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行宮2
愈是細想,便愈是感到心驚。
再加上她離開長安之前,阿娘望她的那個意味深長的眼神……
這到底是何意?阿娘想要試探太宗陛下的底線,試探過之後呢?要是她的哥哥當真做出了那樣荒唐的事情,阿娘會親自動手将他推向深淵麽?還是說會讓太宗陛下親自動手……
太平定了定神,輕聲道:“您到這裏來,也是因為阿娘的那番話麽?”
眼前的少年表情淡淡的,望着遠處的那座宮室——也即是她父親的寝宮——淡漠地說道:“朕這些日子留在此處,将你父親的言行都逐一看在了眼裏。現在的九郎,與他年輕的時候,實在是很不一樣了。”
太平小心翼翼道:“您是指……”
少年的語氣愈發淡漠:“半年前朕在西域,曾向西域的老都護、駐軍及一些老者,打聽過你父親前些年做過的事情。還有那些保留下來的縣志和家書。太子,你父親這兩年的表現,實在是不像一位帝王。”他停了片刻,才又說道,“大約是因為他到了晚年罷。”
大部分帝王到了晚年,都會有些疲憊,然後做出一些古裏古怪的事情。
因此當初武後提出要扶太子登基,讓皇帝當兩年太上皇安享晚年,太宗陛下的第一反應并非是反對,而是贊成。尤其是在聽說皇帝這半年多以來,身體一日比一日壞,行事一日比一日古怪,最後甚至還開始煉丹……雖然只是偶爾,但依然讓他感到氣悶。這些林林總總、零零碎碎的事情加起來,便讓太宗皇帝心裏的砝碼,徹底偏向了武後的提議。
雖然他對武後從前的所做所為,确實是很不贊成。
但不得不說,這一回武後的提議,恰恰地中了他的心坎。
但是這些事情,他卻并未與太平逐一言說。其一是因為太平對他來說,不過是個“蠻厲害”的晚輩,卻算不上一個能交心的晚輩;其二是因為這些事情,僅僅是隐約有了一個輪廓,尚未成型,因此他也不願意對太平多言。
太宗陛下忽然轉過頭,問道:“你來這裏,是你母親的授意麽?”
太平遲疑片刻,緩緩地點了點頭。
“唔。”太宗皇帝又微微颔首,道,“她倒是牽挂九郎,讓自己最疼愛的小女兒來這裏安慰他。好了,你回宮去罷。朕估摸着過些日子,你母親便會派使者來這裏,與你父親通氣了。照着你父親的性子,多半是不願意的。你勸勸他罷。”
太子小心翼翼道:“您如何知道……父親他不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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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宗皇帝掠過來一眼,沒有說話,但是卻輕輕地笑了一下。
他怎麽會不知道九郎的性子?
提前禪位、太子登基,他頂多會有三分認命,剩下的七分,都是憤怒和不甘。
但事情不能在這樣下去了……太子提前登基,不管是對太子還是九郎,又或是對整個大唐來說,都是最好的選擇。起碼現在看來,确實是如此。
太宗皇帝想了片刻,又回頭望望那位公主,笑了。他沒有再多說什麽,僅僅是叮囑了太平一番後,便離開了。留下太平一個人在原地站了很久。
真的是很久。
太平從午間一直站到黃昏,怔怔地看着祖父的背影發呆。直到祖父走遠了,周圍退去的宮娥們也都重新回到亭子裏,又等到那些宮娥們實在看不過去,輕輕喚了一聲公主,才驀然驚醒過來。
“公主。”宮娥輕聲道,“公主在這裏站了一下午了,還是回宮歇着罷。”
太平揉揉額角,輕輕唔了一聲,又慢慢地往回走。
周圍一片冰涼寂靜的草木,偶爾有兩個經過的宮娥,便再沒有什麽人了。
太平沿着長長的宮道,慢慢朝宮裏走去。她知道太宗陛下方才所言,字字句句都是真的。假如她不知道李顯将來會做出那件事情,亦不知道武後将來會利用此事對新皇動手,那麽武後的提議,就是當前最合适的選擇。皇帝晚年精神不濟,體力不濟,做出來的事情一件比一件……除了在任用宰相
和大事上的批複上沒出錯,平時的小錯簡直是一件接着一件。而這些錯誤,都是父親年輕的時候,決計不會犯的。
不管她承認與否,她的父親都……老了。
在皇帝健康有損、精神不濟、小錯接連不斷的時候,武後提議讓太子提前登基,簡直是一件再合适不過的事情,甚至是一招膽大妄為的妙棋。莫說是太宗陛下,恐怕就連朝中的那些朝臣們,都有大半要支持武後的提議。
但前提是,他們對将來的事情一無所知。
但武後偏偏又對那些事情,了如指掌。
這回真是連太宗皇帝都……
太平想了片刻,繼而搖頭苦笑。
恐怕現在連李顯都不相信,他将來到底會是怎樣的稚嫩和荒唐。
任用宰相那樣大的事情,他居然……居然會拔擢一個毫無建樹、口碑甚惡、除了是他岳父之外沒有任何一條當得起宰相之用的韋玄貞。假如他要給岳父封個空頭爵位,或是給岳父拔擢一個四五品的虛銜(宰相是三品),恐怕朝中也沒有那樣大的怨氣。
罷了,橫豎現在誰都不會相信她,走一步算一步罷。
她籠着衣袖,慢慢地走回到寝宮裏。
皇帝因為身體不适的緣故,早早地便歇下了。而且因為身邊還有一個太宗皇帝,因此就連他平素最喜愛的道經,也被丢到一旁去不看了。整座行宮裏寂靜無聲,連蟲豸的鳴叫聲都有些稀疏了。
太平沒有胃口,略用了些小食,便歇下了,也不曾喚人進來服侍。
次日一早,太平醒來時,便發現父親在外間練書法。
在那一瞬間,她以為自己看錯了。但再仔細一瞧,确實是自己的父親沒錯。皇帝陛下雖然面帶倦容,但卻執拗地搬了個石案在外頭,一筆一劃地練習書法,認真的模樣宛如稚子。
她她……她這是看錯了麽?
太平驚愕片刻,又等宮娥們服侍她梳洗用膳,便悄無聲息地溜到皇帝身邊,喚了一聲阿耶。
皇帝淡淡地嗯了一聲,沒有說話,但面上卻多了些疲憊的神色。
太平有些小心翼翼地問:“阿耶為何會起得這般早?”她心裏隐隐地猜到了一些,但是卻不敢确認。又或是說,她認為自己的方才的猜測,實在是有些荒唐。
皇帝陛下似乎是不願意在女兒面前多言,含含糊糊道:“這幾日閑來無事,便尋了些旁的事情來做。侍醫一早便叮囑過,讓朕莫要過分操勞,練練書法還是有些好處的。”
唔……
借口有些笨拙……
因此很顯然,父親并非是為了養病才……
太平輕咳一聲,面上現出一個淡然的笑來:“既是如此,便由阿月陪伴父親練字可好?”
她裝作聽不懂父親話外的意思,也裝作自己剛剛完全沒有想歪。
皇帝筆鋒一頓,在宣紙上畫出一道長長的軌跡來。
太子抱住他的胳膊,撒嬌道:“阿耶阿耶,我好不容易才來一趟,您就容我多陪陪您可好?”
許久不曾做過這種小女兒嬌态了,還是有些生硬,太平暗暗地想。
但不管如何生硬,她都要扮成一個懵懂無知的小女兒,才……咳,才能讓父親不那麽尴尬,也才能順理成章地安慰安慰他。
因此太平眼一閉、牙一咬,假裝自己今年只有十二歲,抱着他的胳膊撒嬌道:“阿耶回去歇歇嘛,阿月給您講講昔日在西域的事情可好?昔日在西域,阿月碰到了許多有意思的人呢。”
雖然還是不習慣,但好歹父親僵硬的胳膊,慢慢地松懈下來了。
皇帝慢慢地擱下筆,勾起兩指敲了敲太平腦門:“頑皮。”
——我不頑皮,您能卸下心防麽?
太平笑得眉眼彎彎,又說了些頑皮的話,果然看到皇帝陛下已經不再像先前那樣倦怠,也不再像先前那樣僵住了。他的尴尬是因為太宗皇帝,而所謂的養好身體……多半也是太宗皇帝的手筆。
不過,一切都要慢慢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