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塞上曲中曲1
太平前往赴約的時候,整個人都是恍恍惚惚的。
她心裏被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攪成了一團亂麻,又因為太醫令剛剛過來跟她說,皇後這兩天身子漸漸地好了,需得有人陪在她身邊——最好是最最貼心親近的人——來陪她說話,
太平一面擔心着阿娘的病情,一面又暗想庭州之事若不解決幹淨,自己日後的日子未必會好過,便顯得有些無精打采。她蔫蔫地站在宮門口,等見到薛紹時,整個人已經有些頹然了。
薛紹低低喚了一聲公主,又上前兩步,道:“公主借一步說話罷。”
太平允了,跟着他朝前邊走了兩步,直到一處僻靜的地方,才停了下來。
薛紹低聲問道:“公主果然要去庭州?”
太平一怔,随即苦笑道:“你果然知道了。”
薛紹靜靜地望了她片刻,眼裏有些莫名的情緒在翻湧。他似乎是想要勸她,但又不知道該如何去勸,才稍微妥當一些。他正在思索着,忽然聽見太平輕喚了一聲:“薛紹。”
太平望了他片刻,便将前些日子在皇帝寝宮裏的話,一一地同他說了。
薛紹聞言,心裏一驚。
皇帝要給他二人賜婚?!
他直直地望着太平,眼裏多了些複雜的神色。這些日子他在府裏,還有在右武衛府裏,都不曾接到過什麽旨意。因此很顯然,此事已經被太平壓下來了。
太平公主之所以壓下此事,多半也是為了他的緣故。
薛紹一動不動地望着她,眼裏有些莫名的情緒在翻湧。
他忽然笑了一下,但笑容卻顯得有些苦澀。
原本他想要遠離公主,就是為了不想她為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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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沒想到自己事事周旋,卻依然給公主帶來了難處。
太平輕聲道:“阿耶那裏,自然由我去同他說清楚。我知道此事對你來說有些為難,我也不欲讓你為難。薛紹。等你什麽時候想好了,再來找我罷。我該回宮了,阿娘正正病着,我需得抽出空來,陪一陪她。”但願她多陪陪阿娘一些時日,阿娘便能早些醒過來罷。
言罷,太平便轉過身,朝大明宮裏走去。
薛紹先一步追上她,低低喚了聲公主。
太平笑了笑,但眼裏依然有些微微的苦意:“……薛郎可還有事麽?”
薛紹低頭凝望着她,眼裏翻湧着些許痛苦之意,低聲問道:“我那日的那些話,讓你感到困擾了麽?”他的猶豫和躊躇,本是為了讓公主不再為難的。但現如今……
他的聲音越發地低微了,像是帶着些微微的懊惱和自責,又有些淡淡的關切之意。他望了太平片刻,眼裏又多了些微微的歉意,又低低地喚了一聲公主。
但太平微垂着頭,不曾看到他眼裏的那些情緒。
“你莫要将所有的事情,都攬到自己身上。”太平低聲道,“那些事情自然與你無關。薛紹,我本不欲讓你為難;而前往庭州之事,也是我早就定下來了的。我曾經對你說過,我欲身赴北疆。”
她低垂着頭,長長的睫毛垂了下來,遮住了目光。
“因而你切莫感到自責或是懊惱。薛紹,在這世上你願意做什麽、又不願意做什麽,只需随着你的心意便是。我不會脅迫你,亦不會讓阿耶脅迫你。你明白麽?”
薛紹聞言一震,微微地抿着唇,眼裏也多了些痛苦和無奈之色。
這世上哪裏有人能事事順遂,哪裏能事事随着他的心意去做。公主說出這番話,自然是……他知道公主對他傾心,也知道公主想要同他再續前緣,但他卻從來都不知道,公主的這番心意,竟會沉重至斯。
他心裏沉墜墜的,如同擱了一塊鉛,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假如公主對他冷淡一些,又或是直接拿出那封賜婚的旨意,他都不會感到這樣難受。但現在他整個人都像是墜入了冰窖裏,又被滾水兜頭澆落,整個人都幾乎要被撕成了兩半。
其中一半說,莫要再猶豫了,與公主完婚罷。
另一半卻說,正因為公主待他如斯,他才不能讓公主日後,落到那般境地。
兩種心思反反複複地糾纏着,将他整個人都要撕扯開來。他微微擡手想要攥住她,但又無可奈何地,沉沉地嘆息了一聲,手緩緩地垂落在了身側。
阿月,阿月,為何你要這般待我……
他在心裏反反複複地嘆息,眼裏有着沉沉的暗色,如同有風暴在攢聚。
——你要我明白,我僅僅只明白了你的心意。
薛紹的笑容慢慢變得苦澀,仿佛含了一片黃連那般,苦意從舌尖一路蔓延到了胸腔裏,在心尖上盤桓纏繞着,愈來愈深,愈來愈重,等到最後,連目光都變得有些沉重起來。
在一開始,他是因為不想讓太平為難,才執意地要抽身出去。
但是現在,公主、皇帝、皇後、突厥人……許許多多的事情都攪在了一起,變成了一團亂麻。就連一貫淡然處事的公主,眉眼間都添了些淡淡的愁緒。
薛紹深深地呼吸幾回,将那一絲沉重的苦澀慢慢壓了下去,低聲道:“阿月,你告訴我,現如今你想要如何去做?我——”他想說不管你想要如何去做,我都會陪着你,但現如今,他似乎沒有資格說出這樣的話來。
太平微微搖了搖頭,道:“你什麽都不用做。薛郎,你什麽都不用做。”
她擡起頭望着他,眼裏慢慢地多了些淺淡的笑意。
“一切交予我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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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紹望着太平漸行漸遠的身影,緊緊地攥着拳頭,眼裏滿是痛苦和掙紮之色。
他已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去做,才能稍稍纾解心裏的懊惱和愧疚之意;他更不知道太平這一走,到底意味着什麽;太平剛剛的那一席話,沉沉地壓在了他的心頭上,而且越來越重。
“三郎。”府裏的小厮匆匆走了過來,朝他行了一禮,随後道:“郎君讓您立刻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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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回到大明宮裏,陪着皇後說了些話,又慢慢地提筆開始寫信。
庭州她是一定要去的。而且她不但要去,還要仔仔細細地鋪好一條路,再也不能像上回那樣,被人掐住女兒身大做文章,直到後來事事掣肘了。這回去庭州,她會以公主的身份前往,然後一步一步地走到最高處。
質疑者,揍。
挑釁者,揍。
譏諷者,揍。
但凡有揍不過的,便要讓他們活活地栽個跟頭。
唯有深切地痛過之後,有些人才會真真正正地安分下來。
她一連寫了三四封信,有給蕭晊的,也有給太宗皇帝的,還有些是給安西都護府的那位大都護的。她知道安西都護府近年來有些不平靜,要不是因為裴将軍在西域鎮守着,指不定現在已經全崩了。但裴将軍只有一個,作亂的突厥貴族卻不止一支;再加上南面吐蕃國虎視眈眈,西域十六國裏有些小國還不大聽話,難免會分|身乏術。
因此她可以暫且避開安西都護府,從安北繞道直往庭州,像太宗皇帝去年做過的那樣,長驅直入戰地,用接連不斷的漂亮戰績來站穩腳跟。等到安西都護府發現不妥時,已經來不及了。
因為這一回,她在皇帝和兵部裏,都是過了明路的。
太平寫完信之後,又親自到寝屋裏揀了些包裹。她這回要去庭州,勢必要輕車簡從。而且文書官籍路引等等,一概都要準備齊整。而且除了那些東西之外,還要準備一些特別的禮物,預備送給突厥人,讓他們先嘗嘗吐蕃人也未曾嘗過的滋味。
她思前想後,幾乎将所有的事情都考慮到了,才又提筆給父親寫了一封信。
信裏說道,阿耶便是阿娘最最貼心親近之人,因此還望阿耶這些日子多陪陪阿娘,讓阿娘莫要感到煩憂,早些醒來,也讓她早些感到安心。這樣她出門在外,便無需時時擔憂宮裏之事了……
字字情真意切,當真容不得半點質疑和虛假。
等這些事情料理完畢,大約再沒有什麽遺漏了,太平便分批帶着小包裹,悄無聲息地溜出城去,像四年前她離開長安城時一樣,無聲無息地,悄然遠去了。
皇帝直等到第二日,才看到了太平留下來的那封信,狠狠地罵了一聲混世魔王。
太宗皇帝自然也接到了一封信。但他看過信後,便微微地搖了搖頭,像是想到一些什麽,又莞爾一笑,吩咐仆從道:“将我吩咐的東西準備齊整。我等該去向聖人辭行了。”
雖然他依然不想見到皇帝,但現在的心境,已經比初進宮時的那一日好上許多了。
至于當初那封賜婚的手書……
皇帝三兩下撕碎了太平留下來的信,吩咐道:“将薛紹帶進宮裏來見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