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脫缰馬
忙裏忙外一個來月,上上下下把承恩公府的下人都給認了個遍,昭陽與明珠流雲仨人的這差事總算是接近尾聲了。
老太太的壽宴終于來了,可到了這節骨眼上,沒人敢打馬虎眼,相反的,人人都打起了十二萬分的精神。都說養兵千日,用兵一時,這個道理在眼下也行得通。上上下下布置那麽多,全都只為今日的大宴。
昭陽如臨大敵,讓明珠負責去會客的大廳裏守着,流雲負責監督傳菜流程,她則親自守在竈房裏,能指點就指點,不能指點就親自上手。
好在承恩公府的人都是訓練有素的,等閑人也沒法子來這等地方做事,這才不至于手忙腳亂。
幹果四品與蜜餞四品已經上了,前菜七品是鳳凰展翅、五絲洋粉、五香鳜魚……都在挨個挨個上。
為了做這麽多菜,滿府下人不到三更就起來了,涼菜是前一日就備好的,熱菜卻全都要今日現做。昭陽不到三更就與明珠流雲做轎子到了承恩公府,幫着一起做這做那,雖是宮裏派來的人,可到了這緊要關頭,哪裏還分什麽位高位低的,總之哪裏有活句往哪裏去做。
這廂她是忙得不可開交,面上都熏出油來了,那頭的趙孟言卻被母親催促着去前廳裏盡地主之誼。
他自打被昭陽拒絕了,就有些萎靡不振,那日還天不怕地不怕地去了乾清宮,把她的身份擺上了臺面。
可皇帝震驚之下,卻依然沒有搭理他賜婚的請求。
他跪在那裏費盡唇舌,把她不可能留在宮裏的種種理由都說了出來,最後才說:“您與她隔着家族恩怨,千難萬險,可我不一樣。我沒有後宮,孑然一身,能給她一個幹幹淨淨的家。她跟了我才是最好的歸宿,我可以不要這身官服,大不了您讓我回去當個閑散世子,眼不見心不煩,但若是您對她有半點真心,就請您不要再糾纏她。”
皇帝心神大亂,他妄想乘虛而入,哪知道皇帝氣急敗壞之下,朝着他的屁股就是一腳。
“你趁早死了這條心!朕告訴你,朕就是這輩子都得不到她,她也不會嫁給你!”
那一刻的皇帝不再是平常那個在朝堂上就算面對唇相舌戰也面不改色掌控全局的人,他掌控不了任何事了,卻還是不肯松口,大怒之下叫人把他給攆了出去。
趙孟言忽然有些茫然了,那麽多年的游戲人生,說什麽萬花叢中過,片草不沾身,可到底是就這麽找到一棵樹,恨不能吊死在上頭。
祖父祖母還有他的父母都是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他還以為自己是趙家的異類,可到底他也還是趙家的種,到了如今才忽然執着起來。只是沒有人告訴過他,若是執着地喜歡上一個人,但那人不喜歡他,這時候又該如何是好。
他對着銅鏡失神,連丫鬟拿着素日裏他最有講究的配飾來詢問他今日要戴哪一樣時,他也只是随手抽了一只,任由那丫鬟替他系在腰間。
事到如今,什麽都不對了。
趙夫人遲遲沒見他出來,親自到他的小院裏來尋他,見他還在那裏站着,上前喚他:“做什麽呢,拖拖拉拉的。客人都上門了,你這主人家還好意思賴在屋裏待着?”
趙孟言笑了笑,随母親一同走出小院。
趙夫人對這素來風流的兒子很是頭疼,當下叮囑他:“今日來的貴家小姐很多,你祖母大壽,老太太們還有各家夫人明着是來給她老人家拜壽,暗地裏也是存着來看看你的心思。咱們趙家如今到你這裏,什麽都好,你與皇上交好,在朝中得力,仕途上我與你父親不曾為你擔心過。可是孟言,你今年也已二十七了,別人家的孩子二十出頭,娶妻生子,到你這年紀孩子都好幾個了。可你倒好,從來沒個正形,你都不知道我與你父親有多着急。”
趙孟言聽着,未曾言語。
趙夫人停下腳步,板着臉說:“你給我和準話,到底我這當母親的說話,在你心裏還管不管用?你翅膀硬了,是皇上身邊的大紅人,是不是也不把我和你父親放在眼裏了?”
他頓了頓,苦笑道:“母親這話可就叫我汗顏了,我自小是您養大的,您連兒子的品行也信不過?”
“不是信不過,是太操心。”趙夫人絮絮叨叨好一陣子,最後叮囑他,“今日你給我好好表現,若是覺得哪家的姑娘不錯,咱們也不求非得要對方和咱們府上一模一樣的情形,就是些個式微的貴族也不打緊。橫豎你只要願意娶親,我就謝天謝地了,哪裏還敢挑人家毛病?”
何況她那兒子,花名在外,這點她也愁。
然而讓趙夫人喜上眉梢的是,今日趙孟言格外聽話,他去了前廳,待客有禮,談吐不俗,溫文爾雅的風度本就足夠引人注目,更何況他模樣生得好,當真不負京城貴公子的美名。
趙夫人站在一旁招呼各府來的太太和姑娘,那些貴家太太們對趙孟言是贊不絕口,什麽芝蘭玉樹啦,什麽青年才俊啦,總之是天花亂墜的,什麽贊美都往他身上套。趙夫人知道自己兒子幾斤幾兩,才華是有的,樣貌也是有的,只可惜那壞名聲也是人人皆知的。
她只能謙虛地嘆氣,說:“要是真的什麽都好,也不會拖到今日都還未娶親了。”
對方太太笑道:“男兒家自當立業後,才有本事成家。如今誰不知道令郎是宮裏的大紅人?您就別擔心了,要是您不嫌棄,我還想替我那侄女兒說親呢!”
這邊的趙夫人與衆人言笑晏晏,那頭的趙孟言宛若花蝴蝶在人群裏穿梭着。
劉家的三姑娘對他媚眼如絲,抛個不停。
李家的二小姐一與他對視就嬌羞到渾身發熱,面紅耳赤。
他是個浪子,衆人都心知肚明的浪子,可他也是京城最和氣,最讓人着迷的貴家公子。他可以在朝堂上談笑風生間将敵對的大臣殺得丢盔卸甲,也能在京城的酒肆書齋裏眉目含春,對誰都一副和煦得如同三月春光的笑臉。
眉是青山之黛,唇是三月桃花,眼裏有星光萬千,驚鴻一瞥,似深海般耐人尋味。
那些世家小姐個個都盼着自己是那些戲折子裏叫人見之忘俗的美人,浪子一回頭,從此舉案齊眉,滿京城都會流傳這段佳話。更何況承恩公府的男子素來癡情,這是幾輩以來的鐵律了。
只可惜趙孟言雖然對誰都笑眯眯的,可到底對誰也都只是笑眯眯的。
他有些厭了這樣熱鬧喧嘩的場合,又客套了一陣,很快抓住機會從偏廳溜走。鬼使神差的,他又去了一趟竈房,竈房裏的人手似乎有些不夠,那姑娘竟然蹲在竈前親自燒火添柴,頭發亂了,汗水濡濕了鬓發,面頰上還沾了些灰撲撲的煙塵。
真可笑。
他問自己看上了她哪一點,可心裏卻有個聲音再說:就連她這樣髒兮兮的樣子他都喜歡,還有什麽藥能救他呢?
無藥可救了。
偏偏卻又得不到。
他攥緊了手心,一言不發地又離去了,卻在穿過拱門時,猛然間撞見站在那片小竹林外的姑娘。
鵝黃色的曳地繡花裙,發間是搖搖晃晃的翠綠珠玉,面容姣好,一雙丹鳳眼讓她看上去嬌俏可人。
趙孟言記起來了,那是禮部尚書的孫女,吳家二小姐,吳含月。
她不在前廳,怎會到這裏來?
趙孟言朝她微微颔首,算是打招呼了,客客氣氣地問了句:“吳姑娘怎的不在前廳待着,跑到竈房這邊來了?”
她面上微微一紅,卻坦白地承認說:“方才在前廳裏覺得有些悶,見趙公子出來,我也就跟着出來了。沒想到您走得快,我沒跟上,到這竹林外頭就看不見您了,還,還迷了路……我索性就在這兒等您,沒成想真叫我等到了。”
她彎起唇角朝他笑,眉眼彎彎的模樣叫他覺得親切,可是不對,那唇邊沒有兩顆梨渦。沒有梨渦了,哪裏都不對了。
他笑了笑,又很快斂了笑意,說:“吳姑娘找我有什麽事嗎?”
“沒事就不能找你?”她輕聲問他。
趙孟言一頓,擡頭看她,與她對視的時候,她的目光跳動了一下,不自在地別開了眼,可下一刻似乎又覺得這樣做很蠢,于是又勇敢地再次投來目光。
他與風花雪月之事了解得太多,他人愛慕他喜歡他時是什麽樣的神态,他再清楚不過。
他似是往常那樣彎起唇角,似笑非笑語氣輕浮地問她:“怎麽,吳姑娘這是……喜歡我?”
世家小姐都是自傲之人,清高就算了,外表溫文有禮,內裏卻端着架子。普通人聽到他用這樣無禮的語氣說話,約莫就會面上無光,哪怕是對他有喜歡之心,也必須端着架子這就走了,否則就不是正經小姐的樣子。
可這吳二姑娘卻有些出人意料,她面上紅得更厲害了,卻還咬牙站在那裏,頓了頓,堅定地點了點頭:“對,我喜歡你。”
趙孟言一怔,倒還真有些愣住了,不知該作何反應。
他很少見到這樣厚臉皮的姑娘,想一想,最近的一個就是方才竈房裏那個灰頭土面的人。那點相同之處叫他放輕了語氣,低聲問她:“你喜歡我什麽?”
他很想知道,連他都不太了解他自己,這些口口聲聲說喜歡他的人又是為什麽喜歡他。京城第一美人說喜歡他,因為他願意一擲千金,揮金如土把她捧到了炙手可熱的位置上。前廳裏的太太們喜歡他,是因為他前途無量,若是能将自己的姑娘嫁給他,将來必定是光宗耀祖。那些世家貴女喜歡他,是因為他那皮囊還不錯,因為他有錢有勢有前途。
可他只是一匹脫缰的野馬,唯一想交與缰繩的人卻不肯掌控他。
他也笑着問自己,憑什麽覺得有人會因為他是趙孟言而喜歡他?除了這身皮囊,除了侍郎的頭銜,除了趙家給他的一切,他到底有什麽值得別人喜歡?
萬籁俱寂裏,他看見面前的吳二姑娘輕輕一笑,歪着腦袋對他說:“我喜歡你好看,喜歡你風度翩翩氣質斐然,喜歡你年前在京城花街上打馬走過不經意的回頭一瞥,喜歡你與人談笑時漫不經心的眼神。我知道你對人都笑吟吟的,可到底沒誰能真正被你看在眼裏,我想試試看我能不能成為那個人……多的我也說不出來了,我是姑娘家,沒與你這公子哥長期相處,眼下喜歡你就只是因為這些,不過你要是肯多給我一點時間,我猜我還能說出來更多的。”
趙孟言失神地望着她,這沒臉沒皮的樣子,太像那個人了。
一樣的不顧一切,一樣的勇敢。
他忽然問她:“你叫什麽名字?”
她咧嘴,很高興他能問這個問題:“吳含月。”她一字一頓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