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紅河中游戰役
1950年12月25日至1951年1月16日,越軍紅河中游戰役示意圖
韋國清,深山裏走出的壯家人
1950年12月上旬,綿綿雨盡,越北群山的早晨大霧彌漫,仿佛是那片林莽大地沸騰的氣息。
越軍中央根據地中心區位于河內以北100多公裏的大山中,這裏重巒疊嶂,林深草密,恰為太原、宣光、北浒三省交界處。這片山脈以碉頁山為中心,東面的太原一側是印支共機關駐地,西邊的宣光一方是政府機關所在地,越軍總軍委等軍事機關則在山的北側。印支共在此經略多年,經邊界戰役一仗,基本上解除了法軍對中央根據地的威脅,于是,在密林遮掩下的小竹樓漸漸多了起來。
小竹樓大都以綠色的竹籬笆葵葉為頂,如從空中俯瞰,只見一片暗綠色的原始叢林,綠到山嶺盡處,難以察覺有什麽密集的房屋。這裏的山民基本上都是岱族,印支共習慣地把這裏稱為“安全區”,簡稱“ATK”。中國軍事顧問團的駐地也在這裏。
清晨,大霧還沒有消散,在一個看似普通的竹樓窗前,經常會出現一個中等個頭、略顯清瘦的中年軍人神色平靜地注視眼前的一切,久久思索。他,就是中國軍事顧問團團長韋國清。陳赓走後,他的擔子自然重了許多,胃病也時常襲擾他,好在他對軍旅生涯的動蕩不定早就習以為常,而且身負千鈞重任也已經多年了。傍晚的時候,他有時會去找幾位下屬,有時是叫上羅貴波,拿起撲克“甩上一把”。而清晨,他照例是用來思考問題的。
在越南戰場上,韋國清分外思念自己的祖國,也特別想念自己的家鄉,他離別故鄉已經整整22年了,這22年中他未曾和家鄉的親人通過一星半點的消息。
韋國清忘不了自己的家鄉——廣西西北部東蘭縣的板梅鄉(後改稱三坡鄉)弄英屯(今勞石鄉山坡村)。“弄英”,壯語的意思是“野貓聚居的山谷”,可見那裏非常偏僻。那裏石峰聳立,秀木成林,老虎、金錢豹、野豬出沒在壯家村寨的四周。幾條崎岖的羊腸小道将這個小山村與外部世界連接起來,但走在這條小道上常臨險境,就是青年人也得一手拽着樹枝或灌木條,一手攀緣着身邊的石頭側身而過。韋國清的童年都在這個寂寞的山村裏度過,他說不上什麽家世,唯有記憶将往事刻畫得棱角分明,清晰極了。
祖父韋庭藩是一個讀過些古書的農民,對家人、孩子要求甚嚴。他和兩個堂兄弟一起租種四五畝地過活,其中有一個堂兄弟因為家貧一生沒有娶妻,全屯只有他們一家是在一個鍋裏吃飯的。韋庭藩的獨子韋宗典即是韋國清的父親。
韋宗典自幼跟着父親讀過些書,青少年時學過武藝,成年後出山挑過鹽,稱得上山裏見過世面的人。他為人剛直勇敢,勤勞機敏,平日裏種田打柴,農閑時打些個山中野味,日子過得艱難是不言而喻的。在貧苦生活的煎熬下,韋宗典帶頭抗過稅,演練拳腳的時候組織過一個“三坡武術隊”,從附近村寨來向他學武術的青年不少。韋國清後來曾有這樣一個想法:自己家親戚怎麽這麽少呀?在那個偏僻的山鄉,一戶農民居然也能識文斷字,練些個武藝,這裏有沒有一些可以推敲的地方?他想是那麽想過,但要考究起來大概已經是不可能的了。
1955年,韋國清被授予上将軍銜
韋國清是家中長子,有兩個弟弟、一個妹妹。韋國清6歲時生母病故,繼母嫁到弄英屯又給他添了兩個弟弟。韋國清這一輩皆以“邦”字排行,所以韋國清原名韋邦寬。也許是由于家中長子的原因,祖父送他到六七裏路之外一個壯漢兩族雜居的村子讀過兩年多私塾,背了些《百家姓》《千字文》《三字經》一類的東西。後來教私塾的先生染病身亡,私塾也就停了。不久,韋國清轉到另一個漢族村子的學堂裏讀書,這時他讀到了用半文半白文字寫成的課本,頗有興趣。
那個私塾和那家學堂都是極小的,都只有一個老師。教小學堂的程老師給韋國清留下了深刻印象。他思想開明,不僅教學生讀課本上的文章,還講些社會歷史,提倡民主,反對專制,也常在課堂上講授些自然常識,總之是講山講水,還講虎豹蟲蛇。歲月飛流,這位程老師的笑貌音容已漫不可考,但韋國清的聰慧好學卻是可以肯定的。他記憶力非常好,幼年讀過《增廣賢文》,直到晚年還能脫口而出,一口氣全文背誦,賞析其中的哲理。韋國清在晚年時曾說:“祖父要求嚴格,我從來認真讀書。早上上學,拿一塊紅薯或一竹筒粥當午飯,下午放了學就要放牛、割草、打柴。晚上祖父督促我在一盞桐油燈下學習功課,往往要到困得睜不開眼睛了,才去睡覺。”
小學還沒有畢業,由于弟妹頻添,家裏需要幹活的人手,韋國清不得不辍學。若是晚上由祖父看着背些個詩文,就算是他對學生時代的溫馨回顧了。縱使天遠地僻,韋國清的童年生活中也有一些美好的回憶。每逢春節,壯家村寨的青少年男子盛行打陀螺。桂西北山裏盛産硬木,各家打的陀螺都由各自削制,打陀螺好手打出的陀螺似乎永遠也不會停下來,青少年們聚到一起打陀螺,就一定要比出誰的陀螺轉得更久。這一比,往往連着比上半個月。在附近村寨裏,韋國清是出了名的打陀螺好手。在打陀螺的日子裏,韋國清算是解放了,除了回家吃飯,什麽都不用幹,只要他在回家的時候嘴角挂着勝利的微笑就夠了。
進入20世紀20年代,偏僻的桂西北再也不能平靜了,大革命風雲終于卷到了東蘭山區。東蘭縣農民領袖韋拔群早年就讀于廣西法政學堂,1916年在貴州加入讨伐袁世凱的護國軍。受五四運動影響,韋拔群于1921年回到東蘭從事農民運動,逐步拉起了一支農民武裝,先後三次攻打東蘭縣城,趕跑縣知事和團總。盡管如此,韋拔群沒有找到思想上的出路,遂于1925年初到廣東進入廣州農民運動講習所學習,聽過毛澤東、劉少奇等人講的課,接受了馬克思主義。學習結束後,他回東蘭舉辦農民運動講習所,發展右江地區的農民運動,頗有聲勢。1926年,韋拔群加入共産黨。韋拔群的家鄉武篆和板梅鄉相距不遠,北伐開始後,東蘭的貧苦農民跟着韋拔群鬧起了農會,打土豪、分田地。韋拔群聽說韋宗典的情況後就派人前來聯絡。在那個赤貧的山鄉,反抗的烈火一點就着,韋宗典跟着韋拔群鬧革命了,他被山民推選當了農會秘書。
革命是浸透着鮮血的。1926年春天,桂西軍閥派出龔壽儀團進至東蘭一帶鎮壓農民運動。軍閥心狠手辣,到處制造慘案,在短時期內就殺害了140多個農會骨幹。板梅鄉是龔壽儀鎮壓農民運動的重點,一時間有20多人被殺,10多戶房屋被燒毀,韋宗典的房子也被燒掉了。在嚴峻的日子裏,韋宗典帶着鄉民們上了山,進山洞藏身。1927年夏天,韋宗典正在山上,突然有人來報告:“敵人失利了,有人帶槍前來投降,來人要韋宗典去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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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宗典聞訊,帶着十幾個農軍下山。誰知這是官軍設下的圈套,韋宗典中計,在途中遭到民團伏擊,農會會員們被俘了。民團要将他們押往縣城治罪,韋宗典拼死抗争,被殺害在丘勞屯的一棵大榕樹下,時年39歲。他的首級被懸于樹上。
父親犧牲幾個月後,不屈的山民繼續與敵人周旋。祖父韋庭藩又在燒成了廢墟的家園上搭起茅草房安身。為了家人的安全,祖父讓兒媳帶着孩子們繼續在山洞裏躲避,他說自己老了,什麽也不怕了,就在新搭的茅屋裏住着。
1927年春天的一個傍晚,韋國清帶着一個弟弟下山到家裏看望爺爺。當晚雷雨大作,夜色如漆,韋國清兄弟就在家裏睡下了。他們剛剛睡着,就發現外邊有人包圍了屋子,有人叫着韋國清的名字:“邦寬出來!”
莫非是想斬草除根?祖父不顧一切地把韋國清兄弟推出了後門,要他們在夜色中跑向後山。韋國清拉着弟弟剛跑上山坡,槍聲就在身後響了起來,再過一會兒,大火吞沒了韋家新搭的茅草屋,也吞沒了韋國清的爺爺。事後知道,這是山鄉中“打仇家”的人作下的慘案。在那個偏遠山鄉,貧窮和落後使人們的相互關系沾染了揮之不去的血腥。
家鄉沒法住了,姨父捎信過來,韋國清帶着弟弟投奔到姨媽家,幫姨父種地為生。可是不久後聽說官軍還在追剿,為了不連累姨父一家,韋國清只好帶着弟弟離開。可是他們能去哪裏呢?自己的家園在哪裏呢?
在父親、祖父慘遭殺害後的一年裏,韋國清是在巨大痛苦的煎熬中度過的,人生的裂變使他早熟了,痛苦使他內向了。家破人亡,更有兩代人的血海深仇,家沒有了,家鄉再也待不下去了,他除了殊死搏鬥之外再沒有出路。經過一番思索,韋國清告別弟妹,和十幾個青年人一起毅然離家,投奔韋拔群的赤衛隊去了。這時是1928年的夏天,韋國清15歲。
韋國清走後,家庭的悲劇還在繼續。弟妹們四散而居,躲在深山裏的妹妹實在餓得受不了,下山找吃的,被民團發現抓住,轉手把她賣了。繼母外出讨飯時也被民團發現,課以600毫銀元的罰款。她拿不出錢來,帶着最小的兒子改嫁,才繳上了這筆錢。
加入赤衛隊的時候,這位壯族少年使用了“韋國清”這個名字。從那以後,就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原名了。直到新中國成立之時,韋國清再沒有和家鄉通過信息。
韋國清加入紅軍後,曾任軍部手槍班班長。妻子許其倩後來問他:“那個時候你見過鄧小平嗎?”韋國清說:“我們負責警衛首長,鄧小平、張雲逸他們出出進進,我們不是都見了嗎?”
紅七軍向江西蘇區“小長征”中,韋國清曾任排長。到江西前夕,他進入紅七軍教導隊。在教導隊,韋國清接受了嚴格的軍事訓練。來到江西蘇區後,韋國清進入紅軍學校學習,和張愛萍是同學,曾在課目考試中各獲一項第一。待學習結束,韋國清留校當了教員。
萬裏長征來到陝北,韋國清再入紅軍大學。紅軍主力西征後,瓦窯堡一度守備空虛,國民黨軍一個營乘機偷襲。正在紅軍大學的韋國清率領學生營頑強抗擊。學生營倉促組成,裝備奇差,連挖戰壕的鐵鏟都沒有幾把。韋國清沉着指揮,終于擊退了在裝備上占優勢的敵人。在戰鬥中,他的腰部負重傷。
抗日戰争爆發後,韋國清任八路軍總部随營學校校長,1939年2月後改任抗大一分校訓練部部長。自從他進入中央蘇區後,除了長征路上,韋國清的主要工作都在學校教學方面,這使他在軍事理論和訓練上獲益良多,也使他特別渴望到戰場上一顯身手。在抗大一分校向山東挺進途中,韋國清向八路軍副總司令彭德懷提出了上前線殺敵的要求。彭德懷沒有同意。韋國清沒有氣餒,1940年初,韋國清提了兩瓶酒找到朱德總司令再提此事。他終于說動了朱德,八路軍總部即任命韋國清為八路軍山東縱隊隴海南進支隊政委,當年3月,韋國清帶領13名幹部戰士進至蘇北邳縣,來到了和日本侵略軍戰鬥的最前線。
抗日戰争和解放戰争是韋國清的輝煌歲月。現在,他來到了越南,在異國戰場上獨當一面。他深知工作不易,每一步都需深思熟慮。[1]
[1]見《鏖兵蘇魯豫皖——新四軍第9旅老戰士回憶錄》,長征出版社1992年出版。另,1993年3~6月,作者在北京訪問許其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