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樓挽其人,內向羞澀,自卑敏感。無論是對待誰,都是彬彬有禮,手足無措,像是擔心自己一不小心聲音大些,就會吓到自己。
他喜歡一個人待在安靜的書房裏看書寫字,一向不大有什麽存在感,甚至經常被忽略。
樓湛還記得,她六歲那年冬日,父親将凍暈在城牆下的樓挽撿到,帶回了樓家。
樓挽發了一場高熱,險些喪了命,勉強保住性命,醒來後卻喪失了所有記憶。見他乖巧懂事,又懵懵懂懂看着可憐,樓承和江素商量了一下,便收養了樓挽。
十幾年過去,樓湛早已将樓挽當成了親弟弟。上一世,樓挽的病逝對她來說簡直是重重一擊,若不是還有沈扇儀,還有遠方安然無恙的樓息,她差點不堪重負,大病一場險些随之而去。
這一世,她的大舅舅卻說樓挽是她殺父殺母、不共戴天的仇人之子?
樓湛僵硬地跪在蒲團上,盯了父母的靈牌好一陣,才輕聲道:“舅舅,不論阿挽是什麽人,但是他在樓家待了十幾年,是我的弟弟。”頓了頓,她垂下眼簾,聲音淡淡的,“希望舅舅能保密此事。我不希望阿挽知道。”
樓挽也是發誓要出人頭地,給養父母樓承江素報仇的。他那個性子,看着綿軟,實則倔強,說到定要做到。
若是他突然之間知道了,他發誓要尋找的仇人,竟是他的親生父親……那該是多荒唐又殘忍的一件事。
離開平漓時,江錦沒有相送,只是讓祝七繼續跟着保護樓湛。倒是江蘊采不知所蹤,讓青枝大大松了口氣。
青枝學的功夫本就是殺人用的,要切磋武功,必然束手束腳,擔心一不小心就把這個便宜表哥殺了。發現可以用揍的後,卻又不能下手太狠,打殘了也不好交待。
就跟對待個瓷娃娃似的。
青枝好是憋屈了一陣。
去益州的路比起進雲州的路相對來說平緩了許多,益州處在同鄰國接壤之處,好在這些年不曾有過戰事,還算繁榮。讓樓湛訝然的是,益州太守就是江家的人,對蕭淮三人的到來顯得十分歡迎。
從益州到涼州時過了半個月,都是一片安穩。南平王手下的鬼面人再也沒有出現過,雲京那邊來的、疑似是大長公主手下的刺客也銷聲匿跡,似乎多次的失手讓他們明白了不可能成功,自動放棄了。
樓湛三人卻從未放松過警惕,果然,才剛一踏入涼州,就有一波接一波的刺客殺來。
Advertisement
當真是一波接着一波,有鬼面人,也有蒙面刺客,這次他們似乎達成了某種協議,一切目的都是為了殺死蕭淮和樓湛。
對比,樓湛思量片刻就明白過來。
涼州離雲京已經不算太遠了,這兩班人馬都是為了阻止她和蕭淮回到雲京。因為事關重大,所有證據都沒有派人送去,只怕途遇叛徒或者遭劫。如今到了涼州,本可以讓青枝帶着東西先回雲京,但這一*死士不要命地湧來,卻是棘手無比。
若只是留下江家祝七,恐怕也堅持不了太久。畢竟追殺的人不斷加人更換,被追殺的卻都是那幾人,還得随時仿察注意,提心吊膽,精疲力盡。
況且一個人對付一大群人,縱是武力再強,也終有衰竭之時。
青枝只好留下,同祝七一同護着兩人,舉步維艱地向并州而去。
如此被伏擊着,祝七和青枝也受了不少傷,穿越狹長的涼州時,已經十一月份。
并州與雲京被一座連綿起伏的高大山脈阻隔,若是登山而去,未免太過危險。山中也潛伏着不少威脅,雖然近冬,不少猛獸已經掩了蹤跡,但是還有許多猛獸在準備着入冬的儲糧。更何況确實在山中迷失路線,就更可怕了,終是不适合當作逃亡路線。
只能下到司州,再從司州穿回兖州了。
敲定行程,幾人正準備出發,蕭淮突然倒下了。
毫無征兆的,突然咳嗽了一陣,咳出了血,随即就是大口大口吐着鮮血,臉色蒼白得仿若死人,只來得及安慰了樓湛一句,便倒了下去。
樓湛和青枝差點急瘋了,給蕭淮喂下藥,卻是沒用。樓湛顫抖着拉開蕭淮的衣裳一看,果然,原先還開在心口的三瓣蓮花,變成了兩瓣。
凋零一瓣,就代表着離死亡又近了一步。
在客棧中等了三日,蕭淮的臉色越來越虛弱慘敗,唇色也變得淡色一片。眼見着蕭淮似乎醒不來了,青枝終于站起身:“樓姑娘,從前救治過主子的那位高人就在并州一座山中,但同我們要去的道路相反。我要帶主子去向那位高人求助。”
樓湛沉默了片刻,點頭:“好,你送臨淵去救治,我帶着東西回雲京。”
青枝一怔。原本還以為樓湛也要要求跟着去,他甚至都在思考怎麽勸服樓湛,殊不知樓湛一向以大局為重。
“樓姑娘萬事小心。”青枝吸了口氣,找了紙筆,草草寫了事情原委,交給樓湛,便背着蕭淮離去。
樓湛在客棧中坐了一宿,收拾好了所有的情緒,沒有任何表情,繼續出發。
離雲京越來越近,追殺的死士就越來越少。越過司州到達兖州時,樓湛便知這一趟行程接近尾聲。
到達雲京時,已經過去一個多月。正值十二月中浣,天空中飄着鵝毛大雪,離開時尚且夏日炎炎的雲京,已經被冰雪籠罩,上下茫茫,白如鹽城。
樓湛望着熟悉的城門,眨了眨眼,莫名覺得仿佛又過了一世,她的心境甚至無波無瀾。
走近了,樓湛眯眼擡起頭,看到城門外正有兩匹膘肥好馬,在雪地裏嘶嘶吐着白氣兒。馬上的人一個漫不經心、笑意盈盈,一個眉頭微蹙,似是煩心。
見到樓湛走近,兩個原本似乎正在發呆的人恍然回神。
沈扇儀笑吟吟的:“阿湛,早啊。”
樓息皺緊眉頭:“慢死了,你是騎蝸牛來的?”
樓湛怔了怔,眼眶突然有些發熱,正想說話,持續了好幾日的眩暈忽然再度沖上大腦,随即,眼前一黑。
***
連日的大雪終于有所止歇,稍稍放了晴,卻還是北風呼嘯,讓人從腳底冷到頭頂,不願出門。
翰林院一衆老臣嘀咕了一句什麽,忽然聽到裏間裏傳來陣陣咳嗽聲,頓時所有人的臉色都是無比複雜。像是有些擔心,卻又要将這擔心壓下,像是有點鄙夷,卻鄙夷得不能理直氣壯。
畢竟……他們現下在用的文獻資料、各地的山川記錄,都是裏面咳嗽的那個人整理出來的。
這幾日,雲京裏總是有些詭異。先是爆出原本奄奄一息、卧病在床的樓湛原來是暗中接到皇命,出京辦事。後是連着幾個州的太守都被押送到雲京,列出了所有罪證後,大理石卿孫北毫不遲疑,眉頭都沒動一下,隔天就押在鬧事的刑場前挨個砍了。
被這血腥氣一刺,京中原本有些躁動,現下也安生起來。
而讓翰林院裏衆位老臣糾結的是,《山川錄》的編撰,金銮殿上那位選定了大理寺少卿樓湛和國子監祭酒兩位來擔任總編撰官。
若是從前,衆人當然不肯,說不準還會引經據典大罵一通,再作出寧肯撞死在金銮殿上也不肯接受一個卑微女吏來當總編撰官的壯烈反抗景象。那樣既能讓陛下收回诏令,又能給自己增添幾分寧折不彎的傲骨淩霜名氣。
但是……
東西全是人家找來的,老臣們縱是再皮厚,也拉不下老臉把人家趕出翰林院。更何況,這個女吏同他們想象的當真是不一樣。
聽到裏間又傳來幾聲咳嗽聲,一個學士忍不住開口道:“……要不要去看看?若是昏倒了該如何是好?”
他話一出口,不光旁人臉色更糾結,連他也是一臉苦大仇深。
門忽然被人一把推開,冷風灌進,夾雜着幾片雪花。衆人齊齊打了個顫,定睛一看來人,連忙道:“沈祭酒,站在門邊做什麽?快快進來吧。”
沈扇儀手裏抱着個小罐子,一勾唇,似笑非笑地掃了一轉所有翰林院大臣,“唔,連日都坐在這房間裏發悶,想必衆位也是頭昏腦脹,本官只是想讓諸位清醒一下,這就關門。”
話畢,慢悠悠反手關上門,往裏間走去。
室內比外頭要暖和不少,樓湛卻還是擁着一件大氅,一手提筆寫着什麽,偶爾咳嗽幾聲,臉上的紅暈極為明顯,眸中也帶了水光,潋滟不少。
沈扇儀看了兩眼,走過去将罐子一放,變戲法似的又摸出一只白玉小碗,一邊揭開蓋子将裏面的東西往碗裏倒,一邊搖頭,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你看看你,都病成什麽樣了?一個好好的冰美人愣是成了個病美人,樓息成天要我把你直接打暈了帶回去,省點心成不?”
說着,将玉碗湊到樓湛嘴邊。
樓湛放下筆,接過玉碗,看了看這碗黑色粘稠、氣味苦澀又怪異的藥,忍不住皺起眉頭:“……這是毒/藥?”
沈扇儀靠在桌前,抱着雙手,聞言忍不住翻了個白眼:“這是我親手熬的藥,還加了姜湯進去熬,效果肯定不錯。喝了喝了,我還趕着去樓府通知一群翹首以盼的人兒你還沒死,不用擔心收屍問題。”
樓湛憋了口氣将藥一口喝完,唇角淡淡沁出個笑:“樓息改變不少,你的改變也挺多。說話真是愈發讨打了。一個總編撰官成日往外跑,當真禦史臺的奏你一本,告你玩忽職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