桐等他繼續說明。
「我們有幹貝香煎蘆筍襯西紅柿色拉,以及輕煎鮮魚酌香槟醬,口感豐富,卡洛裏低,食物又很精致。」
「好吧,那我點這個。」袁雪桐合上菜單,揚睫凝視何睿恒,口吻輕松問:「你未婚妻呢?我們要不要等她來再一起上菜?」
「酒可以先上,你們先品酒。」不等何睿恒響應,站在一旁的服務生先建議。
「不用了,先上菜吧。」瞄了手表一眼,何睿恒淡淡說:「她今天加班,可能會晚點到。」
服務生淺颔首,收走菜單,留下他們獨處。
沉靜片刻,他們忽然同時掀唇發話,注意到對方的表情,同時停了下來。目光對視,尴尬彌漫,何睿恒才問:「你剛想說什麽?」
「我想問你公司是不是改名稱,記得以前好像挂名璩氏企業。」
「盤石算分公司,專門負責建案。璩氏企業現在主導銷售和租賃業務,不過兩家老板都是璩季穎。」
「他真的很有生意頭腦。」袁雪桐淺颔首,又問:「你呢,現在調回臺北了?」
「兩年前就調回來了。這棟大樓的建案是我們公司的作品。」話鋒一轉,他利眸冷淡,定定凝視她。「需要你裝潢的住處就在頂樓,用完餐,我帶你上去看看。」
他完全公事公辦的口吻,其實有些惹惱她。她抿唇不語,靜靜地側過臉,觀察附近幾桌的客人,眸光稍微掃過一遍,發現這間餐廳的客源大概來自商業區,衣着很正式,有些女生穿得略顯華麗。
相戀的時候,他們在紐約一年去這種高檔餐廳一次,慶祝初初相愛、慶祝畢業。
當時,點餐的時候,她故意不挑昂貴的,考慮他讀書賺錢辛苦,不想帶給他額外的負擔。
但那時,他們很快樂。只是簡單小小的事情,都可以開心很久。
現在,只是商談裝潢案,就先約她到高檔餐廳見面。餐點、酒類出手好幾千,眉宇不曾稍蹙。或許流光消逝,何睿恒變得成熟、事業有成了,但相對的,心緒應該也會得變複雜,更難猜測。
但他的變化早就和她毫無相關,他們的情感既疏離又陌生,也許過往——紐約的甜蜜,他早已遺忘殆盡,只剩下她獨自一人的回憶。
總之,今非昔比的落差,袁雪桐內心隐約泛起酸楚,眸底蘊含一絲難掩的落寞。
「怎麽了?」何睿恒微眯眼瞅向她,敏銳詢問。
袁雪桐尚未回答,服務生剛好送酒過來,開酒之後,請何睿恒品酒,他優雅利落輕晃紅酒杯,醒酒片刻,啜飲一口,然後淺淺颔首。
服務生姿态優雅,徐緩替他倒一杯酒,接着再過來替袁雪桐倒一杯冒着氣泡的冰酒。
「你常來這間餐廳?」服務生對他的态度很親切熟悉。
「對。離公司很近,和客戶應酬,都帶他們到這裏用餐。」
袁雪桐默默喝酒,片刻後,忽然脫口問:「為什麽找我替你裝潢?不覺得尴尬?」
分手之後,她沒有一天不想起他。
那年,袁雪桐沒料到母親和麥知偉幸福的再婚,會種下何家母子人生嚴重傷害。
為此,她曾對何家心懷愧疚,卻無法泰然接受何睿恒說分就分的态度。
她母親俞美馨曾說:他就是不夠愛你。寧願割舍對你的感情,也不願傷害自己的母親。你們分手了也好,要不然你硬嫁給他,也不會得到幸福。
他不夠愛你、不夠愛你……
「不夠愛你」這幾個字,五年來像把鋒利的刀,始終刺痛着她。
而她就是太愛他了,才會痛了一遍又一遍,舍不得放手。
再度遇見何睿恒,袁雪桐眸光細細描繪他俊顏,五官、輪廓是她再熟悉不過的,但奇怪的是,眼前的何睿恒彷佛……
不是記憶中曾與她深愛的男子,感覺莫名,難以言語,有一種說不出的隔閡疏離,以致陌生。
彷佛,她根本從未和他相識、相愛,遑論分手。彷佛這是他們人生第二次初初見面,相對用餐單純為了閑談公事。
「你會尴尬嗎?我倒是不會。」口吻輕松随意,黑眸深沉莫測高深地落在她面容,清冷地說:「都過這麽久,五年有了吧,你應該不會還介意?」
袁雪桐撇撇唇,扯出一抹敷衍的笑。「比我有資歷的設計師,公司就一堆人,你何不挑他們?」
「熟悉吧。我喜歡什麽、不喜歡什麽你都知道。我的未婚妻正好欣賞你的設計,所以,認為你适合。」輕啜紅酒,話鋒忽轉,眸光凝注她。「對了,你有對象了嗎?結婚可以發喜帖給我,我禮到人到,不會介意的。」
她瑩亮雙眸忽有一抹憂悒閃逝,淡淡搖頭。「沒那麽快,慢慢來,我還不急。」
「怎麽會不急,不是再過幾年要三十了?」
何睿恒平淡敘述,惹來她俏皮皺鼻,嗔聲抗議:「何先生,你這樣公開談論女生的年紀,不太禮貌喔。」
何睿恒黑眸閃熠玩味的光芒,直瞅她俏皮的面容,瞅得她有些羞意。
這時,忽然一名長相亮眼的女子走向他們,伫立于桌邊,微低俯身軀,柔情蜜意地在何睿恒臉頰印了一個吻,他愣了一下,側過臉向她展露微笑。
他的笑容溫煦,帥氣迷人得不象話,只是稍縱即逝,而且還是對着別的女子笑的。随後,袁雪桐聽見他說:「我未婚妻,許亞蔓。」
許亞蔓很自然地坐入他身邊天鵝絨的沙發椅,巧笑迷人,眼波流轉,瞟掠袁雪桐一眼,語态柔媚。
「抱歉,來遲了。我剛和客戶應酬,好不容易脫身,等一下還有另一個飯局,不能待太久。」
「亞蔓在飯店公關部門工作,是公關經理,平常業務比我還忙。」他簡短向袁雪桐解釋,此時,許亞蔓的玉手親密地碰觸他的手臂,他側過臉,和她四目相對,她唇角流露甜美的微笑。
輪流望着他們,袁雪桐吶吶颔首,須臾,忽想起什麽,迅速從皮包掏出名片,溫和淺笑遞給許亞蔓。
「你好,這是我的名片。」
許亞蔓接了過去,看了名片幾秒,這才揚睫細細地凝視她,眸光迷人嬌媚。
「袁設計師,我好喜歡你上次設計的海景風格房子,有一種……」很流利說了一堆贊美溢詞。
「哪裏,是你太誇獎了。」
袁雪桐羞澀尴尬,畢竟眼前這女人社交手腕很高明,确實是個公關高手,至于外表,許亞蔓的身材比她更高跳、更纖細,黑眸眼影上了亮彩,更增狐媚,五官搶眼,渾身散發女性迷人的魅力,一看就知是男人會喜歡的性感女人。
袁雪桐偷觑何睿恒,聽許亞蔓不斷客套,他眸光忽地變冷淡,唇角似笑非笑,有一瞬間,忽然揚眼對上她的雙眸,兩人相視對望,他目光冷酷銳利,毫無一絲感情,袁雪桐感到一陣尴尬,遂悄悄別開目光。
後來,許亞蔓也掏出名片給袁雪桐,禮尚往來相互客套。
袁雪桐感到自己的雙頰快笑僵,內心不斷OS累格,許亞蔓忽然湊近何睿恒臉龐親啄一下,留下鮮紅唇印,伸出手指甜蜜地擦去。
「親愛的,抱歉,我和旅行社的林董有一場飯局,不走不行,下次我再好好補償你。」
何睿恒輕颔首,不以為意。
許亞蔓舉止優雅,瞄向袁雪桐。「袁小姐,很高興認識你,希望你能接下這個case,我好想住在你設計的房子裏,已經天天在幻想了呢。」
不等袁雪桐回應,許亞蔓就像一陣柔煦輕風刮走,留下他們兩人獨處。
該怎麽形容袁雪桐的感受?答應赴約,大半的理由是為了見何睿恒的未婚妻,親眼見證他從別的女人那裏尋得愛情的幸福,或許她也可以不再被過往束縛,也算另類的釋放。然而——
要說失落,她若有所失。
要說難過,她很難過。
但,還有一種說不出的違和感。這女人和袁雪桐想象中他的未婚妻差太多,她總在內心把他未婚妻想得完美、充滿女性柔美的氣質,待人親切熱誠。
呃?諸多複雜感覺忽然糾結于心,其中,感受最深的,竟是失望——難以想象何睿恒深愛的會是社交手腕高明的女人。
「你的未婚妻令人印象深刻。」袁雪桐尴尬喝酒,美好冰涼的氣泡在舌頭味蕾跳躍,明明該是氣味香甜的,卻感到一抹無形酸澀。
何睿恒眸光冷淡,沒有吭聲。
靜寂片刻,服務生過來上菜,好一陣子他們這桌只發出輕微刀叉聲,毫無對話。
後來,結束所有餐點,何睿恒揚起黑眸,目光分外清冷,來回梭巡她柔靜婉約的面容,彷佛一朵悄于黎明綻放的花朵,毫不客氣地評論:「我刻意避開長相和你相似的人,不再愛甜美精靈的女人,那會讓我想起你,和你母親。現在的我,喜歡豔麗搶眼的女人,感情不要太豐富,我不喜歡關系拖泥帶水。」
因為太了解她了,所以完全明白她的心思。
袁雪桐面容僵硬,呆怔到似乎大受打擊。即便他想法如此,也沒必要當面講得如此直率、殘忍、不顧情面刺傷她。
既然這樣,她也無話可說。
何睿恒神色浮現強烈不耐,彷佛不願繼續和她獨處下去,冷聲問:「要吃甜點嗎?不吃甜點的話,我帶你去樓上看房子。」
「我還沒同意要接呢。」她反駁。
「那你為何赴約?」冷酷嘲諷:「浪費我時間?」
袁雪桐揚眉凝視他,抿了抿唇。
「我承認對你未婚妻好奇,想來看看。見過面,不得不說,你們很合适。」溫和中隐約有絲冷諷。
何睿恒冷哼回應,不置可否。見她遲遲未決定,他利眸冷淡掃看她,理智說:「接還是不接,有必要這麽猶豫?小雪,向前看吧,這是送上門的生意,既然你是做這行的,就沒有任何理由拒絕。過去的事,我們一筆勾銷,算了吧。」
料想他一樣絕情,親眼見識,心還是會痛。
何睿恒眸光冷硬,态度強焊,公事公辦的态度,讓袁雪桐沒機會再猶豫,彷佛再猶豫就是她意氣用事,不成熟到公私混為一談。
思考半晌,她微颔首,終究同意前去參觀。
替前男友裝潢結婚新房,不管怎樣都是一件難受的事,更何況袁雪桐尚未對兩人的舊情釋懷。
于公,該接;于私,她該拒絕。
然而,當何睿恒帶袁雪桐上到豪宅頂樓,內心反反複覆的煎熬全消失了,沒什麽該不該的,她一看立刻喜歡上這間房子的空間感。
開闊空間,挑高天花板,躍層格局,豪宅一樓沒有隔間,樓上則有四個房間,空間明亮光敞,落地窗外城市風景一覽無遺。
這還不是最令她着迷的。
當她參觀完樓上的空間,發現書房側邊設制一小段往上的階梯,她疑惑回首,瞟掠他一眼。
何睿恒指了指階梯,說:「樓上有一間小閣樓。」
她美麗的雙眸立刻冒出好奇光芒,二話不說,上去參觀。到了一方小閣樓,仰頭看見傾斜屋頂上有一大塊透明的天窗,她驚奇地咦了一聲。
下一秒,眸光卻瞬間變得黯然,以前,她曾提過想要一間閣樓的工作室,有透明的天窗,放晴天,讓陽光完全灑進來,下雨了,就聽雨滴叮叮咚咚在頭頂上跳舞。
那時,熱戀方熾,誓言火熱。她想要什麽,他總是一口答應。
他也曾許諾,将會按照她的想象蓋一棟房子,裏面需要的一切全由她裝潢。
然而,當他做到他的部分,卻不是為了她。這間閣樓不是屬于她的,是送給另一個女人——他的未婚妻——的新婚禮物。
「這個空間有點可愛,你打算做什麽用的?」收拾心情,她轉身望向何睿恒,目光不再黯然,語氣很平靜地詢問。
他黑眸閃逝不定的神色,好像也想到了過去的承諾,略感尴尬。
「你覺得呢?該做什麽好?」
「許小姐有沒有特別的想法?」
「誰?」他忽擰眉,一臉困惑。
「你未婚妻呀。」袁雪桐瞟向他,眸光浮現嘲弄淡笑。
「喔。」他恍然。「她……她沒有特別的想法。」
「這裏像湯姆歷險記湯姆住的房子,或是灰姑娘住的地方。魔女宅急便的動畫,你看過嗎?她也是住在類似閣樓的地方。」袁雪桐好奇張望,喃喃自語,忽說:「天窗可以往上推開,如果架個梯子,寂寞的時候躲在這裏,會不會覺得離天堂比較近?」
何睿恒沒回答,單手撐着門框,阗黑深幽的雙眸移向她,眸底閃熠一抹溫煦光芒。她沒留意,反而不停好奇四處張望,腦海不由自主開始規畫起來,忽問:「對了,你媽會跟你們同住嗎?一樓卧室是不是孝親房?」
這句問話彷沸魔咒,何睿恒面龐倏忽變僵冷,須臾,語音繃緊說:「她兩年前過世了。」
那是發生在冬季的事。天冷,他母親氣喘病突發,當時他在英國倫敦,正帶着旗下建築師到當地研習出差,鄰居替他母親叫救護車,送進醫院緊急急救,無效病逝。
「抱歉。」袁雪桐面色沉靜下來,想再說幾句安慰話,但何睿恒忽轉身離開,很快走下階梯,她只能默默望着他消失的身影。
後來,袁雪桐沒和何睿恒多聊,離開前,告訴他想白天再來看屋內采光,他就把豪宅的門禁卡和鑰匙留給她。
隔天,她獨自前來。
秋際薄陽,從窗戶照進白花花的光芒,塵光在空間裏懸浮回舞。她帶了羅盤,找到夏季最西曬的方位。好樣的,他建造最初對這些細節全有考慮。
環顧四周,這是一間充滿能量的房宇。走進來,立刻感到生機勃勃。
還沒談好簽約呢,也沒進一步商談何睿恒和許亞蔓對居住的需求、風格走向、建材偏好之類基本問題,她一回去,已經攤開筆記本,開始畫設計稿,而且從閣樓開始。
其實,是自己喜歡,随意畫的。
隔天,袁雪桐主動聯絡何睿恒,和他說明合作事宜。
通常,公司做法是先了解客戶需求,兩方簽約之後,她負責規畫設計,拟定詳細施工圖,再向客戶提案企畫,修改方向,讨論建材,報價,簽工程約,開始監造施工,完工驗收,并且客戶享有一年的售後服務。
何睿恒對這些步驟并不陌生。有些建材他很熟悉,在電話中稍微讨論一下風格走向、空間需求,言談間給予她很高的自由度,還說:「讓你好好的發揮,圖稿完成之後,寄給我看,等你來提案。」
雙方隔天就在袁雪桐的辦公室簽訂設計約,這天,陳主任也在。
簽約之後,袁雪桐和兩位設計師助理一起去丈量空間尺寸,然後,連續好幾天沒進辦公室,袁雪桐都窩在自己的公寓工作室裏猛畫圖稿。
最近,莉莉有舞臺劇的演出,每天早出晚歸忙着排演,不管是出門還是回家,見到袁雪桐,她幾乎都是一模一樣的服裝,一模一樣的姿勢法蘭絨舊舊的格紋襯衫和灰色棉布休閑褲,不知道穿幾天了,一直坐在工作臺前,音響開得超大聲,低頭猛畫圖。
「你有吃東西嗎?」莉莉問。
「有。剛吃三明治。」頭也不擡。
「你有洗澡嗎?」
擡起手,她聞腋下。「還不臭,我昨天有洗。」
「你有睡覺嗎?」到第三個問題,袁雪桐就沒空響應,手拿粉彩筆畫裝潢素描稿。
等袁雪桐完成,已經是五天後。她将手繪圖稿掃瞄進計算器裏,然後一張張傳給何睿恒過目。
環視自己的公寓——呃,全部亂七八糟。她花了一整個下午整理工作室、洗衣、拖地、換床單,好好大掃除。
睡了一個超長的覺,隔天就進公司等候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