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君莫問,意何如3
直到走進大明宮的那一剎那,太平才隐然松了一口氣。太宗皇帝帶給她的壓力太大了,不論是心理上的,還是身體上的。剛剛她走出兵部時,太宗皇帝淡淡瞥過來的那一眼,簡直,簡直……
簡直是從未有過的壓力和驚懼。
太平定了定神,慢慢走回到自己寝宮裏,又将尚食局的女官叫過來,問了她一些話。
皇後自從昏睡過去之後,便一直都是住在太平寝宮裏的。這些天皇後一直昏迷着,吃不下什麽東西,只能勉勉強強地用些流食。太平擔心她的身體,便囑咐了尚食局的女官,将各樣的吃食碾成糜,每日仔細地喂皇後服下。不管皇後是否能醒來,眼下盡量讓她維持住生命才是最重要的。
這一個月以來,皇後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瘦了下去,呼吸聲細細弱弱;若非還有參湯和食糜吊着性命,恐怕早已經撐不下去了。
皇帝、宰相和皇子公主們都在時時找尋醫者和藥方,但全然沒有任何用處。
皇後就像是徹底地沉睡過去了,也不知道何時才會醒來,更不知道她是否還能醒過來。
太平想到現在的阿娘,又想到前世那位登臨九五、殺伐果決的女皇,禁不住幽幽地嘆了聲氣。
尚食局女官勸慰道:“公主不必過分心焦。這兩日皇後已經能用些流食了,而且太醫令還說,皇後的脈象已經漸漸有了些起伏,不再像先前那樣細弱;想來再等一些時日,皇後便能醒過來了。”
太平苦笑道:“再等一些時日,我便不在大明宮了。”
她揮揮手,讓那位女官退出去了。随後她又喚過一位內侍,詢問父親現在在做什麽。假使她要西出庭州,母親現在又昏迷着,那麽無論如何都要在父親那裏過一趟明路。
否則等到她回長安時,迎接她的就不僅僅是天子的雷霆之怒了。
內侍言道,聖人這兩天心情頗為糟糕,正在宮裏研修道家之學呢。
太平聞言有些煩躁,便揮揮手讓內侍退下去了。她知道父親晚年時喜歡這些道家學說,而且後來甚至愛上了煉丹。但她現在拿父親一點兒辦法都沒有。曾經母親好言勸慰過幾回,但都被父親一一駁回。至于她自己——她自己一個女兒,又哪裏能勸慰得了父親?
除非是祖父親自開口勸誡。
但祖父他,他又不願意讓父親知道自己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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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太平已經知道,為何母親會忽然病倒,但父親卻安然無恙了。
因為從頭到尾,那件事情都是瞞着父親一個人的。
太平左思右想,決定還是親自去找父親,告訴他自己将要去庭州的事情。
而且祖父和母親的事情,她也想要試一試父親的口風。
思量停當之後,太平便換了身嬌嫩些的儒裙,直往皇帝的寝宮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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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走進皇帝寝宮裏時,皇帝正捧着一本道家典籍,看得津津有味。
她走上前去,問了一聲阿耶萬安,便看見皇帝猛然一震,緊接着一揚眉,将手裏的道家典籍卷成一卷,在她的額頭上輕輕敲了兩下,随後有些不悅地問道:“怎麽忽然就過來了?”
太平知道是自己剛剛打擾了父親“修道”,讓父親感到不悅了,便露出一個羞澀的微笑來,挽住皇帝的胳膊,笑吟吟道:“我有些話想要同阿耶說。”
聲聲稚軟,殷殷切切,全然一副小女兒家的嬌态。
皇帝心裏的那一股氣驟然消了大半。他倒轉過那卷典籍,又在太平額頭上敲了兩敲,問道:“是何事?兵部的那件事情麽?朕已然聽說了。”
太平乖巧地笑道:“果然瞞不過阿耶。”言罷笑吟吟地給他揉肩。
皇帝橫了她一眼,道:“莫以為這樣便能蒙混過關了。說罷,你去了一趟兵部,還要到庭州去,又想要做什麽?”該不會是上回女兒性子玩兒野了,現在已經收不住心了罷?
太平笑着道了聲“阿耶果然什麽都知道”,便繞到皇帝膝前,輕聲道:“阿耶曉得,西北突厥人猖狂,縱然有裴将軍在西域都護府坐鎮着,但再加上一個吐蕃國,難免會有些吃力。”
她瞅瞅皇帝的表情,見皇帝神色未變,便又笑道:“因此女兒想要去一趟庭州。阿耶知道女兒當日對付吐蕃國,頗有一些手段。現在突厥人猖狂,女兒實在是有些看不過去。”
皇帝擱下手裏的道經,問道:“同你當初去鄯州一樣?”
太平點點頭,輕輕嗯了一聲:“同我當初去鄯州一樣。”
皇帝靜靜地看了她片刻,便靠在身後的軟枕上,不再說話了。直到太平以為他将要生氣的時候,皇帝才有些疲倦地問道:“想來就算阿耶不同意,你也會自己偷跑到庭州去罷?”
太平露出一個羞澀的笑容來,心裏暗想:多半便是如此。
皇帝看見她這副樣子,心裏哪裏還有不明白的。女兒心裏一直都有自己的主意,不管自己如何勸說,都很難打消女兒的念頭。他想了片刻,又慢慢地問道:“朕聽說,你已經替自己擇好了驸馬?”
太平心頭一跳,不知道父親為何會将話題拐到薛紹身上。
皇帝微微颔首,露出了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他思量了片刻,又緩緩說道:“朕知道你主意大、心思多,兼且手段千奇百怪。當年你偷溜出大明宮,朕派出了全城的金吾衛,都沒有将你趙晖來。不過阿月,你舍得抛下你的新婚驸馬,獨個兒跑到邊境去吃苦麽?”
太平聞言愕然。
皇帝又淡淡地笑了兩聲,言道:“朕知道你的七寸難捏,但也未必意味着朕捏不住。嘿嘿,朕還聽聞你對那人極為上心,甚至私下裏還同他見了兩回面。阿月啊阿月,這便是你的七寸罷?”
這些事兒有大半都是皇後告訴給他聽的,另一小半則是自己打聽出來的。
前些日子皇後跟他說,太平已自己揀定了驸馬,那人便是城陽公主的幼子薛紹。這兩日長安城裏又都在傳,想要與平陽縣子議婚的姑娘不在少數,而且前兩天,公主還同薛紹見了一次面。
皇帝前前後後一推想,便認定太平傾心于此人,幹脆自己提出賜婚,将太平綁在長安城裏。
雖然他不知道他們兩人前世的糾葛,但這一手,實在是歪打正着了。
太平愕然道:“不……我……他……”
她嗫嚅了半天,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才好。
皇帝見到她這副樣子,便越發地肯定了自己的想法。他執起案上的一支筆,又扯過一張白紙,道:“朕先替你們拟個章程出來,等過兩日走了明路,你二人便即刻完婚。”
言罷刷刷刷地,寫了一紙賜婚書。
太平微微動了動嘴唇,好不容易才說出了兩個字:“阿耶……”
薛紹他,他還留有心結呢。
父親他忽然來這一手,要是薛紹認定自己是在逼婚,那又該如何是好?
皇帝落筆極快,不多時便寫好了一封賜婚的手書。但還沒等他吹幹墨跡,那封手書便被太平抓在了手裏,讷讷道:“阿耶。”
皇帝擱下筆,望着自己的女兒,不為所動。
“阿耶。”太平幹巴巴地說道,“這封賜婚書就放在我這裏罷。等到合适的時候,再由我去交給他。阿耶,我明白您的心意,但、但這件事情,卻是斷斷不能。”
皇帝緩緩問道:“朕——為何連賜婚也不能?”
太平感到喉嚨一陣發緊。她當然不能說薛紹與她都重活過一世,更不能說薛紹其實有心結。因為一旦她說了,皇帝便會事事追問下去,從薛紹的心結追問到諸王起兵反武,從諸王起兵反武追問太後臨朝稱制,再從太後臨朝稱……
一個是她的父親,一個是她的母親,她夾在他們兩人當中,實在是左右為難。
而且更加為難的是,還有一個轉世而來的祖父。
“阿耶。”太平艱難地開口道,“我同阿耶保證,離開庭州之前勢必會完婚,不管驸馬是誰。但賜婚之事,還請阿耶莫要再提,不管是對宗正寺,還是對薛郎,都莫要再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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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回到寝宮時,整個人都是飄着的。
雖然後來皇帝允了她的請求,但看她的眼神,卻越發地古怪了。她試探着問了皇帝,是否知道阿娘卧病在床,皇帝淡淡地說了句“她像是有心結”,便罷口不言了。她猜不到皇帝知道了多少,手裏捏着的那封賜婚書又像是着了火一般,烙得她手心裏發疼。
這些事情亂七八糟的,直攪成了一團亂麻,繞得她腦子裏鈍鈍地痛。
太平輾轉反側了整整一晚,想要等次日薛紹放衙後,再去問問他此事該如何是好。這終究是他們兩個人的事情,她縱然有通天徹地之能,也難以做到事事周全。
但還沒等她将話傳出去,薛紹便已經派人将話遞到了宮裏。
他想要見她。今天黃昏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