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塞上曲中曲3
太宗皇帝知道太平是活過三世的人,太平曾親口對他承認過。
因此太平公主表現得這樣迥異,他絲毫沒有感覺到意外。
庭州的戰事很快便結束了,公主以一種誰都料想不到的方式收了尾:她自己帶人去擒住了突厥大汗,然後僞造了一封文書,稱大汗願降。當時太宗皇帝陛下已經帶着人,親自趕到庭州來了。突厥人在內外兩重夾擊之下,再也無力參戰,于是便頹靡地結束了這場戰争。
堪稱一個漂亮的結局。
公主回到安西都護府時,太宗皇帝陛下正在看一封長安城裏的文書,眼裏有着淡淡的冷意。他見到太平進來,便将手裏的文書丢給了她,嗤笑道:“裴炎擢升為侍中,皇帝沉迷于煉丹之術,天後醒過來了,但似乎性情大變。太平,你如何看待此事?”
她是太宗陛下的晚輩,因此太宗陛下便含糊地以“太平”二字稱之。
太平拾起那封文書,從頭到尾仔仔細細地看。她記憶裏的事情終于發生了,父親因為沉迷于煉丹之術,整日整日地往洛陽跑,嚴令太子監國,群相輔政,天後執朱筆。她慢慢地一字字看去,看到天後性情忽然大變時,終于微微變了臉色。
一個人,如果不是受到了外界的刺激,是不會忽然改變性子的。
除非是——宮裏出了什麽事情,又或是天後出了什麽事情。
太平暗暗祈禱是前者,又或是皇後醒過來之後,想通了太宗皇帝歸來之事,于是性格再次生了變化。但是她越是往下看,就越是心涼。假如說從前的皇後,還隐約帶着那麽一點兒軟弱和溫柔,那麽重新醒過來的皇後,便唯有四個字可以形容:殺伐果決。
真真正正的殺伐果決,容不得半點置疑的聲音。
甚至已經,甚至已經有些剛愎自用了。
這種性情的皇後,太平只在一個人身上看到過,那便是未來的武皇。
她心裏隐隐有了些不好的猜測,但是又不敢去細想。太宗皇帝就在跟前看着她,但凡她有一絲一毫的表情變化,太宗皇帝都會全數看在眼裏。他們兩個一個是她的母親,另一個是她的祖父,她誰都不願意偏頗,但又變得更加為難了。
她将那卷文書輕輕擱在案幾上,又輕聲道:“戰事已結束了。”
太宗皇帝持着另一卷文書在看。聽見太平此言,便擡頭瞥了她一眼:“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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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定了定神,才續道:“您……要回長安麽?”
太宗皇帝将文書擱在案幾上,仔仔細細地打量太平片刻,才續道:“不急。”他用食指輕輕點着那份文書,言道:“這裏還有些後續事宜要處置,我不欲這樣快回到長安。況且剛剛兵部送來了一封信函,九郎親自下旨,要擢升我的官位。”他似乎笑了一下,道,“這樣似乎更好,公主以為呢?”
太平激靈靈地打了一冷戰。
太宗皇帝陛下望着這位公主,忽然笑了:“看樣子你已經想到了。”
他在這裏會過得更加自由。而且因為皇帝已經見過他的本事的緣故,他完全可以在這裏做一個普通平常的郡王之子,然後一路升遷,直到自己手裏握住了一些籌碼,再回去見見那位天後。
當初他乍見到天後之時,反應太過急躁了。幾乎被怒火控制了大半的情緒。
而且在那時,他低估了那位天後,也過分高估了他自己。
因此現在他需要在西域好好想一想,也讓那位皇後好好想一想。
至于“性情大變”?……
太宗陛下以指按住那封文書,續道:“還有一事我需得對你言明。我的事情,你需得對你母親隐瞞下來。你不知道朕的身分,亦不知道朕為何要來到這裏。你與朕在這裏碰面,不過是個巧合罷了。和上次一樣的巧合。”
他說出這番話的時候,眼裏隐隐帶着些莫名的情緒。
太平心底微微一顫,繼而垂下頭去,低聲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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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這裏去往長安城,不過是兩月有餘。
要是快馬加鞭,晝夜兼程,或許幾日便可趕到了。
太平不曾快馬加鞭,她一路慢慢地走回長安城,一面琢磨着太宗皇帝所謂的“後續事宜”,越是琢磨,便越是感到心驚。太宗陛下是唯一一個知道她活過三世的人,剛剛又說了那些怪異的話,實在是容不得她不多想。
她一直想到了長安城,想到了大明宮裏,都沒有真正地想清楚。
而且,她非但沒有想清楚,反倒還越想越亂了。
大明宮裏已經比從前冷寂了許多。大約是因為皇帝沉迷于煉丹,這半年多以來一直都留在行宮裏,還将半宮的太監宮女都帶走了的緣故。她的阿娘仍舊像從前那樣,日日替代皇帝處理政務,而且還擢升了好些官員。但不知是否是錯覺,她感覺阿娘的手段比從前更加老辣了。
太平回到宣政殿裏,老老實實地給皇後道了個歉。
這回她偷偷跑到西域去,恐怕又惹阿娘再次心煩了。
她的皇後阿娘淡漠地瞥過來一眼,目光裏隐隐帶着鋒利和狠絕之意。
僅僅只有一眼,太平心裏便忽地涼了半截。
阿娘她……回來了。
當日她看到那封文書,不過是隐隐約約有些猜測,但現在是真正地篤定了。
阿娘褪去了僅剩不多的溫柔,阿娘提前擢升裴炎,阿娘剛剛瞥自己的那一眼,既熟悉且又陌生,還隐隐帶着幾分驚訝和猶疑。阿娘确實應該懷疑自己的,畢竟自己從十二歲時起,所做的一切,就和往日大相徑庭了……
“阿月。”案幾後的武後淡淡問道,“你為何要去西域?”
太平臉色有些微白。
她想,或許阿娘是在試探她,眼前的這一位,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太平公主。
因為自己前日的所作所為,實在是太過出格了……
太平想到這裏,心裏忽然安定了下來。雖然她心裏已經有了七八分的猜測,但還是想要親自确認阿娘的身份,問問她到底是像自己、像薛紹一樣,從未來回到了過去,還是忽然被孤魂野鬼奪舍了,又或是因為祖父的事情,所以才性情大變……她望着武後,輕聲道:“女兒曾做過一個夢。”
“女兒夢見突厥與吐蕃國将侵襲大唐,隴右十八州盡遭戰火。女兒又夢見反叛的那人到底是誰,女兒還夢見吐蕃國的贊普死了,大相也死了,還夢見吐蕃國出了一位厲害的大将軍。那時女兒感到怪異,便想親自到西域去看一看。”
“但女兒眼前所見,皆與夢中相同。”
四周圍陷入了靜寂。武後靜靜地望着她,不發一言。
良久之後,她才隐隐輕笑道:“一個夢?”
太平垂下頭,輕聲道:“一個夢。”
“好。”武後微微點頭,道,“我信你的話。阿月,你在那夢裏,可曾夢到過別的事情?例如,大明宮裏如何了?你父親是何時逝世的,那時你的兄長又做了些什麽,你……又做了些什麽?”
太平心裏咯噔一聲,閉上眼睛,輕聲道:
“父親是明年年尾、後年年初時故去的。那時……那時太子想要将一個人憑空連擢八級,惹惱了阿娘。阿娘便從此……高居含元殿之中。”
李顯初一登基,便要以韋玄貞為宰相(侍中)。
這個舉動徹底激怒了武後,成為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武後輕輕笑了一聲,眼裏的那一分猶疑之色,也慢慢地消褪了。
“你的這個夢,很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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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回到寝宮裏時,整個人還是飄着的。
直到深夜裏,她才慢慢地安定下來,繼而又有些自嘲。
阿娘回來了,祖父回來了,連薛紹也回來了。再加上一個回來的自己,事情再怎麽壞,也不能比眼下更壞了。她躺在榻上望着外間的繁星,低頭望望自己的手,眼裏慢慢沉澱出一絲暗色來。
——确實,不能比現在更壞了。
——那便好好接受它罷。
——但自己的那些心思,确實該暫時收一收了。現在的情形,容不得她多想。
太平慢慢地睡過去了。等次日一早醒來時,武後便已經派了人到她宮裏,讓她到皇後寝宮裏去,說是有要事相商。太平經過一夜的輾轉反側,心裏已經漸漸安定了下來,便稍稍斂了神情,跟着宮女去到皇後寝宮裏。
武後剛剛起身,此時正在盥洗梳妝。
她坐在銅鏡前,望着簾後走過來的女兒,面上慢慢地顯出一抹笑來。
“阿月。”武後問道,“我聽聞在你離開之前,你父親已替你二人賜過婚,但你卻不曾完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