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見樓湛眉頭越皺越深,陳子珮似是想笑,眉間卻又有些悲哀的神色。半晌,他正了正色,嘴角動了動,扯出一個笑道:“阿湛,你不是知道我是誰了嗎?”
樓湛臉色肅然:“我希望你說你不是。”
就算是騙她也可以。
陳子珮無言,盯了樓湛半晌,收回目光,搖搖頭:“你果真是變了,換了以前,你應當是鐵面無私,大義滅親的,聽到消息便會來質問我,随即直接将我收押進大牢。唉,當初接近你,也是因為你這個性格特別好玩兒。”
樓湛還是面色不動,幽幽看着陳子珮。
院子裏陷入了沉默。
庭院裏的青松上積雪頗多,在枝頭沉甸甸的壓了許久,撲簌簌地落到地上,抖落一地月華,也驚醒了一院的沉寂。
陳子珮眸中劃過一抹複雜難言的情緒,張了張嘴,緩聲道:“裴駿是我殺的。”
樓湛心中原本就有了些底,聞言只是微微擡眸,波瀾不驚地看着陳子珮。
陳子珮勾起一抹不知是嘲諷還是自嘲的笑:“你們出京的消息,是我在靖王府偷聽後走漏的。”
“通風報信給蕭凝的人,是我。”
“劫殺你們多次的鬼面人,也是我的手下。”
樓湛終于出聲了:“我知道你是迫不得已。”
“迫不得已?”陳子珮按了按額頭,低聲重複了一遍,忽而又低低笑起來,“是啊,我是迫不得已。但做了就是做了。樓湛,你也別作出這種寬宏大量、不計前嫌的聖人之态,我看着肉麻,也受不起。你還是像以前那樣,待朝廷命人将我抓進了大牢,在大理寺的大審裏鐵面無私地審判吧。那才像你。”
樓湛道:“你不想連累靜寧和我?”
“或許是吧……”陳子珮沉沉嘆了口氣,那突然的咄咄逼人模樣也斂住了,露出了疲倦之色,“樓湛,你們掌握了南平王謀逆的證據,朝廷也在準備對付南平王吧。他需要一個人有點分量的人站出來,替他緩緩,讓他尋到一個契機。我爹娘的性命都在他手裏,你說我能怎麽辦?”
他說着,無力地攘了把頭發:“本來我以為還是能脫離魔爪的,沒想到還是逃不了。貪污受賄?我用不着做。可人命的确在我手裏過了不少。謀逆的證據也會被‘發現’,鐵證如山,誰也救不了我。”
樓湛心中動了動,想到了什麽似的,閉了閉眼,掩過一絲痛色。
她将陳子珮當成知己好友,他又何嘗不是。前世他們漸行漸遠,分道揚镳,怕也是陳子珮知道自己終會有被南平王丢出來棄車保帥的一天,不願拖累她。
他對蕭暮喜愛尤盛,娶的卻不是蕭暮,也是為了不辜負她。
唱了那麽久的戲,他一邊騙着南平王,一邊騙着雲京的友人,卻又保護着他們。
樓湛眸色愈深,靜默許久,淡淡道:“你不會死,也不能死,你還欠我們一個交代。”
說完,她沖陳子珮微微颔首,轉身同着蕭淮一道離開。
蕭淮在一旁将兩人的神情和對話觀察得分明,心中也有了底,微微一笑:“阿湛打算如何救陳大人?”
“拔除根源。”
那便是南平王了。
蕭淮笑而不語。昨夜他寫給蕭華的信裏,也大致是在說此事。南平王野心勃勃,恐怕已經開始了行動,蕭華若是再不行動,恐怕會落在那位骁勇善戰的郡王之後。
到底該如何做,蕭華自然會行動。樓湛眼下要思考的,是如何在對陳子珮的大審過後,神不知鬼不覺地把他從大牢裏撈出來,并且要做到只有她和蕭淮知曉。
陳子珮一“死”,南平王多少會放松些,對他的奇襲能夠容易得多,救下陳家的人質的把握也就更多。
樓湛心裏所想,蕭淮都猜得七七八八,見樓湛默然不語,道:“牢中替換之人,我會安排,阿湛你不必擔憂。昨夜寫給陛下的信中,也加上了陳大人的事,而且還有扇儀進宮求情。雖則陳大人是做過錯事,但陛下從來都是重大局之人。”
樓湛頓了頓,深深看他一眼,滞了半晌,才緩聲道:“……多謝。”
“又開始道謝了。”蕭淮搖搖頭,伸手拿過樓湛的手,輕輕拂開她的袖子,看着她腕上漂亮的翡翠镯子,揚眉道,“若是要道謝,也可以換一種方式來。”
他們正坐到陳府的一個偏僻角落裏,只需翻牆而越就可以離開,外頭似乎是一條僻靜的小巷,并無人聲。青枝幹咳一聲,稍稍加重的聲音:“主子,我先到四周巡查巡查。江家那個,別偷窺了,來一起。”
隐約間似乎傳來輕微的拳腳相碰的沉悶聲響,樓湛眉尖忍不住抽了抽,對青枝的自覺感到微窘。
……為何還要故意離開?就像她和蕭淮要做什麽見不得人的事了一樣。
樓湛保持着淡靜從容,目光由近及遠,看向遠處的亭臺樓閣,眨了眨眼,耳邊就傳來一聲幽幽的嘆息。
“此次回來,阿湛的确是要冷淡了許多呢。”
樓湛被他那略帶幽怨的語氣悚了悚,又聽他悠悠嘆道:“說好的感謝……”
樓湛默然,猶豫掙紮了許久,忽地踮起腳尖,在蕭淮白玉般的臉上落下蜻蜓點水般輕輕一吻,随即一扭頭便走向陳府後門:“……走吧,該回去了。”
蕭淮怔了怔,下一刻,眉目間溢出的盡是掩藏不了的笑意,追上去拉住樓湛,在她略顯驚愕的眼神中低頭在她唇上輕輕一啄,笑得像是吃到糖的小孩子:“禮尚往來。”
樓湛:“……”
總覺得這次蕭淮回來後,臉皮有向沈扇儀靠近的趨勢。
***
謠言傳了兩日,陳子珮便被金吾衛抓到了大理寺的大牢。
大審定在臘八,閑了幾日的大臣們紛紛捧着瓜子湊到大理寺看熱鬧。因着平日裏樓湛同陳子珮的關系頗為親密,為避免人诟病,樓湛并未前去,此次大審由大理寺卿孫北主持。
孫北為官多年,忠心朝廷,鐵面無私,衆官對讓孫北審理并無異議,很是服氣。
大審當日,又是大雪紛飛,滿院銀裝素裹。這些日蕭暮也在樓府住下,樓湛刻意隐瞞了陳子珮的消息,府裏也不會有人那麽沒有眼色去對蕭暮訴說此事。蕭暮難得碰上同齡人,和樓息吵鬧兩句,又去逗弄一下羞羞澀澀的樓挽,前幾日的委屈郁氣好似也消了。
沈扇儀自從那日入宮後就再無音訊,蕭淮又去了大理寺旁聽,樓湛一個人坐在亭子裏看了許久落雪,低頭看看手裏的書,頗覺無聊。
不過也很安穩平靜。
樓湛眯眼正享受着難得的寧靜,身後忽然傳來細碎的腳步聲,岚姑掀開竹簾走了進來,猶豫了一下,道:“小姐,魏國公府的小公爺來訪。”
自從樓湛和左清羽解除婚約後,魏國公府和樓府便很少有來往。魏國公雖然感到遺憾,但畢竟同樓承曾是同窗好友,還是偶爾幫扶着樓府,只是不再明面上多加關懷。
魏國公遭刺昏迷之事秘而不宣,府中大權幾乎都在左清羽手上,所以魏國公府這幾個月可以說是同樓府斷了來往。這突然的到訪,實在讓岚姑不□□心。
左清羽來做什麽?
樓湛下意識地不想去見左清羽破壞自己的心情,揉揉太陽穴,頭疼了下,還是起身走去前堂。
左清羽正坐在樓府漏風的前堂裏,喝着岚姑泡的奇苦無比的茶。
其實若是往日,岚姑端出來的也不會是這種茶。可惜今時不同往日,左清羽喝了兩口,饒是他平時口蜜腹劍虛僞客套慣了,臉還是綠了。加之時不時被漏進前堂的寒風吹到,他的臉色愈加難看,一刻也不想在這個破敗的樓府多待。
樓湛進來時左清羽的臉色鐵青鐵青的,一半是氣的,一半是給風吹凍的。
雖然是因正事而來,他還是忍不住道:“樓湛,你是有多拮據?怎麽都不修葺修葺前堂,你好意思待客?”
樓湛面無表情:“不好意思。”頓了頓,她繼續道,“府內從不接外客。”
樓府裏除了一批忠心耿耿的下人,就是三個不怎麽管事的主子,條條框框還真沒有。平日裏也不會有人登門拜訪,來的都是沈扇儀蕭淮這類人,直接可以往二門後走的,不需多介懷。
所以說,幾乎是沒有外客的。
聽出樓湛冰冷的疏離之意,左清羽也不生氣,一挑眉頭,嗤笑:“真是小心眼。”
畢竟是來說正事的,扯了兩句,左清羽也不再多言,正色道:“這幾日滿城風雨,視線都集中在了陳子珮身上。你也別瞪我,樓湛,你是不是忽略了幾個人?”
樓湛面色平淡:“你是說嚴遠和蕭凝?”
這二人暫時不好動彈,樓湛本是打算待陳子珮的風波過去了再散出手中證據,直接讓他們不得翻身。可是見左清羽這樣子,似乎是出什麽幺蛾子了。
果然,左清羽頓了頓,道:“還有一個人。”
“你似乎把裴琛給忘了。”
“裴大人?”樓湛眉頭一蹙。裴琛為人性情她都明白,要說裴琛會做什麽,她不相信。除非是……裴琛出事了。
左清羽道:“今日一大早,我本是要去尋裴琛商量一下同裴宛的婚事,沒想到滿室淩亂,裴琛人不見了蹤影。我立刻去了裴驸馬府一趟,果然也沒見到蕭凝和裴宛。若不是不出意外,恐怕嚴遠也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