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為你,(50)
冉猛吸一口氣,眼圈立刻就泛紅,忍不住怕在小凡面前哭出來,所以直接拉着杜箬就往病房外面走。
杜箬沒有反抗,就那樣一路被鄭小冉拉到住院大樓一樓的花園長椅上坐下。
兩個女子并肩,一個面無表情,一個皺着鼻子,用盡力氣忍住酸意,問:“杜箬,你怎麽把自己折騰成這副模樣?”可是一開口就完蛋,因為哭聲很重,完全就洩露了情緒。
杜箬倒顯得很平靜,回答:“天太熱了,走了好久的路,有點累得不成樣子吧。”語速很慢,說話的時候一直目視前方,似乎在很認真地看一樣東西,又似乎沒有焦距。
鄭小冉心疼得緊,試探性地問:“到底怎麽回事?阿姨好好的,怎麽就……?”鄭小冉忍不住問了一句,問完又後悔,只能緊緊捏住杜箬的手背,大拇指在她突起的指關節上來回地搓。
以為杜箬不會回答,可是她的嘴角彎了彎,用幾乎沙啞到幾乎不成聲的調子說:“喬安明的老婆給我媽寄了一些照片,我媽經受不住打擊,跟我吵,讓我把孩子打掉,我不願意,最後她沖上馬路,就在醫院門口,被卡車撞到,腦骨破裂,搶救不過來……”
她的話條理很清晰,但是幾個字一句,像是在念一首很沉瑟的詩,最後念完,又抿緊雙唇,不再說話,眼睛依舊看着前方,目光很淡,好像前面一片空白一樣。
鄭小冉還記得離開桐城的時候,杜箬的肚子還沒有這麽大,但是長胖了一些,皮膚被撐開,單薄的一層,像是剝去殼的雞蛋,整個人裹着寬松的雪紡裙走在面前,仿佛一朵柔軟的白雲。可是現在,皮膚被曬得黑了一圈,耳根旁邊全是耷拉的散碎頭發,風一吹,雜亂的搖擺,眼睛下有很濃的黑眼圈,嘴唇幹裂,面色難看,而更讓人揪心的是肚子已經那麽大,穿着淡綠色的棉質T,整個人直挺挺地坐在那裏,像是一棵明明要倒,卻硬要挺着的小松柏。
她本來在來宣城的路上準備了很多安慰的話,比如“人死不能複生,你還有孩子,還有父親和弟弟要照顧,所以要節哀順變,要振作…”,或者如何她哭得太厲害,她就把她抱在懷裏,大不了衣服上讓她蹭點鼻涕,再拍拍她的肩膀,陪着她熬熬就會過去…可是現在看到如此平靜的杜箬,鄭小冉那些準備好的安慰一點都使不上力,她感覺身旁的杜箬像是被抽走了靈魂,只留一副空空的架子。
傷到最後就是空,一片白茫茫的絕望,連悲戚都不會再有。
臨近天黑的時候杜良興來醫院,見到鄭小冉也在,就又紅着眼淚彼此說了一番,最後轉身看着杜箬,她一整個下午就坐在窗前,話不多,甚至都很少動。
杜良興有些擔心,走過去說:“小箬,回去休息吧,醫院裏我陪着小凡就好…”一夜的傷心過度,兩夜的拘留,杜良興也被折騰得人影消瘦,只是回去洗了澡,換了一件幹淨的短袖,所以看上去精神了幾分。
人心的承受能力其實很強,再大的苦難,剛發生的那段時間覺得好像世界都要因此滅亡,可是捱過去,飯還是要吃,覺還是要睡,所以除了心裏痛一點,一切都還是只能一樣。
鄭小冉聽到杜良興這麽說,也幫着勸杜箬:“回去躺一會兒,就算你不想睡,也要考慮到孩子…”
聽到“孩子”兩個字,一直沒有光澤的眼眸似乎閃了一閃,杜箬回頭看了小凡一眼,不說一句就走了出去,鄭小冉趕緊拎着包包回頭跟杜良興講:“伯父,我陪她回去…”
杜良興的眼眶又有些紅了,聲音嗚咽得厲害,埋頭掩着眼角,說:“好,你陪陪她,看她這樣我實在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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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小冉的鼻子也開始泛酸,所以不敢接話,猛點了幾下頭就追着杜箬的方向出去。
杜箬走得很快,走到半路似乎又想起什麽,趕緊掏出手機給杜良興打了電話:“爸,你撞人被拘留的事小凡不知道,所以你別跟他講…”
鄭小冉一路都追得很急,走到大廳門口才看到杜箬。
她一手托着後背,一手抓着手機,手機的屏幕亮着,微弱的淡白色光源映照出她被風吹動的發絲輪廓,鄭小冉又猛吸了一口氣,追上去,挽過杜箬的手臂,故作輕松地說:“我陪你回去,晚上住你家裏,跟你蹭張床…”
杜箬腳步停了停,沒說話,低着頭往前走。
顧瀾總算脫離危險期,琴姨去找過秦醫生,問她小姐這種情況是否可以做手術根治,她是顧瀾的半個娘,看着顧瀾大半輩子被病痛折磨,現在連最可以信任和依靠的丈夫都要面臨被奪走的危險,所以琴姨心痛不已,就想着要是小姐哪天病全好了,或許日子不會過得這麽難。
秦醫生也看到了報紙,知道喬安明在外面有了女人,所以對顧瀾這種情況也是很同情,可是同情歸同情,她至少還是醫生,要對她的病人負責,所以她很清晰地回答:“其實做手術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成功的幾率很低,如果是前幾年倒還好一點,因為那時候她還年輕,身體底子還撐得住一些,我也曾經建議喬先生考慮一下讓顧瀾做心髒移植,他一直沒有同意,不過我也能理解,他對顧瀾一直很細致,他有他的顧慮,不想讓她冒這個風險,因為顧瀾的心髒病病情有些複雜,所以極有可能手術不成功就下不了手術臺…”
秦醫生當了這麽多年喬家的家庭醫生,多少有些了解琴姨這急吼吼的脾氣,所以盡量解釋得語氣平淡,以至于不那麽吓到她。
可是琴姨還是開始抹眼淚,聲音斷斷續續地說:“我們小姐命苦,以前身子不好,至少姑爺還能照顧,現在姑爺在外面有了女人,那女人又懷了孩子,等孩子一出生,這家裏哪還容得下我們小姐,若她再這麽經常病,我都不敢想她以後的日子該怎麽過…”
秦醫生有些皺眉,她是看着這十多年喬安明對顧瀾的用心,所以她摘下眼鏡,稍稍拍了拍琴姨的肩:“好了琴姨,你這是多慮了。倒不是我幫喬先生說話,顧瀾這病是胎裏毛病,像她這種情況,好多病人都活不滿二十歲,要不是喬先生照顧得好,定期安排我給她做檢查,還想辦法從國外采購進口的藥維持,說不定她早就不在人世…”
琴姨聽到這話,擡起頭,哭聲頓止:“老爺生前對姑爺很好,臨終的遺願就是讓他照顧好小姐,所以他做這些是應該的,更何況小姐還是他的妻子…”說話又抽泣了幾聲,那話的口氣裏似乎還帶點憤怒的怨氣。
秦醫生還有話要講,但是覺得這是他們喬家和顧家的家事,她好歹是個外人,便也就嘆了口氣,沒有講出來。
喬安明已經安排好最近幾天的工作行程,去宣城的機票也已經買好。
任佩茵從宣城回來之後就直接去醫院找了顧瀾,告訴她杜箬收了支票,讓她安心養病,別同意喬安明離婚。顧瀾嘴上答應了下來,心裏其實并不開心,她和喬安明結婚這麽多年,只有最初的幾年老太太對她還有些笑臉,可是之後發現她遲遲沒有孩子,老太太的臉色就有些放下去,等到顧正茂一死,喬安明的事業越做越大,老太太那臉色對她更是說放就放,可是就這張對她冷了十多年的臉,突然就暖起來。
顧瀾躺在病床上,看着同樣暖人心脾的橘色燈光,不禁笑,真稀奇,這是近十多年來,婆媳兩的頭一次“同仇敵恺”!
☆、V076 去宣城
機票是第二天早晨最早的航班,喬安明沒有帶任何行李,只是心裏很急,又給杜箬發了幾條短信,她都沒有回,打她電話也沒有接,他只以為她是受雜志報道的影響,所以他恨不得馬上飛到宣城去找她。
任佩茵登門的時候他正在書房處理最緊急的郵件和工作,因為他不知道這次去宣城要呆幾天。
琴姨在醫院陪顧瀾,家裏的傭人都已經睡了,所以喬安明自己去開的主樓大門。
因為天氣悶熱,任佩茵的臉上有些汗,從大門走到主樓,她一把年紀,走得又有些急,所以喬安明開門的時候,她站在門外有些氣喘籲籲,但看到門口仍然穿着襯衣的喬安明,明顯一怔,很快就問:“你還沒睡?”
“嗯,在工作,因為明天我要去宣城,所以有些事必須今天處理完…”
任佩茵牙關又咬得發緊,但臉上依舊平靜。
“去宣城做什麽?去找那丫頭?”
“對!”喬安明回答得很堅決,毫不避諱。
任佩茵氣得很,但卻用有些哀求的口吻說:“能不能不去?顧瀾還在醫院裏,你是不是真要把她氣得活不了?”
那時候喬安明剛好走進客廳,對着沙發轉身,眉峰蹙起,很淡漠的一句:“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關心她?”
“我…我只是就事論事,那丫頭雖然懷了你的孩子,但是婚姻不是兒戲,你和她畢竟是婚外情,說出去多難聽,更何況顧瀾陪你一路熬到現在,你怎麽可能為了一個姑娘就狠心撇下她不管?”
“我沒有撇下她,我會把公司留給她!”
“好,就算你真要跟她離婚,把公司留給她,她會經營?她跟你結婚二十年,她去過公司幾回,你去問問她,現在公司賣哪些藥,看她知不知道!”任佩茵一針見血,最後自己說得都有些氣餒,身體往前傾,突然調子就軟了下去:“安明,我是看着你一點點把公司做起來,這麽多年挨得多辛苦,你以為我這個當媽的會不知道?而我呢,我年紀輕輕守寡,為了不讓你受委屈說閑話,一直沒有再找人,就一個人把你拉扯大,千辛萬苦培養你,熬到你成家立業,總算有了一點成就,你卻居然要為了一個女人放棄所有辛苦拼來的一切,你說說,我甘心嗎?你甘心嗎?”
“不甘心,但是不甘心總好過傷心…”喬安明的聲音很輕,整個人高大的身影在大廳不算亮的燈光下顯得有些消沉,最後坐到沙發上,一只手肘撐着扶手,摸着額頭,說:“別勸了,我作的決定不會改變,你也別再去找杜箬,她沒有錯,錯的是我,但是我已經錯過一次,不想再錯第二次…媽…”
他喊了一聲“媽…”,那聲媽疲憊又落寞,但是調子卻是柔軟的低瑟,這些年,他跟任佩茵的感情越來越冷,以至于他每次喊她“媽”都生硬得像是在喊一個陌生人,可是現在,午夜淩晨,他疲憊地倒在沙發上,突然擡頭喊她“媽…”
任佩茵猛的胸口一擊,突突地跳,都不敢接話。
喬安明扶住額頭的手垂下來,兩手交攏,重重的一聲大喘氣。
“…這麽多年,我知道你很辛苦,我從小就沒有爸,是你一手把我帶大,供我念書,供我成人,所以你的恩我沒有忘,我是你兒子,養兒不忘父母恩,所以我喬安明,不管身家拼到多大,路走到多遠,我都不會忘記你的恩,可是正因為如此,我不想我的兒子以後沒有父親,我也不希望我兒子的媽走你的老路,一個人帶孩子多辛苦,這點你應該比我清楚…”他說了一段就停了下來,聲音有些哽塞,但很快又用一只手扶住額頭,遮掉他大半邊臉,繼續說下去……
“…但是我跟顧瀾離婚,也不是單單為了孩子…我這一輩子做過很多選擇,從建廠到前幾年勝安挂牌上市,外人眼裏都覺得我決策果斷,眼光狠辣,思維也夠清晰,但是我并不這麽覺得,我只是剛好有點運氣,剛好冒險做了選擇,最終成功而已,但是我可以很肯定的說,每次選擇,我都有百分之八十的把握,我的攻擊性在那裏,知道一旦做出選擇我要承擔怎樣的後果,所以我從不允許自己輸,就連當初跟顧瀾結婚,我也帶着目的性,甚至算好了我能夠從顧正茂那裏得到多少利益,但是這一次不一樣,我不知道我這個選擇對不對,一點兒把握都沒有,但是我卻覺得非常迫切,急不可耐地要去實施…”
他說到這裏,口氣有些急,覺得自己解釋得不清楚,又覺得最近憋住的好多情緒被他拉開一條大口子,想要趁着這月色,索性一次都講給自己的母親聽,所以喬安明又悶悶吸了一口氣氣,用略微舒緩的口氣講:“最近報紙和雜志的報道你也看了,大多數人都不看好我跟杜箬的結果,覺得無非就是一個成功的商人和第三者的爛俗故事,鬧騰一陣子就會過去,但是我自己知道,我估計這輩子都過不去了…杜箬在我心中,已經不單單是我兒子的媽,也不單單是一個漂亮的,小我二十歲的丫頭,她給過我很多以前從來沒有體會過的感覺,比如心動,緊張,甚至傷心…更重要的是,她是我的女人,我想好好對她,所以我要跟她在一起,将來可以不讓我的兒子被人說閑話,也可以不讓她受委屈,就這麽簡單而已!”
喬安明說到最後,整個手掌都蓋住大半張臉,這麽完整而又有些矯情的情感闡述,他這把年紀說出口,自己也覺得有些不像話。
但是沒辦法,這确實是他現在心裏真實的感受,對杜箬的感情已經一發而不可收拾,他除了孤數一擲地去拼一次,想不到更好的辦法。
可是任佩茵看着眼前被感情沖昏頭腦的喬安明,心裏悲痛不已,這哪裏還是她培養出來,引以為傲的兒子,那個在商場上雷厲風行,果斷狠辣的喬安明去哪兒了?難道真的就被一個小丫頭片子勾去了魂?舍掉所有家業,去跟一個比自己小二十歲的小姑娘在一起,這說出去就是一個笑話!
所以任佩茵直接走到喬安明面前,咬着牙根講:“她懷了孩子,我可以讓她生下來,如果顧瀾不接受,那麽孩子我來帶,我會認這個孫子,但是如果你要跟顧瀾離婚去娶她,除非我死了,不然這輩子她都休想進喬家的門!”
老太太突然就吼了起來,眼睛因為急吼而瞪得有些大,肩膀也顫抖,整個人都向前傾。
喬安明嘆口氣,站起來喊:“媽…你這是做什麽?就不能順着我一次?”
“順你?從小到大你又有哪件事順了我?”
“怎麽沒有?我娶顧瀾就是順了你!”喬安明也有些火,滿身的怒氣,承托得整個人都更加森冷,仿佛剛才倒在沙發上舒緩說話的喬安明瞬間消失。
老太太被他這麽一吼,一口氣頂上去,指着門口就喊:“好,這麽說,這麽多年你一直在怨我?怨我當初逼你娶顧瀾?那行,你就怨吧,反正我也一把年紀,但是離婚這件事上,我是絕對不會同意,除非你們踩着我的屍體過去,不然我攔都會把你們攔在民政局!”
老太太吼完,兩眼通紅,又瞪了下眼睛,完全不顧喬安明就沖了出去。陣肝找劃。
喬安明有些擔心,追到門口,發現她依舊踩着門口的草坪走了一段路,最後他收住腳步回屋,拎起客廳的座機給門房打了內線:“看着我媽上車,叫司機送到家後給我來個電話…”
……
任佩茵一路都走得很快,最後上了車,氣呼呼地坐在車後座上嘆氣。
她真的沒有想到事情會鬧得這麽大,她本以為以喬安明的脾氣,不可能真的對一個女人動真感情,她的兒子她還不了解麽,從小就冷冰冰,除非是對他有利益幫助的人,不然誰都入不了他的心,就連她這個有着血脈關系的媽都未必能夠牽動他的情緒,可是現在這情況看來,他是鐵了心要跟顧瀾離了!
糊塗啊,糊塗!
任佩茵不由就拍着自己的膝蓋大大的惋惜,但是她的性子也硬,她能夠培養出一個喬安明,自然不可能眼睜睜地看着他把自己毀掉,所以她絕對不允許喬安明跟顧瀾離婚,絕對不允許!
杜箬躺在卧室的小床上,鋪着涼席,頂上挂着蚊帳,一個半舊的小風扇懸在半空中,微弱的風吹下來,将紗網的藍色蚊帳蕩出一圈圈的漣漪。
她的身體側躺,雙腿彎彎躬曲,肚子因為這睡姿顯得更加大。
鄭小冉也爬上床,将蚊帳的下圍都一點點細致地塞到涼席下面,然後躺到杜箬身邊,因為床很小,所以兩個人面對面睡貼得有些緊,再加上蚊帳都圍得密密實實,感覺兩個人被圍在一個搖晃的小船裏。
鄭小冉一開始也沒有說話,一直看着眼前的杜箬,她的臉又恢複以前的消瘦,下巴很尖,臉上因為暴曬,回來用涼水沖了臉,所以額頭可以看到輕微的脫皮。
鄭小冉的手指撫上去,輕聲問:“疼不疼?都曬傷了,是不是這幾天老是在外面跑?”
杜箬眼皮動了動,沒有回答,她的喉嚨很疼,已經說不出話,再加上這幾天的疲憊和奔波,整個人躺在床上,腰酸腿疼,就顯得懶洋洋的更加不想動。
鄭小冉嘆了一口氣,将手縮回來,又問:“阿姨的賠償金,處理好了嗎?”
這次杜箬總算給了回應,卻只是搖搖頭。
“是不是很麻煩?對方不肯賠嗎?有沒有我需要幫忙的?”她一連問了幾個問題,杜箬沒辦法,只能用她那副沙啞到幾乎辯不出聲音的嗓子回答:“肯賠,只是還沒時間談,遺體還在醫院,放不了多久,所以我要盡快…”
她的每句話似乎都沒有說完整,因為吞咽都會帶來疼痛,她只能盡量把話縮短,鄭小冉又開始心疼得難受,将身體往她那邊靠了靠,又說:“我跟公司請了假,多陪你幾天,要是有事要我跑,盡管開口,你大着肚子,別太勞累。”
杜箬看着鄭小冉有些圓呼的臉,鼻孔裏的氣息重了幾分,想要說話,但滿口的哽咽,最後只是點了點頭,從喉嚨深處勉強擠了一聲“嗯…”
鄭小冉看她這副樣子,不知該如何勸了,突然就問:“喬安明呢?發生這麽大的事,他怎麽沒陪你?”
杜箬聽到這個名字,眼皮合上去,睫毛蓋下來,在眼底形成半圈陰影。
鄭小冉見她不回答,擔憂地問:“你們倆怎麽了?是不是因為網上的那些報道影響到他大企業家的形象,他就退縮滾蛋了?”
杜箬的眼珠子似乎動了動,但依舊沒有睜開眼,只是可以通過她翻滾的眼皮知道她還醒着,等了好久,她才搖了搖頭。
“…沒有,他不知道我媽去世…但是我跟他提了分手…”
“什麽啊,什麽情況?”鄭小冉是徹底急了:“就為了網絡上的流言蜚語?之前你那不怕死的勇氣呢?”
“勇氣?”杜箬在心裏狠狠嗤笑了一番,嘴角居然真的就勾起一抹淡淡的弧度:“我媽是被我氣得出車禍,被我害死的…所以我以前那不叫勇氣,叫不知天高地厚的傻氣…”
她總算說了一句很長的話,但是可能因為喉嚨疼得厲害,所以後面的字都有些破音,再加上情緒波動起來,鄭小冉不敢再多說,只能拍着她的後背安慰:“別這麽想,雖然我也不看好你和他能夠有未來,但是肚子都已經這麽大了,難道你真想當單親媽媽?
杜箬總算睜開了眼睛,但是眼裏已經是空乏一片,剛剛浮起的一點波瀾情緒仿佛又消失得無影無蹤,只是她又搖了搖頭,低低說:“很困,不談了行不行?明天我要去看我媽…嗯……睡吧…”随後她便翻過身背對鄭小冉,很快就傳出均勻的呼吸聲…
鄭小冉那晚卻失眠了半夜,想着杜箬的事,想着她自己的事,最後抽出手機,在屏幕上輸入了那串熟悉到骨髓的數字。
喬安明天還沒亮就已經醒在床上,其實最近他也一直沒有睡好,再加上上了年紀,精力不如從前,所以缺覺厲害,難免有些昏沉沉的覺得累,可是今天他卻格外清醒。
自從杜箬跟他提了分手之後,他便沒有再給她打過電話。
眼看着指針指向五點,他開始起床換衣服,最簡單的白底棉質衫,翻過來的領口鑲着窄窄的一圈藏青色條紋,他常年都是西裝襯衣這樣正式的裝束,雖然氣場很強,但是整個人給人感覺都有些冷森的刻板,所以今天突然穿得如此休閑,氣色也顯得年輕了幾分。
在鏡子前打量了一番,他開始取了剃須刀小心的剃胡子…整整折騰了大半個鐘頭才總算弄完,最後取了手機和錢包下樓。
小張已經把車停在了主樓門口,見到喬安明出來,他趕緊開了車門再迎上去,而喬安明沒有說話,只是朝前走。
小張往他身後看了看,有些驚訝地問:“喬總,您的行李呢?還在屋裏?”
喬安明的腳步沒有停,躬身上車,很清淡的回答:“沒有行李,就這樣去吧…”
小張有些犯愣,他不知道喬安明要去哪裏,只知道要送他去機場,既然去機場,大多數情況是要出差吧,可他是七點四十分的航班,距離現在還有将近兩個小時,而喬安明一般到機場的終點掐得都很準,因為他時間寶貴,每一分鐘都不能浪費。
可是今天居然提早了兩小時出發,小張站在原地,覺得今天的老板有些奇怪。
那時候天還沒有完全亮,但時辰接近六點,沉青色的天際有些泛紅,感覺整個世界都被籠罩在一陣深藍色的霧氣中,就連停車位旁的綠色草坪都像染了藍色的霜,而喬安明已經坐到了車裏,背靠着皮椅,臉色不是很好,但精神看上去不錯。
小張杵了幾秒,見喬安明坐着不動,便坐上車出發。
喬安明的家在郊區,所以離機場不過半個多小時的路程,一路上他都維持那個姿勢坐着。小張遇到紅燈,車子停下來,便會通過後視鏡偷偷看後座上的喬安明, 他似乎閉着眼睛,突然開口:“知不知道我今天去哪裏?”
小張一頓,被他這突如其來的問話吓到,剛好紅燈變綠燈,後面的車裏狂按了幾聲喇叭,小張才反應過來,踩着油門開出去,嘴裏卻支吾地問:“喬總,不好意思,您剛才問我什麽?”
喬安明總算動了動,身子側過去,用一只胳膊靠在車窗上,撐住下巴,卻沒有問問題,而是直接回答:“我今天去宣城。”
這回小張是聽清楚了,可是心裏更是緊張得接不上話,他知道杜箬的家鄉是宣城,也看了報紙和網站,他和杜箬的事已經被各路媒體炒得沸沸揚揚,而顧瀾還在醫院裏,他居然挑這個節骨眼去宣城,什麽意思?
所以小張越想越糊塗,又不敢問,只能不說話,蒙着頭開車。
到了航站樓門口,喬安明輕便地下車,背影挺得很直,很快就要沒入人群裏。小張突然追上去喊:“喬總,您沒有帶行李,是不是當天返回?我大概需要什麽時候在機場等您?”
喬安明腳步停住,回頭朝小張揮了揮手:“我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來,沒買回程機票,所以你不必來接我…”
……
小張“哦”了一聲,卻依舊站在入口處看着喬安明的身影,他那一抹白色的挺拔,很快被人群淹沒,但小張一直記得那天早晨喬安明的表情,給人的感覺就是他整個人都好像被設置了一個固定程序,沒什麽情緒波動,但是臉色嚴肅,有些透着悲怆的深沉。
天微亮,鄭小冉醒過來,發現身旁的人已經不見,她“滋溜”一聲鑽出蚊帳,喊了幾聲“杜箬”,擁擠的空間裏沒有一點回聲,心裏一沉,立刻吸着鞋子跑出院子,因為跑得太急,涼鞋的扣帶沒有系,一時不慎踩到,整個人往前沖,膝蓋就不小心撞到了門角,鑽心的疼啊…
鄭小冉“嘶嘶”吟了一聲,擡頭卻看到老槐樹下蜷縮着一個身影,杜箬踩着拖鞋坐在樹下面,頭低着,雙手撐着花壇的水泥邊緣,清晨的巷口吹過輕微的風,很輕易地将她垂下的頭發飄起來,頭頂的稀朗枝葉也跟着抖動,而她穿着白色的睡衣,整個人瘦小地坐在那裏,像是被大樹蔭包裹着的一個小小斑點。
鄭小冉陪了杜箬半天一夜,感覺她始終沒什麽表情,仿佛臉部的五官被僵硬的凍住,話也不多,全身都是濕漉漉的瑟意,太不正常了,照理她應該哭,可是鄭小冉發現,她似乎都沒有流過一滴眼淚,而現在這個小斑點就那樣一動不動的坐在樹下面,那時候的天剛剛亮,她就被籠在一層薄薄的霧氣裏,這樣有些虛幻的杜箬,讓鄭小冉既心疼,又擔心。
她走過去,說:“杜箬,怎麽這麽早就醒了?在這裏做什麽?”
花壇上的人擡起頭,眼底一片黯淡,一只手臂無力的擡起,指着鄭小冉腳踩的地方,似乎花大力氣咽了一口口水,嘗試着開口:“那裏…你站的地方,夏天太熱的時候,我們全家就會把小桌子搬出來,在樹底下吃飯…”
鄭小冉一聽這話,眼眶瞬間就潮濕起來,為杜箬這突然說的事情,也為她這沙啞得不成樣子的嗓音,她走過去,坐到她身旁,忍着哭音說:“…你這嗓子,還是別說話了,也別去看阿姨了,一會兒我陪你去醫院看看,估計累得扁桃體發炎了…”
杜箬又咽了一口口水,其實嗓子真的已經腫痛得很,但是她仍然強撐着說:“我要去看看她,我一直沒敢去…但是我得去…”
“別去了,看了又能怎樣,你還懷着孩子,那種地方,少去的好…”
杜箬還想說什麽,可是因為喉嚨太過疼,她便只能吞咽着搖了搖頭。
☆、V077 太平間
最後總算勸杜箬喝了一碗粥,她仍是堅持要去醫院看陸霜鳳,鄭小冉攔不住,只能硬着頭皮陪她去。
其實太平間那地方不是随便可以進出的,但是杜箬在醫院裏也有些熟了,再者醫生可憐她,便破例讓她帶着鄭小冉去看一眼。
有專門的人員陪着,坐走廊最盡頭的那架電梯去地下一層。
那是盛夏的七月,暑氣燥熱得很,可是電梯門一打開,鄭小冉已經覺得脊背上陰嗖嗖,好在燈光打得很亮,碩大的白色節能燈一盞盞接連着蔓延到走廊的盡頭,可惜是白光,照着牆面上有些斑駁的綠色油漆,眼前這場景,寒澀得鄭小冉忍不住顫抖。
工作人員走在最前面,手裏似乎拿着一個牌子和鑰匙,他率先從電梯裏走出去,嘴裏很随意的說:“走吧,就在前面,這地方有點冷…”
鄭小冉其實膽子很小,所以腳步已經縮在電梯裏,可杜箬卻面無表情地跟着工作人員走了出去,鄭小冉咬咬牙,也只能扛着大跨步跟上,拽住杜箬的手臂。
其實通往太平間的走廊不長,但可能因為燈光太刺眼,感覺那窄窄的廊子就像一條沒有盡頭的光帶,鄭小冉屏住呼吸,緊緊拽住杜箬的手,頭皮一陣陣發麻,恨不能自己連走路都不發出聲音。
走在前面的工作人員又開始說話:“好像我聽說是車禍吧?賠償都談了嗎?遺體呆在這裏都有規定的,過了規定的時間醫院就只能按照條例拉去火葬,所以家屬你們別拖着,拖到最後對你們沒好處…”
工作人員的聲音不大,且可能因為他經常在這地方出入,所以情緒完全不受影響,談話的口氣都像在拉家常,只是走廊狹窄,幾乎可以聽到回音。
杜箬一路都是那表情,不說話,抿着唇,仿佛腳步都是一個頻率,那工作人員見她不搭腔,便撇了撇嘴不再說話。
很快就走到門口,金屬的一扇寬門,門上釘着一塊藍色的漆面牌子,寫着“太平間”幾個字。
鄭小冉差點就要逃了,這三個字只在鬼故事或者恐怖電影裏看到,真的臨到自己面前,她寒得牙齒都要打架。
可是工作人員不會理會他們的情緒,掏出那竄鑰匙,翻了一下牌子。
“編號312,嗯,找到了,跟我進去吧…”遂用鑰匙打開門,一陣更冷的冷氣撲面而來,鄭小冉是結結實實打了一個抖,眼睛一閉,感覺臉上的皮膚被冷氣醺得适應了才敢睜開眼睛,将頭慢慢探進去,很大的一個封閉空間,燈光有些暗,一面牆上全是雪櫃,像一個個方形的抽屜,而每個“抽屜”上面都挂着一個白色的牌子。
那工作人員在那排雪櫃前走了一遍,嘴裏念念有詞:“#312…#312……在哪兒呢?…”
杜箬也一直站在門口,眼前的一切都感覺被蒙在一層薄紗裏,那個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員走在霧氣中,終于停下腳步,對着一個雪櫃喊:“啊找到了,312號,就這個…”
她的手一直被鄭小冉握住,見那工作人員去拉雪櫃的拉環,杜箬突然手指一縮,轉身就往外走…鄭小冉沒反應過來,只覺得手心一空,等回神,杜箬已經快步要走到電梯口。
“喂,杜箬,你不看了?喂……你等等我…”
可是眼前的人腳步越來越快,若不是因為大腹便便行動不便,她肯定就飛奔起來了,所以最終鄭小冉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