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相思濃
她說她叫吳含月。
名字是含羞帶怯的,可人卻大膽又直率,哪怕面上通紅,卻還這樣坦蕩蕩地望着他。
趙孟言頓了頓,餘光忽然瞧見竈房那邊的拱門下有人來了,那人灰撲撲的小臉,衣裙也染了竈灰,正領着人往前廳去送剛出鍋的那道八寶乳鴿。
不知道哪裏來的沖動,他忽然一字一頓地問吳含月:“姑娘可有婚約在身?”
拱門下的人頓住了腳步,他這句話讓她有些尴尬,怎的會剛好撞見這樣的事?昭陽讓身後的丫鬟們都停了下來,心道還是略等一等再和他打照面好了。
吳含月有些詫異,卻還是搖頭道:“不曾有過婚約。”
她一心愛慕着他,哪裏來的婚約呢?若是真有婚約在身,也不會這樣堂而皇之地出了大廳來追他了。
趙孟言淺淺一笑,那雙溫柔的眼眸似是有潺潺春水在晃動,萬千星輝同時倒映其中。他略低着頭問她:“那姑娘可願意嫁與我為妻?”
吳含月整個人都驚呆了,愣愣地站在那裏,面上是一片震驚與歡喜混合而成的嬌怯可人。她原本就生得好看,此刻越發像是光華盛放的珍珠。
只可惜趙孟言的心思不在她這裏,反倒是輕飄飄的,側頭向拱門下的人投去一眼。
那一眼像是挑釁,又像是不甘。
可昭陽到底是沒能讓他如願,她聽見了他的話,面上的神色卻絲毫不改,只是遠遠地對他彎起唇角,含笑點了點頭,權當是打招呼了,然後便領着人經由他們身側往大廳中走去,全程目不斜視,對差事矜矜業業,片刻也不敢松懈。
她的背影筆直而纖細,像是一株不起眼的野草,可骨子裏的倔強與頑強的生命力卻更像是藤蔓一般能将人的心細細密密地纏住,從此眉間心上,念念不忘。
趙孟言說不清心裏是什麽樣的心情,失望,痛苦,憤怒,不甘……他沒了笑意,像是失魂落魄的孤魂野鬼。
是了,她根本不在意。他說什麽,做什麽,在她看來都只是個外人,跟她八竿子打不着,她連為他動一動心緒也做不到。
陽光之下,青草地上一片熨帖的芬芳。面前的吳家姑娘卻低着頭,抿着唇角問他:“趙公子不覺得這個請求太唐突了嗎?”
他扯着嘴角卻笑不出來:“怎麽,你不願意?”
好在她低着頭,看不清他面上是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吳含月彎起嘴角,輕快地笑着:“不,我願意。但您得告訴我,您為何願意娶我。”
為何願意娶她?
他頓了頓,說:“心血來潮,突然想安定下來。”這是實話,頓了頓,又補充一句,“我也不遮遮掩掩了,我是漂泊很久的浪子,花名在外,大抵名聲是不怎樣的。如今年歲已大,父母催促,很多事情也該塵埃落定了。你是個好姑娘,出身好,也真心對我,我……”
到底是那個萬花叢中過的趙孟言,說起話來也很有一套。
“我與你一見如故,願與你共度餘生。若你接受,我擇日就托媒人上門提親,六禮咱們一樣不缺,我風風光光娶你進門。”
按理說這未出閣的姑娘家是不得與外男商議親事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自己說了算的?
可吳含月也不是尋常人,居然三下五除二跟他議好了一門親事,一個是花名在外的浪子,一個是膽大包天的姑娘,這事傳出去也是奇了。
只可惜趙孟言絲毫沒有為自己娶到個老婆的喜悅,他送吳含月回前廳,可心卻像是死了一樣。
到底這輩子得不到她,就妄圖找個與她有幾分相似的人代替,他知道自己愚蠢到了極點,可骨子裏早就病入膏肓,藥石無醫。索性沉淪,索性破罐子破摔。
這日的壽宴辦得果真是風風光光,承恩公府一切都順順遂遂的,待客有長袖善舞的趙夫人,捧場有名滿京城的夫人貴女,坐鎮的是那巾帼不讓須眉的承恩公府老太太,後廚有宮中來的三位司膳司女官。
而這一日最出人意料的,是那個浪子趙孟言竟然把大半日的時光都花在了前廳,與禮部尚書的孫女吳家二小姐一同說話。他對她笑得溫柔缱绻,那吳家二小姐也低聲談笑着,這模樣被衆人看在眼裏,有人歡喜有人憂歡喜的是趙夫人,忿忿不平的自然是對趙孟言另懷心思的貴女們。
傍晚時分,昭陽三人準備回宮,趙夫人親自相送,将三只錦帕包着的東西遞與她們:“這一個多月來勞煩姑娘們替我家老太太操心了,今日大宴風光無限,全賴姑娘們苦心操勞。”
那錦帕沉甸甸的,想必是貴重的首飾。
昭陽連忙推拒:“咱們是宮裏當差的,主子有命,自然得殚精竭慮,哪裏敢要您的犒賞?更何況貴府在壽宴一事上花費了這麽多心思,咱們也只是托貴府的福,實在不敢居功。夫人還是收起來吧,您這樣真是叫咱們無地自容。”
趙夫人笑了,眉眼彎彎的樣子與趙孟言有七八分像呢,只是更秀氣,更豔麗:“姑娘不必推辭,你們要是不收,那我心裏可就不好受了。拿着吧,也是我的一點心意。”
推來推去,最後三人還是收下了。
回宮時,坐在小轎子上,昭陽打開了錦帕,錦帕裏包着的是一只通體呈翠綠色的鑲金玉佩,光華婉轉,成色通透,一看便是上品。
出人意料的是,錦帕裏還有一張裹起來的字條,她疑惑地打開來看,卻看見上面兩行工整秀麗的簪花小楷。
“吾兒孟言自幼頑劣,做事不知瞻前顧後,近日多有唐突。但念在其一片拳拳之情皆出自真心,萬望姑娘莫要怪罪。”
她一時有些怔忡,卻立馬明白過來,這是趙夫人寫給她的字條,雖面上沒說,但做母親的什麽都看在眼裏,這番話不為別的,只為請她莫要将趙孟言對她的情意與所作所為告訴他人,特別是皇帝。
如今承恩公府水漲船高,一日比一日更好,雖比過去,底子不如很多老牌貴族厚,但到底這世道要比的不是過去,而是将來。現如今承恩公府炙手可熱,也越加遭人嫉恨。
未來如何到底是皇帝說了算,君恩是可以一夕之間将你拉上枝頭,也能一夜之間讓你跌落谷底的。
昭陽小心翼翼地将那紙條撕得粉碎,不留下一點完整字跡,這才将它們放入手帕中重新包起來。
可憐天下慈母心,她也盼着趙孟言能如他祖父和父親那樣,最終尋到個好姑娘共度餘生,琴瑟和鳴。
喏,今日那小竹林外的姑娘就不錯。
只是她也覺得有些好笑,這浪子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啊?回頭一次是金不換,怎的三天兩頭還換人求親的?也不知會不會隔三差五又相中另一個姑娘。
所以侍郎大人莫非是換了個玩法,以前是與姑娘們私底下孟浪着玩,如今是挨個挨個求親玩?
不知道趙孟言要是知道她心中所想,會不會氣得吐血。
三臺深紅小轎晃晃悠悠進了宮門,兩臺往司膳司去了,剩餘一臺徑直往乾清宮去。
黃昏已晚,夕陽散落一地,暑氣還未消退,空氣中也有些燥熱。
那兩臺小轎停在了司膳司的小院外頭,明珠與流雲下了轎,意外發現方淮沒跟着昭陽去乾清宮,反倒與她們一同回來了。
他的目光停在明珠面上,頓了頓,低聲說:“明珠姑娘,可否借一步說話?”
流雲很知趣地回頭走了,一邊走還一邊想,難不成既昭陽之後,明珠也攀上方統領這根高枝了?真是可憐啊,一屋仨人,一個成了皇帝身前的大紅人,一個即将成為統領夫人,只剩下她可憐巴巴地獨守空閨。
這老天爺也太偏心,哼!她摸摸自己的臉,不說傾國傾城,好歹也是小家碧玉一枝花啊!
過分!
那頭的大樹下,方淮對一頭霧水的明珠說:“明日清早,你在西華門外等我,關于你父母之事,還要勞煩你親自與我走一趟了。”
明珠一頓:“我,我父母?”
方淮點頭:“具體事宜,明日見面再說。司膳司那邊我已幫你告假,西華門外,卯時碰頭。”
他說完就走,明珠沒忍住叫了一聲:“方統領!”
他腳步一頓,回頭看她,夕陽下,那個姑娘瘦瘦小小的,無措地站在原地,目光裏是一片驚疑不定。
她小心翼翼地說:“是,是壞事嗎?”
方淮這才意識到自己又犯了言簡意赅的毛病,總是凡事都不愛多說,做了便是,卻沒料到這姑娘心中忐忑,七上八下的。
他失笑道:“不是壞事,是好事。”
明珠就跟被雷劈了一樣,這,這嚴肅到不茍言笑的統領大人,居然笑了?真是稀奇事,非但笑了,好像……還挺好看?
下一刻,她瞧見方淮朝她微微颔首,然後又從容轉身離去。
夕陽把他的影子拖得老長,逶迤一地,挺拔筆直,像是沉默的白楊。
昭陽的轎子一路被擡進了乾清宮,在養心殿外堪堪停了下來。
小春子屁颠屁颠地跑來給她撩開簾子,眉開眼笑:“姐姐回來了。”
她有些讪讪的,面上微紅,總覺得這“回來了”三個字用得有些巧妙,正常人不是只有到家了才會這麽說嗎?
什麽時候這偌大的乾清宮也成了她的家了?
小春子伸手讓她搭着,下了小轎,邁過了前頭那橫木擡杆。夕陽裏,她直起身來,驀地發現臺階上的大殿門口站着個人,颀長的身影,繡着盤龍的明黃龍袍,還有眉梢眼角淺淺的笑意,可不正是她心心念念的皇帝?
她情不自禁笑起來,拎着裙角飛快地踏上臺階,一路跑到他面前。
皇帝還在皺眉說着:“慢點兒,慢點兒,別摔着!”
嘴上是這樣說,可兩臂一伸,已然将她抱在懷裏。他摟着她在原地打轉,周遭的景色像是陀螺一樣飛快地在眼前一晃而過。
朱紅的抱柱,金色的門匾,高高的石階,斑駁的門檻,還有那前院裏郁郁蔥蔥的花草樹木,和那群低着頭目不斜視卻不知心中是否在偷笑的宮人。
昭陽咯咯笑着,伸手環住他的脖子:“別轉了,別轉了!眼睛都花啦!”
他終于停了下來,卻沒放下她,只換了個姿勢打橫抱起,跨過高高的門口往大殿裏去了。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朕想你想得心都疼了。”他說起情話來也熟練很多,臉不紅心不跳,真個顯出了臉皮厚的優勢。
昭陽一邊笑,一邊伸手摸摸他的心口:“那小的給您揉揉,揉揉就不疼了。”
他低頭居高臨下地看她一眼:“你給我揉揉?”
目光在她胸口打了個轉,唇角一揚:“不成,我看,還是我給你揉揉比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