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月上柳梢頭1
太平心裏咯噔一聲。
武後回過頭來,望着自己的女兒,眼裏隐隐多了一絲銳意。她知道自己的女兒對薛紹看得多重,平素容不得自己動那人一根手指頭;那一年薛紹被卷進琅玡王的案子裏,她還是瞞着太平,将薛紹送到千裏之外的洛陽,才将他順利處決的。但即便是如此,她的女兒依然與她鬧了三年的別扭。
整整三年的時間,太平如同瘋了一般,連說話聲裏都帶着刺。
後來太平像是想通了,言辭間也不再那樣帶着刺了,但她卻一日日變得更加冷漠,一日日地開始游走在權臣當中,連她這個母親都猜不透太平的心思了。
一直到現在,她都不曾猜透過太平的心思。
太平稍稍後退了半步,謹慎地喚了一聲阿娘。
自從知道阿娘亦是重生之人後,她行事就變得謹慎了許多,一言一行都會經過仔細思慮,才會開口同阿娘言說。阿娘仍舊像先前一樣,淡淡的,眼裏有着鋒利與殺伐果決,連最後那一絲溫柔也徹底消散無蹤了。她知道阿娘在提前做籌備,如前世一般。
她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勸誡阿娘,或許她本就不該勸誡。
氣氛有了一霎間的僵硬,最後還是女官的輕咳聲,打破了此時的靜谧。女官恭謹地說道,上朝的時間就要到了,請天後切莫耽擱了時辰,随後恭恭敬敬地侍立在一旁。
武後淡淡地唔了一聲,忽然又問道:“婉兒呢?”
她是用慣了上官婉兒的,眼下上官婉兒不在身邊,那幾位女官不管怎麽做,都不大符合她的心意,因此她便想着将婉兒提前帶到自己身邊來,手把手地調/教幾年,再充作女官之用。
女官不明所以,便将求救的目光投向了太平公主。
太平微微地嘆息一聲,道:“阿娘要是想見她,我夜裏便将她帶過來罷。”
武後點點頭,不曾多說些什麽,徑自離去了。
太平留在宮裏,輕撫着那面模糊不清的銅鏡,最終幽幽地嘆了口氣。
她想,她應該去找薛紹談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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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是大朝觐,文武百官都會在殿裏觐見,直到接近午間方才退朝。
太平沿着宮牆,慢慢地走到宮城門口,又慢慢地沿着承天門街走到皇城裏。今天武後沒有給她下禁足令,因此監門衛們都暢通無阻地放行了。她的公主府已經在建,等過兩月便能完工;等到那時,她便再也沒有借口拖延了。
但她自從回到長安,就一直都不曾見過薛紹。
或者說,她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去見薛紹,又該以怎樣的心态來面對他。
她在宮牆外靜靜地等了片刻,忽然聽到了裏間傳出的叩拜聲。她知道這是要下朝了,便慢慢地走到牆角後面,背過身子,努力讓自己不那麽顯眼。裏面先走出來的是兩位宰相,緊接着是六部的主官和侍郎,再接着才是身穿武服的武将們。她的目光在人群裏逡巡片刻,終于定格在了一位青年男子的身上。
一位女官匆匆上前,在男子身旁說了兩句話。
男子表情一頓,朝她這邊望了過來,目光微有些遲疑。但最終他還是點了點頭,将外間的那匹棗紅色大馬交到了随從手裏,然後朝這邊走了過來。
“公主。”
他低聲喚道,聲音裏微有一絲不解。
太平望着他笑了,輕聲道:“我有些話,想要和你說。”
他們兩人在皇城裏轉了半日,終于找到一處幹淨的亭子,閑了下來。現在是午間,薛紹暫時不用回他的衙邸,因此他們大約還有……一個時辰的時間。
太平招招手,讓人帶了些輔食過來,含笑道:“用些罷,午後你還要到衙邸裏去。”
神态動作極是自然,仿佛做過了無數遍一般。
薛紹低低地唔了一聲,同樣動作自然地接過木箸,等要下筷時,才微微愣了一下。他擡起頭望着太平,想要推辭,但又不知道從何說起。
太平的舉動與前世一般無異,但他卻再不能像前世一樣了。
至少現在,他們尚是兩個毫不相幹的人。
他慢慢地放下木箸,又笑了一下;“公主喚我到這裏來,該不是僅僅為了同我敘舊罷?”
那天公主離開長安,大明宮裏立刻就傳了消息過來,說是聖人有意為他們賜婚。直到那時,他才真正知道公主曾經都做了些什麽。有些事情他難以忘卻,如同一顆石頭梗在喉嚨裏,有些難受,卻又刺得他想要流淚。
但他終究是什麽都沒有說,平靜地接受了那一切。
公主回長安時,他曾在街道的酒樓裏望過她一眼,但那也僅僅只是一眼而已。
他知道自己應該去找公主,但後來,卻什麽都沒有做。
直到今天,公主回來整整兩天之後,她主動找了自己。
“薛紹……”太平慢慢地轉着一個白瓷杯,輕聲道:“從前我說過會等你的結果。今日我依然是這句話,你什麽時候想清楚了,便什麽時候将結果告知于我。不管什麽結果,我都會接受。”
她的語氣淡淡的,仿佛已經想透了一些事情,又仿佛什麽都沒有想通。
薛紹心裏咯噔一聲,有些鈍鈍地疼。
“我今日來找你,是有些話想要對你說。”太平擡起頭來,望着薛紹,輕聲道:“阿娘她……”
她想對薛紹坦言說,阿娘已經歸來,但不知為何,卻又說不出口。
她知道那些事情,薛紹也知道,阿娘則更是一清二楚。
現如今事情尚未明朗,連祖父都留在西域未歸,父親不在宮裏,母親步步為營,她唯一能做的,便是盡她所能,保護好她所在意的那些人,僅此而已。
“薛紹。”她低聲道,“阿娘今日問我,阿耶是否曾經為你我賜過婚。”
她望着薛紹的眼睛,目光平靜,但語氣裏卻有一絲微微的焦躁:“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對你我而言,才是最好的。
薛紹想起那位皇後,又想起皇後将來要做的一切,微微地抿着唇。片刻之後,他才低聲道:“皇後既已知曉,那這件事情,便已成定局了。公主以為呢?”
他的目光一往如昔,溫和裏微帶着幾分黯然之意。
太平搖搖頭,道:“不。”
她望望四周,确認再沒有旁人聽到,才輕聲道:“要是你今日對我說,你不願意娶我,那我便在阿娘面前坦言,自己會另擇一人嫁了。至于那件事——距離眼下還有七年的時間,變數太大了。薛紹我……”
“公主。”他驀然攥緊了手裏的木箸,眼裏隐隐有些悲憫之意。
悲憫?
他感到難受?
太平怔了片刻,忽然又有些無奈地笑了。他明明就……
“公主。”他深深地吸氣,一字字道,“薛紹允婚。”
她吓了一跳:“你說什麽?!”
“要是公主現在依然願意嫁給我,那你我便完婚罷。”他望着她的眼睛,臉色隐隐有些泛白,但目光卻慢慢變得堅定起來,“正如公主所言,那些事情未必沒有轉圜的餘地。”
公主離開長安的那半年多,他設法找到了一個人,又通過那個人,試探了一下兄長的口風。
兄長的口風依然一如既往地強硬,但他卻找到了那件事情的解決辦法。
一個完美的,讓兄長在那時留在長安,孑然一身,哪裏都不去,什麽都不沾的辦法。
這個辦法雖然有些缺陷,但卻是他能想到的,唯一一個兩全其美的法子了。
他緩緩地說道:“本該在你回長安城的那一日,我便該去找你的。但那時我又有些退縮。那時我在想,要是公主已改變了主意,又該如何是好。”他說到這裏,忽然笑了一下,連唇色也有些泛白,“公主可還願意嫁與我為妻?”
太平望了他很久,才輕聲道:“但你的臉色很不好。薛紹。”
她按住薛紹的手,又直直地望進他的眼睛,慢慢地說道:“我确實想要嫁與你為妻,每時每刻都在想。但是薛紹,我卻不願強迫你做些什麽。這件事情我——”
“公主。”他反握住她的手,輕輕地搖了搖頭,笑了:“公主的心意臣已知曉,那臣的心意,公主可又知曉?”
——不敢再傷害你,因此才這樣反反複複,一步步地艱難前行。
——每一日都在瞻前顧後,害怕一不留神,便會落到前世那般境地。
——僅僅只是,不敢而已。
他握着她的手,微涼的溫度透過他的指腹,傳到了她的手心裏。她很少見到薛紹有這樣艱難的情緒,即便是在不得不離開的那一日,他也僅僅是嘆息了一聲,便安置好了整個府裏,随後便金吾衛去了洛陽。今日、今日他……
太平緩緩地點了點頭:“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