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月上柳梢頭2
他的臉色依然有些蒼白,但比起剛剛,卻多了一絲溫暖的喜意。
他慢慢地放下手,眼裏隐含着一絲笑意,仿佛卸下了一副重擔般。案上的東西他略用了兩口,便停了下來,低聲道:“我送你回去罷。”
太平輕輕嗯了一聲,又喚來宮女收拾了案幾,與薛紹慢慢地往回走。
薛紹忽然輕聲道:“我原以為自己要費些心思,才能将這番話說出口來。不過現在——現在也好。等過些日子,你去見見我的兄長罷。”他側過頭,眼裏隐隐有一絲猶豫,但是卻不明顯。
太平想了想,遂同意了。
薛紹又隐隐地松了口氣,與太平随意提了些輕松的話題。在拐過一處岔道時,太平忽然停住了腳步,踮起腳尖,在他耳旁低聲道:“我曾想過很多種辦法,要讓你允了阿耶的旨意。”
“嗯?”
“後來那些辦法,我一個都不想用了。”她歪歪頭,又笑道,“回去罷,現在已過了午時,再拖延下去,你的上官指不定要尋了。”
薛紹笑笑,渾然不在意道:“他們現在還在議事堂。”
他陪着太平走了兩步,原本蒼白的臉色一點點的恢複了原狀,連帶着語氣也變得緩和起來,竟像是有了幾分開玩笑的意味。等将太平送回宮城之後,他才又笑了笑,道:“我走了。”
太平輕輕嗯了一聲,眉眼彎彎,沖他笑了笑。
等薛紹離開之後,她才又慢慢地沿着宮牆往回走。阿娘今天早晨說過的話,她一字一句地都聽到耳朵裏去了。阿娘不知道薛紹的歸來,她也不打算讓阿娘知道。現在的情形亂得一團糟,或許維持現狀才是最好的……她呼了一口氣,招招手,喚過一位女官,預備聽從阿娘的吩咐,将上官婉兒找出來,送到阿娘跟前去服侍。
她不知道上官婉兒現在在何處,但現在上官儀必定已經獲了罪,她在宮裏找尋,總歸是沒有錯的。
宮娥們很快便給她回了話,說是上官娘子确實在宮裏,但在哪一處服侍,卻是不大清楚。她也不着急,讓人拿了宮裏的冊子過來,一頁頁地慢慢翻着,慢慢地找尋,後來又到冷宮旁殿裏去尋,總算是将那人找了出來。
上官婉兒現在,不過是個小姑娘。
太平想起日後的那位上官昭儀,忍不住連連搖頭,知道這位小姑娘也不是個省心的。她朝上官婉兒招招手,喚了她過來,又問了她一些話,便将她帶到武後跟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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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後剛剛下了朝,正在殿裏接見大臣。
太平沒有打擾她,便帶着上官婉兒在外間等候。等到裏間那兩位大臣終于離開了,她才帶着上官婉兒來到殿裏,将上官婉兒交給了武後。上官婉兒初見到天後,未免有些惴惴不安。但武後對她卻像是頗為寬容,問了兩句話之後,便讓她留在跟前服侍了。
等太平要走的時候,武後忽然叫住了她:“太平。”
太平回過身,笑道:“阿娘可還有什麽吩咐麽?”
武後點了點她,道:“到阿娘跟前來坐。阿娘有些話想要問你。”
太平輕輕嗳了一聲,果然來到武後近旁,挨着她坐下了。武後揮揮手屏退了宮娥,也屏退了上官婉兒,才說道:“将你在西域的事情,與阿娘說一說罷。”
太平心裏咯噔一聲,果然來了!
她定了定神,笑道:“不知阿娘想要聽些什麽?”
武後揉了揉太陽穴,有些疲憊的說道:“都說一說罷。說你在那裏是如何行事的,說突厥人到底在做些什麽。說說那位……他到底如何了。”
太平輕輕唔了一聲,将自己在西域的事情,揀些重要的和武後說了。緊要的事情她沒敢說得太多,太宗陛下的事情她也沒敢說得太多。畢竟武後心思機敏,要是言辭間有些不恰當的地方,引得武後勃然大怒,就有些不妙了……太平慢慢地說了片刻,又仔細瞅了瞅武後的表情。
武後神色平靜,仿佛是在聽一個故事般,靜靜地有些出神。
太平小心翼翼地喚道:“阿娘。”
武後嗯了一聲,又輕飄飄地瞥過來一眼。
太平輕聲道:“那件事情,阿娘心裏,是如何想的?”
她指的是太宗皇帝歸來的事情。武後輕輕笑了一下,眼裏依然波瀾不驚:“如何想的?阿月,朕的脾性你很清楚,朕能自己做到的事情,就從來不會假手于人。太宗皇帝,呵,朕等着他歸來聽朕解釋的那一天。”
武後用了“朕”字。即便現在殿裏空蕩蕩的沒有什麽人,她也依然用了“朕”字。
太平心中驚駭莫名,又含含糊糊地嗯了一聲,說不出什麽話來。武後斜她一眼,才又續道:“你回去罷,這裏的事情交給婉兒就好。還有薛紹的事情,你平素也多勸着他一些。阿月,你知道阿娘的意思。”她的眼神裏有些威懾人心的意思。
太平站起身來,垂眉斂目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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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你知道阿娘的意思。
太平在宮裏漫無邊際地走着,腦子裏反反複複都是武後的那句話。她知道阿娘的意思,阿娘重活一世之後,野心必定比前世更加膨脹了。即便有太宗那尊大山在前頭壓着,阿娘也未必會收手。她想到阿娘的手段,又想到太宗皇帝那一日意味深長的話,忍不住隐隐地有些頭疼。
該如何是好呢?
她在宮裏轉了會兒圈,忽然一拍腦袋,感到自己魔怔了。
不管阿娘與祖父心裏到底在想些什麽,也不管他們到底要做些什麽,她現在仍舊是她的公主。她知道前世的事情,她現在有一些功勞在身上,而且追随她的人也比前世要多了許多。換言之,她現在的境地,比前世好了二十倍都不止。
既然如此,那她還在擔心些什麽呢?
不管阿娘到底要做些什麽,也不管祖父到底要做些什麽,她一步一步地,在這座長安城裏站穩腳跟,護住她想要護住的那些人,讓自己一步一步地走到最後,也就是了。
如果有可能,她确實想要再試一試,登上那個位置。
但如果沒有可能,她做一輩子的鎮國公主,也未嘗不可。
有些東西不是非拿不可。強行去拿,反倒會讓自己陷入萬劫不複的境地。
如果時機合适她會去拿,但如果時機不合适,她再去拿,就是自讨苦吃了。
太平在月色下靜靜地想了很久,反反複複地想。她感覺自己現在,正在小心翼翼地向四周圍伸出觸角,試探那些事情的底線到底在哪裏。要是沒有試出底線,那她便一往無前地去做;要是試出了危險,那便小心謹慎地一步步退開,直到回到一個自己能完全掌控的,安全無虞的環境為止。
她現在需要的不是權勢也不是地位,而是一個安全無虞的,能牢牢掌控在手心裏的局勢。
等一切都安全無虞之後,才能再更進一步地,思慮其他。
思量妥當之後,太平忽然感到自己輕松了下來。她回到宮裏收拾了些包裹,又給阿娘留了些話,便帶着兩個宮女,到父親所在的行宮裏住着去了。薛紹已然允婚,那接下來的事情,自然會有宗正寺去操持。她所需要做的,不過是待嫁而已。
這世上又有哪一個地方,比皇帝的行宮更清淨,更适合待嫁呢?
而且……而且父親就只剩下這兩年了。
太平在行宮裏,陪了皇帝整整兩個月。
皇帝要修道,她在旁邊一本正經地說,秦始皇漢武帝晚年也在修道。
皇帝狠狠地瞪她一眼(他知道她在暗示,秦皇漢武的晚年過得并不順遂),又轉而去煉丹。太平繼續跟在皇帝身後,一本正經道,葛洪葛大仙、李淳風李道長,最終也未曾長命百歲。
皇帝當下就卷起道經,在太平腦門上狠狠敲了一下。
太平無奈地揉揉腦門,她真的是在為了父親着想……
兩個月的時間很快就過去了,她也被皇帝敲了無數回的腦門。
宮裏的使者帶着她的嫁妝單子,還有趕制出來的嫁衣,還有薛紹給她的一封信,來到了行宮裏。太平知道自己該出嫁了,便同父親依依惜別,上了河東縣侯府裏來的馬車。
這一場婚禮辦得靜悄悄的,全然不同前世的赫赫揚揚。
薛紹親迎時身旁跟了兩個少年,看起來有些眼生,也不知道是哪一家的小郎君。
要知道太平前世與薛紹生活過許多年,他的那些玩伴或是同僚們,她早已認得七七八八了。此時見到兩位眼生的少年郎,禁不住愣了片刻,又回想起薛紹當日的那一番話,便不再多問了。
她這一回與薛紹完婚,是在笄禮過了兩個多月後,又去了一趟西域,呆了半年有餘,最後還在皇帝行宮裏留了兩個多月,才真正嫁到薛紹府裏去的。從時間上來算,不多不少,恰恰晚了一年。
一年的時間裏,足夠讓公主府落成,她與薛紹搬出去住了。
因此完婚後沒過多久,他們便搬離侯府,去到了公主府裏。
這些天太平鬧得暈頭轉向腳不沾地,直到這時,才真真正正地得了些空閑,将從前的事情理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