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事情往往是出乎意料的。
蕭淮同樓湛商議完畢,第二日還未行動,大清早的就有人敲門了。岚姑一開,就見靜寧郡主蕭暮虎着臉走進來,一路走進大堂裏看到樓湛,才憋不住般“哇”地大哭起來,一下子撲進樓湛懷裏,哭得雙肩都在顫動。
樓湛知道她這幾日是去了陳府照看陳子珮的,心中略微一沉,撫了撫她的背脊,輕聲問:“怎麽了?”
好半晌,蕭暮才擡起滿是淚水的臉,紅紅的眸子裏全是委屈之色,吸吸鼻子,抽泣着道:“樓湛,陳子珮騙我。”
莫非蕭暮知道陳子珮的秘密了?
樓湛猝然一驚,随即推翻這個猜想。蕭暮這一臉委屈的傷心神情,不像是發現了陳子珮的秘密,更像是……被負心漢抛棄的模樣?
蕭暮不再發聲,樓湛也不好說什麽,頓了頓,扭頭看向蕭淮。
她實在不知道應當如何安慰蕭暮。
陳子珮平日裏寶貝蕭暮寶貝得不得了,三天兩頭都要看上幾眼,一休沐就帶着她在雲京到處玩兒,就差把蕭暮捧上天了。那份喜愛是真的,全然不是作假,又怎麽會舍得讓她委屈成這樣?
“靜寧,慢慢說,是怎麽回事?”蕭淮微蹙着眉頭,眸中也帶了惑色。
蕭暮這才發覺站在旁邊的蕭淮,先是一怔,随即淚水又在眼眶裏滴溜溜轉起來,“堂兄,你回來了啊……”
蕭淮擡手虛虛一按:“先說正事。”
蕭暮便委屈地交代了原委。
這幾日陳子珮的确是受了風寒,恰逢年關,大休十日,他也樂得自在,請了蕭暮去府裏小住幾日。本來蕭暮很猶豫,畢竟府裏就陳子珮一個男主人,孤男寡女待在一個屋檐下,難免瓜田李下。
可陳子珮病怏怏地求着她,她就忍不住心軟了,去了陳府。
陳子珮喜歡聽戲,在府裏悶着無聊,就請了一個小戲班子在府裏唱幾場,每每盯着臺上的花旦便移不開眼,癡癡地盯着,忘了喝藥時間。蕭暮便自告奮勇替陳子珮煎藥送去,自想她煎的藥,陳子珮不可能不喝。
結果昨夜她煎完藥,再送過去後覺着無聊,想聽陳子珮說說笑話開心一下,一回去就正好看見陳子珮靠在柱子上,慢悠悠地将那碗藥倒進旁邊的小花盆裏,身邊還靠着個姿容頗為豔麗的少女。
她一下子怒火中燒,推開門喝問起來。本以為陳子珮會像平日一樣慌忙跑過來,低聲下氣地解釋求饒,沒想到他居然只是微微一訝,随即将瓷碗一扔,伸手攬住身邊的少女,悠悠道:“就是這麽回事。”
他身邊的正是這幾日唱戲的花旦,身段柔軟窈窕,目光脈脈含情,行走有如扶風弱柳,說話仿若黃鹂嬌啼。看着确實是個讨人喜歡的,尤其讨男人喜歡。
陳子珮直言不諱,說看上了這個小花旦。
蕭暮說到這裏,捂着臉,好半晌才能繼續說下去,哭着說出陳子珮的原話。
“你這般刁蠻任性的,若不是背後有太皇太後,有陛下,有蕭世子,誰會多分出點眼光看你一眼。男子喜歡的都是身邊這種嬌滴滴、小鳥依人的,傻了才會去招惹個母夜叉。”
“實在心生厭惡,藥都喝不下,只能倒了。便是這麽回事,如何?”
蕭暮雖然是個看起來沒心沒肺、活潑開朗的小少女,實則因母妃冷落、父王早逝而內心敏感無比,陳子珮一通話劈頭蓋臉的落下來,她愣了好久,才幹巴巴地道:“……陳子珮,你是不是生氣了?我……我最近也沒打壞你家什麽東西……”
前些時候還對她纏纏綿綿說着喜歡,一回頭就像變了個人。她實在不敢相信,只安慰自己陳子珮只是對她有些生氣了,故意氣她的。
沒想到陳子珮眉頭一挑,哈哈笑起來,句句都戳蕭暮的心窩:“你該不會傻得真當我喜歡你?靜寧郡主,你也不看看你是個怎樣的人,我又是個怎樣的人。”
他說着,揉揉眉心,疲倦至極般道:“我實在是裝不下去了。靜寧郡主,你要是想去找太皇太後或者陛下哭訴,我也認了,大不了進一趟大牢。”
蕭暮整個人都僵住了,半天才愣愣地道:“……不會,我不會去找祖母和皇帝堂兄的。”
她渾渾噩噩地回了廂房裏,在冬夜的漆黑凄清房間裏坐了一夜,愣愣地盯了一夜小雪,直至早上才猛然驚醒過來,忍着哭意沖出了陳府。本來想去皇城裏,但想到昨夜的話,還是沒去,轉而跑向樓府,一見到樓湛,就再也忍不住了。
樓湛沉默着遞給蕭暮帕子,心中愈發疑惑。
陳子珮前後的态度變化太大了。
前些日子還纏着沈扇儀給他說好話,求着她去勸蕭暮幾句話。這才過了幾日,就變成了演戲,變成了移情別戀?
若這些年陳子珮都是在裝的話,他這場戲才是唱得最拙劣的。
蕭暮一夜沒睡,又這樣大哭了一場,過了會兒,便靠在樓湛身上迷迷糊糊睡着了,長長的眼睫上扔帶着一滴淚水。岚姑上前來将她小心地抱去廂房裏歇息,樓湛的目光才落到一臉若有所思的沈扇儀身上。
“你怎麽看?”
沈扇儀思忖一瞬,堅定搖頭:“雖然陳子珮為人不怎麽樣,不過應該不會這樣人渣。”
頓了頓,他又道:“何況他為了能讓蕭暮答應婚事,可是拉下了老臉來求我。嘿,我還從來沒見他那麽慫過。”
樓湛啼笑皆非,沉吟片刻,就聽蕭淮悠悠道:“陳大人應當是唱戲唱累了,或者不得不下臺子了,不想讓靜寧再受到更重的傷害吧。”否則也不會唱出這麽一場拙劣無比、旁人一眼就能看出、卻只讓蕭暮一人神傷的戲。
果然,上午才出了此事,下午雲京就被一道消息席卷。
——刑部侍郎陳子珮,于大理寺少卿樓湛同兼任監察禦史的靖王世子出京之際,下手刺殺兩人多次。深查而來,陳子珮往日貪污受賄、亂判案子、犯上作亂的罪行不斷被揭露,到最後,只一項誅滅九族的大罪——謀逆。
前世陳子珮被卷入的謀逆大案,提前了。
樓湛臉色煞白,憶及當初聽說陳子珮自缢家中時的惶恐,差點六神無主。
蕭淮忙抓住樓湛的手,低聲安慰了幾聲,見沈扇儀滿臉不爽地站在旁邊,揚揚下巴:“進宮去找陛下,知道該怎麽說吧?”
沈扇儀嘆了口氣,攘攘頭發,瞪了蕭淮一眼。正要走出去,見樓湛輕輕推開了蕭淮,他眸子一轉,又笑嘻嘻地湊上去一把抱住樓湛,這才輕飄飄地出了門,向皇城而去。
樓湛突然被沈扇儀抱住,整個人都僵住了,待他離開了,才蹙眉不解地看向蕭淮:“他怎麽了?”
蕭淮第一次慶幸樓湛的遲鈍和不解風情,微微一笑:“沒什麽。我們去陳府看看吧。”
現下流竄于京中的不過還是流言蜚語,朝廷還沒有行動。可流言蜚語便能壓死人。
樓湛心裏沉甸甸的。她不知道陳子珮在南平王手下到底做過了什麽,流言蜚語大抵也不盡是流言蜚語。他如今這樣,大概是被當成棄子了。
突然這樣磊落,莫非是前幾日讓他“多照照鏡子”,讓他看明白了?
前去陳府的路上,樓湛心中一直沉沉的。
陳府看起來還是老樣子,并未因那些流言有什麽變化。樓湛敲了敲門,半晌都沒有見門房來開門,又等了片刻,才發覺不對,立刻轉到了偏巷裏,讓青枝帶他們跳了進去。
陳府裏面冷冷清清的。
陳子珮是個很會享受的人,家底又夠豐厚,府裏往往都是下人成群的。樓湛和蕭淮走在長廊上,許久也沒有遇到一個人。
心中愈發沉下,樓湛停下步子,蹙眉凝聽片刻,指向後院:“那裏好像有聲音?”
蕭淮點點頭。
兩人小心地往後院走去,路上仍舊沒有遇見任何一個下人。直至走近了些,才聽到熱熱鬧鬧的敲鑼打鼓之聲,伴随着戲子綿長地唱調:“若無情又怎生情,來來複複忘君恩……”
樓湛推開門,擡眸一望。
院子裏搭着個戲臺子,熱熱鬧鬧地唱着。臺下十幾張凳子,只在第一排坐着陳子珮一人,冷冷清清。
他含笑看着臺上唱得熱鬧,無視身周的凄清,甚至跟着曼聲唱了兩句,待落幕了,才轉過頭來看向樓湛這邊,一挑眉,笑得燦爛:“我還說這種時候怎麽回有人來訪,原來是樓大人和蕭世子。請坐,下一出戲就要上演了。”
樓湛凝眉要說話,他伸出手指在唇邊一噓。注意到他眼眶邊微微的紅意,樓湛沉默了一瞬,還是走過去坐下,淡淡地盯着臺上的熱火朝天。
這場戲唱完時天色已經微微擦黑。陳子珮笑着打賞了戲班子,讓他們立刻離開陳府,這才慢悠悠地看向樓湛,漫不經心道:“怎麽了?用這種眼神看我?”
“你……”樓湛反而不知該如何開口了,頓了頓,道,“府裏的人呢?”
“都遣散了。”陳子珮淡淡道,“還要讓他們留下來陪我等死?”
樓湛眉頭一皺:“你何必如此。”
“那我當如何?樓湛。我聽你的話多照照鏡子,發覺我這些年的粉飾實在難看。如今要洗下那些可笑的粉飾露出本真了,自然要面對某些事情。”陳子珮攏起袖子,懶懶道,“你巴巴翻牆來做什麽?如今這整個陳府裏,只剩下我一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