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行宮1
太平直到離開的時候,心神一直都是恍惚的。
直到真正到了皇帝的行宮,她才真正回過神來。
這座行宮與她離開之前沒有什麽兩樣,依然高大巍峨,恢弘如大明宮,但比起那日自己離去之前,卻少了許多喧嚣熱鬧的氣息。道士道袍沒有了,丹爐道經沒有了,整座行宮裏靜悄悄的,偶爾還能聽到一些蟲豸的鳴叫,比她的公主府裏最幽深的那座小院還要幽靜。
她一路走進行宮裏,所見的宮侍們無不規規矩矩地行禮,伏地叩拜,連大氣都不敢出。要知道上一回她來到這裏,宮侍們還是大大方方地喚了她一聲公主,與她說了兩句閑話的。
太平自認為不是個苛責宮侍的公主,如今行宮裏出了這番變化,自然是因為皇帝的緣故了。
而皇帝之所以出了那番變化,又是因為那位陛下的緣故。
其實她心裏有些好奇,那位陛下與母親在宣政殿裏,到底說了些什麽話,又或是達成了什麽特殊的協定,才讓那位陛下打消了先前的念頭,聽從母親的建議來到父親行宮裏,而且還将父親收拾得這樣服服帖帖。她越是靠近父親居住的地方,就越是感到好奇,也越是感到忐忑不安了。
但這裏終究是皇帝的行宮,而她則是皇帝的女兒。
因此即便再忐忑不安,她依然好整以暇地去到了皇帝跟前,規規矩矩地跟皇帝見了禮,又将阿娘臨走前的囑咐帶給了皇帝聽。她看的出來,皇帝比起先前要瘦削了一些,精神頭有些不足,臉色稍嫌蒼白,連眼裏也帶着一些血絲,顯然是經受了一番極痛苦的……嗯,蛻變。
但好在往日他從不離手的那卷道經,總算是沒再看見了。
太平心裏感到有些欣慰,又感到有些不安。
她不知道那位陛下在這裏都做了些什麽。雖然行宮裏也有她的一些耳目,但卻并不多。她除了能探知父親最近變化頗大、那位新安郡王之子日日繃着臉、連皇帝也要讓其三分之外,便再也探聽不到其他東西了。因此此時見到父親,她難免有些,有些好奇。
“阿耶。”她輕輕喚了一聲,上前到父親身邊,輕輕捶着他的肩膀。
皇帝捏捏眉心,嘆了口氣,靠在軟枕上,任由女兒在自己肩上折騰。
太平看到他這副神情,心裏的三分好奇變成了七分,但擔憂卻從七分變成了三分。她歪頭想了想,試着揀了一個合适的話題問道:“阿耶近來可好?食水之類可還用得慣麽?”
皇帝指指自己的背,示意她捏的重一些,又苦笑道:“誰敢斷了朕的花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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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仔細瞅瞅他的神情,看見他不像是十分愁苦,但卻有八分煩惱的模樣,便又小心翼翼地問道:“阿耶近日氣色有些不大好。”
“呵。”皇帝輕輕笑了一聲,什麽都沒有說,阖着眼睛,一下一下地捶着腿嘆氣。
太平又小心翼翼地試探了兩個問題,但均問不出什麽來。皇帝似乎不願意多談,在她揉了一會兒肩膀、又撒了一會兒嬌之後,便揮揮手讓她下去了。
她帶着滿腹的狐疑退開,但卻在半路上,碰見了太宗陛下。
太宗陛下看了她很久,嚴肅道:“有些事情,我想要同你談一談。”
皇帝忽然擡頭,朝這邊望過來一眼,随後又很快地低下頭去了。
太宗皇帝沒有說話,神情依然有些嚴肅。
太平悟了。
父親知道祖父歸來了,但卻不知道自己知道祖父歸來了。
祖父知道自己知道他已歸來,但卻不願讓父親知道得太多。
她帶着滿腹的狐疑,還有一些微微的緊張,跟着太宗陛下離開了。
太宗陛下帶着她七拐八拐,來到一處空曠的亭子裏。周圍的視野很開闊,一旦有人靠近,便能看得一清二楚。太宗皇帝引着她來到亭子裏,用一種很低且很沉痛的聲音說道:“她想扶太子登基,讓你父親做太上皇。”
太平一驚。
“那日朕回到長安,本是想讓你母親說清楚昔日的事由,但你母親卻說,聖人近日已不複昔時勤勉,在朝事上頻頻出錯,似乎是有些倦怠了。她說太子正當盛年,應當扶他登基,再與聖人一同扶持他一段時日。至于你的父親,便在行宮裏修身養性。”
“朕本欲反駁,但又無從反駁得起。”
“朕來這裏便是想看看,九郎近日到底如何了。你母親所言不錯,這半年來他确實比原先蒼老了許多,看着竟像是大限将至。”太宗皇帝皺着眉,聲音愈發地沉痛,“朕亦不知,為何九郎近年來身體每況愈下。不過他半年多以來沉迷于道經,想必也是因為此事的緣故。”
太平輕輕嘶了一聲。
原來、原來阿娘打的是這個主意!
上輩子太子登基之後做了什麽,又為何惹得阿娘勃然大怒,太平心裏一清二楚。阿娘在這個節骨眼上忽然提議太子登基,顯然是……顯然是……
阿娘要讓太子激怒太宗陛下。
像當初激怒阿娘一樣,激怒太宗陛下。
她在試探太宗陛下的底線,就如同她提議讓太宗陛下來皇帝行宮一樣,她在試探太宗的底線!
如果太宗皇帝的反應和阿娘當初一樣,那阿娘她、她……
太平臉色隐隐有些蒼白,但卻未曾多話,依然垂手立在一旁。
太宗皇帝瞥她一眼,見她面色有些差,才又續道:“今日朕同你說這些話,不是想讓你勸說你母親,或是你父親。太平,你與你的父親母親皆不一樣。這些日子裴将軍的身體也每況愈下了,你明白朕的意思麽?”
太平心頭一凜。
她當然明白太宗陛下的意思。
因為這就是她的初始目的,也是她手裏最厲害的一道籌碼。
太宗皇帝轉過頭去,淡淡地說道:“你在某些事情上不及平陽,但在另一些事情上,卻比她要聰明許多。我總是會時不時地拿你與平陽相比較。大約是近來老了,有些念舊罷。”
他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說出這番話,難免顯得有些怪誕和老氣橫秋。
但太平心裏頗有些沉重,因此……她的臉色更加差了。
太宗皇帝轉過身來,望着她,語氣又和緩了不少:“我總是會将你當成平陽來看待,也不知道這種念頭,對你來說到底是福是禍。現如今九郎身體每況愈下且無心朝政,朕亦有些‘名不正言不順’,細細想來,竟然是你母親的主意,最為合适。”
他的語氣淡淡的,不像是在與她談論新皇登基的事宜,反倒像是在與她話家常。
不不……這不就是家常麽?天子的家常。
她定了定神,試探着問道:“那您以為合适麽?讓哥哥提前登基?”
太宗皇帝微微颔首,道:“朕确實以為,這是眼下最為合适的舉動了。你哥哥正當盛年,而且身邊還有許多大臣幫襯着,你娘——她大約能幫襯一些。雖然朕不喜她的舉動,但朕亦不得不承認,在此時,你娘的提議是最好的。”
等到新皇登基、坐穩皇位之後,他再同武後仔細探讨探讨前世的恩怨,也不算遲。
太平驚得連指尖都泛白了。
這是一招狠棋,是阿娘重生以來最厲害的一步棋。
太宗皇帝以為太子正當盛年,登基之後必定能坐穩皇位,然後一步步地走上正軌。
他不知道太子登基之後會做出怎樣荒誕的舉動。因為他無法未蔔先知。
對太子的期望越高,将來的失望也就越大。
但是這些事情,阿娘全部都知道。
或者說,這就是阿娘設計好的,她故意想讓太宗陛下看到這一切的。
平心而論,李顯确實擔不上“昏庸”二字,他的性情甚至有些柔軟,和稚嫩。
但這種柔軟和稚嫩的性情,在皇位上,就變成了一把足以殺人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