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看到她的淡笑,沈扇儀明顯一怔,突然就像是被什麽毒針刺了一下,勉強牽了牽唇角:“……還說我呢,你的變化才是最大的。”
頓了頓,他又笑吟吟地道:“我和禦史臺關系好,他們只會對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你就別瞎操心了,早點告了病假回去,等身體恢複了再回翰林院才是。樓家上上下下可被你剛回來就暈了三天的事唬得心驚膽戰的,生怕你再暈過去就起不來了。”
樓湛面無表情地将玉碗塞給他,吐出一字箴言:“滾。”
沈扇儀聽話地抱起藥罐子滾了。
那藥雖然賣相奇葩,更是苦澀到令人發指,喝下去後似乎真起了效果,臉上也不再燒得厲害。樓湛重新提起筆,看到雨嶺山,突然怔住。
那是初入豫州時碰到的大山,山腳小村落裏的村民被逼去捕捉毒蛇。她同蕭淮在村子裏留宿一夜,不知怎麽就抱到了一起。
其實那時候她睡得很安心。
想到生死不明的蕭淮,樓湛放下筆,抿唇看向窗外,有些恍惚。
已經過去兩個月了,十二月即将到底,盛元八年即将到來。
然而青枝沒有傳來任何一絲消息。
蕭淮如今如何了?醒了未?在做什麽?
回來的半個月,除了進宮面聖,交待一切時提起了蕭淮,其餘時候樓湛都在刻意避免着談起他。如今乍然想起,心中悶痛,心煩氣躁,竟是腦中空白一片,不知身處何時何地,該做何時。
怔了許久,樓湛收回目光,抿緊了唇,提筆重新繼續自己該做的事。
待到天色微微昏暗時,樓湛才停下,将手中書卷小心收起放好,整理了一番書案,才走出裏間。翰林院衆位學士和國子監及禮部等地方挑來編書的同僚還未走,都收了手上的活兒,站在門邊望着重新下起的大雪。
見樓湛出來了,衆人又是好一陣糾結。
說實話,一個女子能一路艱辛地周游各地,收錄信息回來,提出自己獨到的見解,這還是很令他們佩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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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糾結就在,平日裏都對她橫眉冷眼,鄙夷萬般。若是回頭就去親熱打招呼,不是自打臉是什麽?
樓湛不清楚他們複雜的內心,只當這些大臣還在排斥她,心中一嘆,拱手向衆人請了禮,捂唇咳嗽了幾聲,推門而出。
看着樓湛的身影消失在漸暮的風雪中,終于又有人說話了:“人家都這樣給我們見禮了……明日我們也當還回去吧?”
好一陣沉默過後,才有幾個人扭扭捏捏地應了。
翰林院在皇城東側,離樓府不算太遠。樓湛擁緊了大氅,眯着眼走下石階,擡眼就見到樓府的馬車夫正在等待。
原本還在更遠的大理寺辦公時,樓湛都從不乘坐馬車,更別說距離較近的翰林院。但樓府上上下下如今将她看作了瓷人兒,怕她一碰就碎,咳嗽一聲都要噓寒問暖,樓湛深感頭疼的同時,也有些無奈。
畢竟也是關心她。
她離開了将近半年,如今雲京裏流傳着她在路途上遭遇了多少多少危險,有多少多少次險象環生。雖然大多是杜撰,但杜撰得極為精彩,惟妙惟肖,連樓湛偶爾聽到,都會由衷地覺得她能活着回來當真是老天爺庇佑。
自然,本就危險就是了。若不是青枝和祝七一路護持,這一路上的險境幾乎不可能安全渡過。
但她不好開口解釋,所以樓家包括了樓息和岚姑、樓挽都以為就像傳言一般,盯她盯得死緊。尤其是樓息和樓挽兩個,竟然哭哭啼啼了一天。
一路想着回京後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情,樓湛不自覺地抿唇笑了笑。
到了樓府,岚姑早已等待許久,連忙過來扶着樓湛進門。樓湛極為不自在,也有些哭笑不得:“……岚姑,我只是受了風寒,并不礙事,不必如此扶我。”
這仗勢,搞得就像她的腿斷了似的。
岚姑嚴肅的臉上更是凝肅:“哪能如今放松!今日沈大人到樓府,說小姐在翰林院裏昏了過去。若不是翰林院附近滿是金吾衛巡邏、禁止閑雜人等進入,老奴都想去将小姐帶回來了。”
說着,岚姑嘆了口氣:“小姐風寒加身,又何必硬撐着到翰林院裏吃那些個窮酸調調文官的白眼?在府中好好休養一段時日不好嗎?二少爺和三少爺日日都判着你回來。”
樓湛搖搖頭,垂下眼簾:“抱歉,讓你們擔心了。”
可是她閑不下來,一閑下來,腦海裏鋪天蓋地的都是蕭淮。想他的聲音,他的笑容,他的氣息,有蕭淮在身邊時,仿佛什麽都不用擔心。
那種安心的感覺倏然遠去,她到現在都還沒有适應過來。
進了府,果然就見樓息和樓挽守在大堂前。見樓湛來了,樓息翻了個白眼,磨磨牙,似是很氣憤:“樓湛,你再這樣折騰自己,我就出去鬧騰了啊。”
樓湛冷冷瞥他一眼:“你敢出去花天酒地,我就打斷你的腿。”
看她說得肅然,樓息打了個冷顫,嘿嘿幹笑,反擊回去:“不想我的腿斷,你就安生休養下來,如何?你看你,見日勤快地往翰林院跑,都半個月了傷寒還未愈,瘦了一大圈,怪吓人的,旁人還要以為我不給你飯吃了。”
樓湛抖了抖肩上的雪,淡淡道:“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樓府裏的財帳是我主持的。要說不給飯吃,也是我不給你飯吃。”
樓息一噎,說不出話了。只是等樓湛走到身前,才直起身子,認認真真地将她頭頂的雪花拂去。
雖然兩人還是見面都鬥嘴,卻和從前那種彌漫着火藥味的争吵不一樣了。樓息的戾氣稚氣都收了不少,也不知道這半年沈扇儀是怎麽教他的,竟然真的讓樓息回來後,天天不出門,只待在書房中,勤勤懇懇地看書寫字,仿佛回到了小時候那個乖巧的樓息。
鴻胪寺卿的兒子李翎和禮部尚書的兒子都尋來過幾次,好奇這位昔日酒友怎麽變得如此乖巧。樓息一如往日地歡迎了兩人,随即便帶兩人看了一下午的古籍,看得那兩人頭昏腦脹只待升天,來過兩次都是如此,後面就不敢來了,只道“樓息中邪了”。
樓湛想起就覺好笑,任由樓息将她頭上的雪花拂去了,扭頭看到站在另一側安安靜靜,沒有出聲的樓挽,突然想到了在平漓時江錦的話。
這個孩子……
樓湛眸底滑過一道幽暗的光。
或許還是不能那麽自私,不告訴樓挽他的生身父親是誰。但是……至少現在不能告訴他真相。
樓湛暗暗嘆了口氣,向樓挽伸出手,淡淡一笑:“二弟,站在那兒發什麽呆?”
樓挽立刻回神,秀逸的臉上升起紅暈,結結巴巴地道:“阿姐……我,我這幾日翻遍了醫書,自己寫了個方子……”頓了頓,他結巴得更厲害,有些說不下去,眼神飄忽了一陣,還是小小聲道,“沒什麽……阿姐辛苦了一日,快快進屋用飯吧。”
樓湛盯了他的臉一陣,不置可否,率先走進堂屋裏。
樓息和樓挽都在等着她回來用飯,好在廚房掐準了時間,飯菜還是熱乎乎的。樓湛手腳冰涼,先倒了碗熱湯在碗裏捂捂手,才道:“阿挽,你剛才想說什麽?”
沒想到樓湛還會提起,樓挽愣了愣,小聲道:“沒。沒什麽……”
看他畏畏縮縮的模樣,樓息翻了個白眼,冷不丁道:“沒什麽?你前幾日只穿着件單衣在雪地裏晃悠,是想做什麽?”
對待自己這個有些唯唯諾諾的二哥,樓息一向不太看得慣。幼時還好,後來性格大變後,樓息連招呼都懶得和他打一聲,故此都有些許生分了。
樓息這麽冷不丁一句話,又讓樓挽好一陣結巴,才道出剛才想說的話。
他見樓息久病不愈,心中擔憂,便翻了打量醫書和方子,自己寫出個方子,想煎藥給樓湛試試。只是害怕那藥喝了沒用反而害人,就連着幾天把自己折騰得也風寒了,煎了那份藥喝下去,沒過兩天就好了。
見是有效的,他想給樓湛試試,又怕樓湛不信,也怕太過唐突,是以結結巴巴,說不出口。好在樓挽說話雖然有些小結巴,但條理還是非常清晰的。
樓湛聽罷,心中一陣暖意融融,又有些擔憂,斥道:“下次不許這樣。”
樓挽諾諾應了。
樓湛笑了笑:“晚上幫我煎藥送來吧。”
樓挽怔了一下,眸中突然綻放出光彩,連連點頭,有些喜不自勝。
“看你那點出息……”樓息最見不慣他這樣,忍不住扶額翻了個白眼。
樓湛笑着搖搖頭,忽然聽到外頭一陣腳步聲響起,岚姑的聲音傳來:“小姐,有宮裏的使者來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