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為你,(52)
結論跟宣城醫院的醫生說得大致一樣,唯一不同的是用了喬安明交代周朗帶的藥,進口的藥,可以将副作用降到最小,周朗看着喬安明始終徘徊在杜箬床前,陪着那些專家會診,挂點滴……都不禁有些懷疑,眼前這耐心細致的男人還是他認識了這麽多年,一向冷森淡漠的喬安明嗎?
杜箬躺在床上也覺得喬安明緊張過了頭,如此大張旗鼓的折騰,同時邀請了好幾位業內的專家會診,很快醫院的領導就知道了喬安明來了宣城。
那真是一個極其熱鬧的早晨,小小的病房很快就擠滿了人,醫院的領導,專家,醫生一個個過來打招呼,醫藥不分家,大家都屬于一個行業一個系統,再加上喬安明在那裏,所以一個個巴結着奉承,場面有些過于熱鬧,杜箬躺在床上看着喬安明應付那些人,心裏安慰和悲涼交雜。
最後總算送走所有人,喬安明回身關照杜箬再休息一會兒,自己喊了周朗出去。
大概是早晨不到九點的光井,住院大樓裏都是來往的病人和家屬,喬安明走在前面,周朗跟着,一起找了張長椅坐下。
喬安明和杜箬的新聞周朗已經在網上看到,所以他沒有多問,只是笑着調侃:“你千裏迢迢把我喊來,不單單是為了讓我給你送藥吧!”
喬安明看了他一樣,沒有回避,很直白地問:“之前我讓你替我找的産科專家聯系好了嗎?”
“嗯,聯系好了,業內最權威的老專家!”周朗悶悶回答,最後突然壞笑着補了一句:“最關鍵的是,女專家!”
喬安明一直沉着的臉總算松開,拍着周朗的肩膀笑出來:“沒規矩!不過,謝謝你!”
周朗見他笑,眼角顯出淺淺的幾縷皺紋,身上的白色綿衫也有些皺,看樣子是昨天沒有洗澡,他認識喬安明這麽多年,知道他有輕微的潔癖,可眼前他這副稍顯邋遢的模樣,實在是有損形象啊。
“喬總…”周朗突然喊了一聲,然後嘆息着問:“你打算一直在這裏陪着?”
喬安明眉頭蹙了一下,擡頭看着眼前來往的路人,回答:“等她身體恢複了再說吧,還有好多事要處理,如果她願意,處理完之後我想帶她回桐城!”
周朗見他說得極其認真,心裏微微覺得震撼,看來杜箬真的是他的死穴啊,如此強悍的老男人,最後也給自己整了個“死穴”出來!
杜良興是靠近中午的時候才去了醫院看杜箬,那時候她的點滴已經挂完,喬安明正坐在床邊給她剝葡萄,一顆顆剝開去掉籽再碼在小碗裏…
杜箬擡頭看到門口的杜良興,沙啞地喊了一聲“爸…”
喬安明聽到這個稱呼,很快就站起來回身,抽了紙巾擦掉自己手上的水漬,很平和地伸出手向杜良興打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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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我是喬安明!”很簡單的開場白,态度沉然,語氣和順,但那渾然天成的氣勢就已經展露無遺。
杜良興倒反而杵在了那裏!
他是見過喬安明的,之前顧瀾寄來的照片上他見過,最近的報紙和雜志封面上他也見過,而現在真人就站在他面前,身姿挺拔,身材也很高大,肩膀寬闊,一站起來遮掉身後大片的陽光…而他的手掌攤開,主動跟自己打招呼,杜良興心中有說不清的情緒,明明應該發怒,甚至把眼前這個男人轟出去,可是沒道理的就覺得有無形的壓迫感襲來,最後逼着他也伸出手,勉強跟喬安明的手掌碰了碰,從牙縫裏擠了兩個字:“你好!”
喬安明了解杜箬父親的心情,所以對他冷淡的态度沒有在意。
杜箬看着眼前這兩個人,雖然打招呼的方式顯得有些冷冰冰,但總算沒有掐起來,所以她也松了一口氣。
杜良興見杜箬的臉色好了很多,也得知喬安明安排了專家過來給她看過了,所以心裏放心了許多,再加上小凡那邊無人照顧,所以他只簡單關照了幾句就要走,臨走前又看了一眼喬安明,他依舊是那副很平然的表情,坐在沙發上在給杜箬很認真的剝葡萄皮。
“有時間嗎?我想出去跟你說幾句話!”
喬安明愣了幾秒,站起來回答:“可以!”遂先跨出腳步往外走。
因為臨近中午,所以住院樓裏很熱鬧,到處是來送飯的家屬,喬安明走在前面,想找個可以安靜說話的地方,可是到處都是人,他便只能回頭問:“抱歉,人挺多的,你吃飯了嗎?如果不介意的話,我們去醫院門口找個餐廳坐下來說?”
杜良興自然不願意,他是粗人,哪受得了這麽麻煩,所以很直白的拒絕:“別折騰了,我也就跟你說幾句話就走!”說完眼角瞟到旁邊的樓梯,他便拎了褲腿一屁股坐到了臺階上去。
喬安明看了看過往的行人,又看了看杜良興旁邊沾滿灰塵的臺階,最終也沒多說什麽,很快也坐到了他旁邊的臺階上去。
彼此沉默了幾秒,誰都沒有先開口。
氣氛有些尴尬,杜良興便抽了一根煙遞過去:“抽嗎?”
“不用,謝謝!”喬安明很禮儀的回絕,杜良興嘴角扯了扯,自顧自的打了火抽起來,很劣質的香煙,煙霧也嗆人,喬安明坐在旁邊卻始終沒有什麽表情。
最後杜良興連續抽了幾口煙,一直繃緊的臉就松懈了幾分,想找個稱呼來喊身旁這個男人,可是喊他什麽?直呼其名?他覺得不大合适,跟着別人喊喬總?他又覺得太過別扭,最後杜良興咳了一聲,有些不順口的擠出三個字:“喬先生…”
喬安明沒多在意,只是習慣性地應聲,杜良興又猛抽了一口煙,有些慌亂的情緒平複一點才說話。
“我叫你出來是有些話想跟你講,你跟小箬的事我不會橫加幹預,因為小箬這孩子從小就有主意,決定的事誰都變不了,但是我不幹預不代表我贊同你們,畢竟有違倫理,你年紀又這麽大了,事情傳成這樣,我這個做父親的臉上也沒光。”
杜良興說到一半,又開始連續抽了幾口煙。
喬安明知道他的內心掙紮,所以不接話,等着他往下講。
“小箬的肚子已經很大,讓她現在去把孩子打掉已經不現實,況且她也說過她不會去把孩子打掉,反正我家的情況你也應該都知道了,她媽媽因為你們的事出了車禍,還有個常年住院的弟弟,我前幾天撞了人,被單位開除在家,所以她身上的擔子很重…”杜良興說到這裏的時候那根煙已經抽完,他踩滅煙頭,又抽了一根點燃。
“小箬這孩子從小就懂事,肯吃苦,性子又強,這麽多年在外面肯定受了很多委屈,是我這個當父親的沒有用,照顧不了女兒和兒子,所以我沒有資格來幹預你們,況且她媽媽已經不在,有些事情我也想開了,只是有一點,我希望她以後過得開心一點…不管你能不能給她名分,但看在她為你生孩子的份上,能不能答應我一個條件?”
喬安明聽得心裏很心疼,所以他很認真地看着杜良興,恭謹地回:“請講!”
杜良興又吸了半截煙,似乎在作一個很大的決定,半饷之後才開口:“她一個人很不容易,如果哪天你們分了,她一個人帶着孩子就更難,所以你能不能答應我,如果哪天你們無法繼續下去,能不能幫她留條後路?就當看在你們好過一場的份上…”
……
喬安明有些懵了,他其實滿可以回答杜良興他不會抛下他們母子倆,但是那一刻他居然一句話都講不出,只能垂着頭,雙手支在曲起的膝蓋上,握拳抱攏……
喬安明回病房的時候杜箬已經在吃午飯,他剛剝好的一小碗葡萄她已經吃得精光,擡頭看到喬安明,便急躁地問:“我爸跟你出去講什麽了?”
他搖搖頭,回答:“沒講什麽,就讓我好好照顧你!”
杜箬“哦”了一聲,也有些懵然,以為父親跟喬安明見面的場景肯定會很暴烈,可是卻如此和順,她有些不解。
到晚上的時候杜箬的燒已經退下去,喬安明放心了,便去醫院附近的酒店開了一個房間,又去商場買了幾件換洗的衣服洗澡。
杜箬掏出手機給鄭小冉打電話,罵她沒良心,不說一句就走了。
鄭小冉聽得出她這罵人的話已經講得很有中氣,看來身體和心情都已經開始恢複,便借機調侃:“少來了,你家大叔都禦駕親臨了,難道我還在旁邊當燈泡嗎?”
一句話把杜箬堵了回去,她只能抱着手機躺在床上幹幹的笑。
喬安明換洗好之後回到病房,杜箬已經睡着,手機還捏在手裏,睡相還是那麽不好,大半個身子沒有蓋被子,全部露在外面。
喬安明無奈地嘆息着,替她将手機拿出來放到桌上,再替她蓋好被子,床上的人卻極其不情願地翻了一個身,平躺着,雙腿又從被子裏探了出來,隆起的肚子就顯得更加大。
喬安明站在床前呆了好一會兒,最後又憋着氣将她挂在床沿的雙腿往被子裏塞,一眼便看到了杜箬因為妊娠而浮腫得不像樣的腳背…那一刻的感覺五味雜陳,心疼,感動和震撼…還有他父親的那句:“如果哪天你們無法繼續下去,能不能幫她留條後路?”
喬安明的鼻子一酸,趕緊回頭就抽了沙發上的抱枕墊到杜箬腳下…周朗說浮腫是因為血液循環太差,這樣把雙腿墊高,睡眠的過程中可以幫助血液循環。
他這一輩子,活到這歲數,功成名就,其實真的沒有對不起任何人,如果非要說他虧欠了誰,那麽應該就是虧欠了他自己。
杜良興是她的父親,連她的父親都不相信他能夠對杜箬從一而終,而這丫頭是靠着什麽樣的信念來支撐着自己,一路“過關斬将”地懷着他的孩子拼到現在?
喬安明閉着眼睛扶額頭,身形疲倦地倒在沙發上,他何德何能,到了這年紀還能遇到如此好的女子,為他受苦,為他癡?
之前喬安明和杜箬的照片是顧瀾爆給了媒體,但是最近網絡上的新聞卻是媒體自己去發掘跟蹤來的。
這年頭人心浮躁,鏡頭和聚光燈已經不單單屬于那些明星藝人,富商的私生活也成為了各大媒體争鋒報道的對象,再加上喬安明一向行事低調,公衆面前的形象也一直是不近女色,所以突然爆出他在外面有了女人,且那女人還有了孩子,如此精彩的緋聞,其引人的程度不亞于當紅的明星。
所以顧瀾每天都有機會,通過網絡看到那些新鮮出爐的照片,喬安明去了宣城,抱着那女人去找醫生…喬安明守在那女人床邊,替她擦臉,換冰袋,徹夜不眠的照顧…喬安明找了好多專家一起去宣城替那女人會診,大張旗鼓,完全不把她這個正室放在眼裏…
一張張角度清晰的照片,他臉上的心疼,那女人的病态,全部落入世人眼裏。如果以前他還有些收斂,那麽現在他根本就是帶着那女人登堂入室,完全無顧慮了!
顧瀾看着那冰冷的屏幕,手一揮,小巧的手提電腦就落了地,屏幕裂開,很快就黑屏!正如她的心,陰冷晦澀,随着那破裂的痕跡,一同陷入黑暗裏!
任佩茵也看到了喬安明和杜箬在宣城的新聞,氣得很,夜夜睡不着覺,陳媽看着老太太一日日消沉,在旁邊花着心思勸。
“太太您也別去管了,很早就跟您說過,兒孫自有兒孫福!”
“我怎麽能不管?他是我生的,我把他養到這麽大,怎麽忍心看着他親手毀了自己?”
“或許也沒您說得那麽嚴重,那姑娘不是還替您懷了孫子麽?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孫子我當然要,但是這臉皮我也要,反正我不同意他跟顧瀾離婚!”
……
每個人都自私,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私欲,說不出誰對誰錯,最終結果,只能聽天由命。
杜箬在住院期間,肇事司機的妻子又跑來病房求過,最後被喬安明叫了保安擋在了門外。
杜箬那時候的身體已經基本恢複,情緒也平穩了許多,只是見到那女人,一整個下午又沒有講一句話!母親的去世終究是她跨不過去的一道坎,自責,憤怒,像鴻溝一樣橫在她和喬安明之間。
出院的前一天,喬安明聯系的律師到達了宣城,以他的身份,他不會親自去跟肇事家屬談,也不舍得讓杜箬去談,所以花錢找律師來談是最好的解決方式。
沒有上訴,所以庭外私了,約在交警大隊的會議室見面!
☆、V079 庭外私了
狹小的會議室打了冷氣,氣氛顯得嚴肅而又陰沉。
肇事司機被交警帶過來,因為一直關在拘留所,所以整個人邋遢得不成樣子,本來佝偻着上身,耷拉着腦袋,但一見到杜箬,整個人瞬間軟下去,立刻跪在她面前開始哭。
那司機年紀不算大,約莫三十出頭的樣子,如此大好的一個人在這麽多人面前哭得不成樣子,杜箬卻依舊沒什麽表情。
一條命啊,且是她最親的親人,無論如何,她都沒有辦法慈悲得起來。
肇事司機的妻子也到場了,見到丈夫下跪,她也從椅子上跌撞上站起來一同跪在地上,轟烈的哭聲,哭得在場所有人的心都毛了。
喬安明皺着眉,向律師使了一個臉色,很快交警就扶着司機和他妻子坐到位置上。
“哭,哭有什麽用!先談賠償吧,談完再哭!”那交警的态度也很果斷,許是見慣了這樣慘烈的場面,所以口氣很無所謂。
按照中國的條理法規,無論出于什麽原因,機動車撞死行人,司機肯定要負全責,可是司機和妻子一直在不斷的推卸責任…律師據理力争,剛才還是悲戚的會議室氣氛很快就摩擦出濃重的火藥味。
“…我車子開得好好的,前面是黃燈,誰知道突然有人沖出馬路!那裏沒有人行道,所以我撞上她也情有可原!”
“那是醫院,鬧市區,場所門口都有減速的指示牌,你這樣橫沖黃燈本來就屬于違規駕駛…”
……
杜箬聽着眼前越來越激烈的争論,一個在不斷推卸責任,一個在争取多要點賠償金,而母親的那條生命在這場辯論中似乎一下子就沒了任何意義。
像類似慘痛的事故,處理賠償事宜對家屬而言是一件極其殘忍的事,因為整個處理過程會不斷提醒家屬親人已經死亡的事實,而家屬需要利用親人死亡這一事實不斷的争取利益,這感覺就好像,你在試圖販賣一條命,經歷着讨價還價的過程。
杜箬的聽覺開始變得模糊,他們的争論聲漸漸遠去,耳邊不斷回蕩着母親沖上馬路,卡車的剎片劇烈摩擦而發出的尖銳響聲…
喬安明一直握住她的手,最後發覺身旁的人不對勁,臉色一點點變白,整個人眼神渙散,開始不停地顫抖,他喊她的名字:“杜箬…杜箬…”,但她似乎聽不見,只是死命咬着下嘴唇,雙手在他的掌中掐出一條條印子。
喬安明忍着心痛,摟住她的肩膀扶着她站起來。
“好了,好了…杜箬…我們不在這裏,我帶你出去…”
……
杜箬的背上開始滲出一層層的冷汗,母親倒在血泊中的場景,她獨自縮在搶救室門口的長椅上癡癡坐了半天一夜的場景,她看着母親的遺體被打包推去太平間的場景……
一幕幕森冷的畫面回播重放,而她一下子就站在了這裏,交警大隊小樓門口的小花壇前,一棵不算高大的松柏,旁邊圍着不知名的野草和枝蔓,夏日的熱風吹過來,背上沾着涼寒的毛細孔瞬間被撐開,滿眼的光線傾瀉而下。
她的身體慢慢發軟,往後倒,喬安明很用力的托住,一只手握緊她的手臂。
“杜箬,對不起…”
他這突如其來的道歉,像是壓着千斤重的分量,杜箬閉着眼睛,全身無力地倒在他的胸口,太多的恨全部聚集起來,可是卻沒有一個出口可以讓她宣洩。
喬安明看着她因為粗重呼吸而不斷張開閉合的鼻孔,知道她在努力壓着自己的情緒。
“想哭就哭出來,或者你想罵也好,想打也好,但是別不說話!”
杜箬睜開眼睛,看着面前擔憂心疼的喬安明,捏緊拳頭,卻依舊沒有張口。
哭,打,罵?有用嗎?
人都已經不在了,她做什麽都是徒勞,更何況他憑什麽說對不起?不是他的錯,是她自己的錯,是自己的自私,沖動導致了母親出車禍去世這個慘劇!所以她心裏恨,恨的其實是自己!
最終律師為杜箬掙到了一個滿意的數字,肇事司機賠償一點,貨車的運輸公司賠償一點,剩下的大頭全部由保險公司來承擔。
杜箬在賠償單上簽了字,毫無聲息地從交警大隊走了出去。喬安明匆匆跟律師打了招呼去追,總算拉住她一起打車回了醫院。
杜良興坐在住院大樓門口的椅子上抽煙,他不敢去,怕自己一時沖動鬧出事,見到杜箬和喬安明走過來,扔掉煙頭,擦了擦眼睛走過去。
“怎麽樣?解決了?”
杜箬還是那副木讷的表情,只是将手裏那張單子遞給杜良興,自己獨自往大樓裏走……
喬安明想要追上去,但卻被身後的杜良興拉住。
“你別跟去了,讓她自己一個人靜靜!”
喬安明會意,點了點頭,正要說什麽,杜良興卻用極其深沉落寞的口吻說:“謝謝,謝謝你幫她這個忙,不然讓她一個人去面對這些,真的太難!”
一整個下午杜箬都呆在病房裏,醫生過來給她重新量了體溫,溫度已經恢複正常,喉嚨的膿腫也基本都消去,但是她的話仍然很少。
喬安明心疼她一直吃醫院裏的夥食,所以刻意去附近的餐廳給她打包了午飯,新鮮的山藥雞湯和時令蔬菜,杜箬勉強吃了一小碗飯,喝了半碗湯,整個人都有氣無力地靠在床上,卻見喬安明坐在沙發上不走。
那時候他已經換了一身衣服,淡青色的暗紋襯衣,穿在他身上應該很好看,可是看得出是新買的襯衣,料子雖然平整,但因為折痕還沒有熨燙,所以袖口和領子那邊就有些不服帖。
杜箬心裏開始泛酸,她知道喬安明穿衣都很考究,絕對不會将新買而沒有熨燙的衣服穿出去,可是他為了連夜在醫院陪着自己,這幾天的形象都有些随意了,再加上太久沒有好好睡個覺,整個人看上去很落寂,周身的森漠之氣,濃濃的倦意。
“我沒事了,你回酒店睡個覺吧…”杜箬總算願意跟他說話,喉嚨剛好,所以音色還有些沙。
喬安明松了氣,趕緊回答:“我沒關系,平時工作也經常熬夜,要不你躺一會兒吧,明天就能出院了。”
杜箬知道他不會走,所以不再多說,安靜地躺下去,翻了一個身,背對着喬安明,很快傳來均勻的呼吸。
都說孕婦嗜睡,還真有點道理!
喬安明确定她已經睡着,便走過去替她掖好被角,再返身出了病房。
院長帶了工作人員,親自領着喬安明去了太平間。
依舊是那部老舊的電梯,長而白亮的走廊,周圍是冷清寒瑟的霧氣。陸霜鳳的遺體從雪櫃裏拉出來,赤裸的腳上挂着白色的塑料牌子,那是醫院給她的屍體編號。
因為車禍的劇烈撞擊,整個頭骨都變形,五官也模糊破壞,再加上在雪櫃裏冰了這麽多天,人的模樣就恐怖煞人了。
“家屬有沒有來這裏看過她?”喬安明一邊別過頭去,一邊問身後的工作人員。
工作人員對這個屍體的家屬有點印象:“之前有個女的要求來看她,大着肚子,好像是死者的女兒,不過都到這門口了,見我拉櫃門,那女的就跑了…估計是害怕!”
喬安明抿了一下唇,臉上的寒漠之氣似乎比這太平間裏的冷氣還要寒幾分。
院長在旁邊搭話:“好好的大活人來看屍體都有些怕,更何況還是個孕婦,還是不見的好,見了心裏難過,膽小一點的估計當場就能吓哭,更何況還是出車禍身亡,這死相…有點難看啊…”
喬安明輕輕握了握自己的拳頭,垂着頭,心裏其實很不舒服。
他無法想象杜箬是怎樣看着自己最親的人在自己面前咽氣,再怎樣獨自一人熬過最初悲傷的那幾天。
他其實跟陸霜鳳不認識,但他一個外人看到這樣的情景都感覺痛苦而又壓抑,更何況杜箬還是她的女兒。
太殘忍了,他不舍,也不能讓杜箬看到這樣醜陋的遺體。
“陳院長,麻煩你一件事,能不能找化妝師幫她化下妝,恢複死前的容貌,另外,替我聯系殡儀館…事故賠償已經解決,還是讓死者入土為安吧!”
……
他雖然無法在她最痛苦的時候陪在她身旁,但是他會盡他所能,将她的痛苦降到最小,雖然做這些很微不足道,但是還能怎麽辦?
有些事,他也阻止不了。
杜箬第二日便可以出院,陸霜鳳的屍體運回家,喬安明聯系了專業的喪葬團隊來處理,不需要杜箬親自去操辦。
按照宣城習俗,死者遺體需要在家裏停放一夜,家屬在旁陪着,俗稱“陪夜”,親戚和朋友都會到場,憑吊磕頭,算是送死者最後一程。
杜箬家的地方很小,所以靈臺搭在槐樹下,遺體就停放在大門進去的廳裏,因為之前一直問親戚借錢給小凡看病,所以好多親戚都已經不跟杜家來往,人心這麽涼,攀富避窮,難免的事,這次陸霜鳳去世,喪禮自然就顯得有些冷清。
不過花圈倒收了很多,從廳裏一直排到院門外,大多是桐城醫院的領導和醫生送過來的,因為知道喬安明在,多好的機會來拉關系啊。
小凡也從醫院回來了,喬安明托醫院給他派了一輛車,另外還帶了一個血液科的實習醫生跟着,就怕他一時情緒太過傷心,在喪禮上出點什麽事。
喬安明知道這個弟弟在杜箬心中的地位很重要,她已經失去了一個親人,他不能讓她的弟弟再出事。
本就局促的廳裏擺着床,花圈和桌子,陸霜鳳的遺體就睡在正中央,已經換了一套嶄新的衣服,妝容也已經都化好,躺在那裏跟睡着了一樣。
不停有朋友和親屬走進來磕頭打招呼,杜良心和小凡便一直哭,進來一個親戚哭一次,最後聲音都哭啞了,只能發出一點低沉的抽泣聲,像悲傷到極點的海獅,而杜箬卻始終傻傻半跪在陸霜鳳的遺體前面,雙目黯淡無光,兩只手抱在膝蓋上,沒有哭,也看不出多憂傷,只是不說話,誰來喊她她都不理,像是魂兒被抽去,她自己把自己關閉在另一個空間裏。
喬安明在旁邊看着心疼不已,她這樣下去怎麽行?
她還懷着孩子,廳裏這麽熱,再加上她情緒極度悲傷,又挺着肚子,他怕她這麽熬下去會出事,所以一直在勸,勸她出去透透氣,或者就算不出去,站起來走動一下也可以,可是杜箬像聽不見一樣,連眼珠都懶得動一動。
大概臨近傍晚,天色開始暗下去,門外總算吹進來一絲涼風,連着老槐樹的枝葉也被吹得“沙沙”響,大多數來憑吊的親戚都已經離開了,擁擠的廳裏空了一點。陣共叨號。
小凡因為身體太虛弱,所以跪了半天就被醫院接了回去,喬安明卻始終守在杜箬身邊,看着她越發蒼白的臉,勸:“杜箬,聽話,出去吃點東西好不好?”
她依舊不回答,只是因為身體太虛,整個人有些跪不住,往後倒,喬安明适時托住她的腰,索性将她疲軟的上身都攬到自己胸口。
其實他的心裏不比她好受,看着最愛的人如此痛苦,而他無能為力,那種感覺,像是淩遲啊!
杜箬半眯着眼睛,半躺在喬安明懷裏,卻看到門口有個高瘦的身影走進來,有幾分熟悉…最後那具身影先走到陸霜鳳的遺體前,跪下去磕了一個頭,嘆着氣站起來再轉向杜良興那邊。
“伯父,節哀順變…”
杜良興擡起紅腫的眼,看着眼前的男人,剛剛平息一點的哭聲又慢慢浮起來。
姜浩覺得心裏也很難受,雖然跟杜箬的緣分很淺,但是那個躺在木床上的老人曾經當過兩年他的丈母娘,也算半個親人,所以他緩緩半蹲下去,拍着杜良興不斷顫抖的肩膀。
“伯父,人都已經不在了,我相信阿姨也不希望看到你這麽難過,你要照顧好自己…”
杜良興的哭聲停了停,但很快又恸然響起來,姜浩喘了一口壓在胸的悶氣,知道勸不住,又回身看着杜箬。
杜箬就白着一張臉,身形消瘦,半依在喬安明的懷裏,看到眼前的姜浩,一直如死寂的眼眸總算動了動。
姜浩慢慢走到杜箬面前,看了一眼她身旁的喬安明,沒有打招呼,很快将眼光收回來,半跪着說:“…你媽生前已經很苦,你也一直很孝順,所以讓她好好走吧,別太難過…”
杜箬一直半眯的眼睛閉起來,整個人更加無力的往後倒,喬安明冷冷看着姜浩,但裹着杜箬肩膀的手掌卻收得更緊。
杜良興的哭聲沒有停,越哭越兇,最後哭得老淚縱橫,只能用發皺粗糙的手掌蓋住自己的臉…
門口的老槐樹被夜風吹得越來越響,枝葉搖擺的聲音,像是悲戚的嗚咽。
多麽殘忍,她已經知道自己錯了,不該去招惹喬安明,不該去分享別人的幸福,更不該一意孤行的飛蛾撲火,可是怎麽辦?一切都已經太遲!
她一個人的錯,最終讓她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那晚杜箬一直坐在靈床前守夜,喬安明始終陪在她身邊,他不能走,一步都沒離開過,靠近十點,待所有的親屬都走空之後,還是勸她喝了半碗粥,她那時候已經有些聽話,可能是體力不支,也可能顧慮到孩子,所以喬安明喂她吃東西,她乖得很,一口一口地吞下去。
姜浩呆了一會兒很快就走,他是坐下午的飛機來宣城的,瞞着徐曉雅過來,必須趕當夜的航班回去。
杜良心把他送到了巷口,拍着他的肩膀說:“謝謝,雖然你跟小箬已經離婚,但是仍然要謝謝你來送霜鳳最後一程!”
姜浩剛才跪在廳裏的時候都沒有哭,但看到杜良興日益佝偻的背和似乎一夜老去的愁容,眼眶就有些紅了。
“伯父…”他瑟啞地喊了一聲,頓了好久才接下去:“對不起…我從來沒有對您和阿姨好好道過謙,其實仔細想想,阿姨的死我也要負點責任,因為我如果沒有跟杜箬離婚,她就不會認識喬安明,更不會把阿姨氣得出車禍,所以…”
“好了…過去的事情就別再提,霜鳳明天都要下葬了,所有的事都成定局。”杜良興将拍着姜浩肩膀的手垂下來,稍稍側身看着透着光亮的巷口。
“當初你跟小箬離婚,我從來沒有怨過你,甚至霜鳳也沒有怨過,人生在世啊…可能人與人之間的緣分都定好了數,你和小箬的緣分只能到這裏,所以強求也沒有用。只是很多選擇一旦作出,沒有後悔的餘地!”
很樸實的一段話,卻把姜浩說得自慚形穢,不過他基于與杜箬也算夫妻一場的份上,最後還是不甘心的勸了幾句:“我知道有些話自己沒有資格說,但是我跟杜箬雖然已經離婚,仍然希望她過得好。那個喬安明不适合她,跟我們的距離差得太遠,所以可以的話就勸勸杜箬吧,把孩子打了,離開那個男人,不然以後吃苦的肯定是她自己。”
杜良興卻皺了皺眉,面無表情的回答:“我到這把年紀,很多事情想得很開了,小箬已經是成年人,有自己作決定的權力,她既然選擇要把那男人的孩子生下來,以後是福是禍,自己承擔。如果福氣好,是她的命,如果要吃苦,是她當初種的惡果,沒人可以替…”
第二天便是火化下葬。
靈車一路往火葬場開,喬安明摟着虛弱的杜箬坐在水晶棺材旁。她已經沒多少力氣,整個人如一團棉花一樣趴在喬安明懷裏,清晨的陽光從車窗照下來,她受不了光線,眼睛就只能閉起來,睫毛閉合,在眼圈下形成一團黑影,整張消瘦的臉在陽光的襯托下白得滲人,毫無血色,像一張紙。
喬安明摟着這具安靜到似乎如木偶的身體,心裏萬分的疼。她現在如此痛苦,有一半應該是他造成,如果他當初把持住,不去沾惹,或許她也就痛苦一陣子,很快就能把自己忘了,繼續做當初那個沒心沒肺的杜箬,可是現在呢,他讓她懷了孩子,失去親人,遍體鱗傷地躺在這裏。
所以他的心痛全部化為悲憤,他不想讓她再受一點委屈,他要盡快處理好她母親的後事,然後帶她回桐城,跟顧瀾離婚,履行自己心中對她的諾言。
遺體火花前還有一道程序,親人必須圍着水晶棺材對死者作最後的吊唁。
杜家的親戚都圍成圈,看着被鮮花托起的陸霜鳳,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