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君莫問,意何如2
夕陽西下,将兩個人的影子都拖得很長很長。
太平和薛紹慢慢地往回走去。雖然依舊相顧無言,卻已不再像剛剛那樣澀然。走到長安城裏時,薛紹忽然道:“我送你回去罷。”
她一怔,随即淡淡地笑了開來:“……好。”
兩人又并肩朝皇城裏頭走去。忽然間太平問道:“要是你想好了,該如何找到我?”她側過頭望着薛紹,眼裏有着淺淺淡淡的笑意,“不如你我約定一個時日罷。等到那個時日,不管你想好與否,都要與我見一次面,如何?”
薛紹停住腳步,亦問道:“公主想要約定何日?”
他眉目裏有些淺淡的笑意,仿佛剛剛的愁容已淡去了不少,夕陽的光芒淡淡照在他的身上,隐約有了一些朦胧的意境。像是……像是一場夢境一般。
一個珍貴的,仿佛永遠都無法觸碰的夢境。
太平心裏沉沉地一顫,繼而又笑道:“等你下一個休沐日罷。要是你下一個休沐日還未想好,便再下一個;要是下一個還未想好,便再……”
她赫然剎住了話頭。
一位少年從皇城裏緩步走出來,目光淡淡地掠過太平身上,停留一瞬之後,又收了回去。
薛紹微一愣怔,繼而想起這位少年,他曾在曲江池邊見過。那天他與太平初初相見,太平身邊站着的,仿佛就是這位少年。依稀他記得,這位少年是……是太平的侄兒?
他退了半步,微微稽首道:“郎君。”
他不識得這位少年是誰,只能隐約知道他是宗室子,便含糊地以郎君稱之。
少年微一颔首,道:“這是你擇定的驸馬麽?”
薛紹微愣了一下,繼而又轉頭看向太平。按照常理來說,這位少年的言行舉止,其實是有些不妥的。但太平卻像是絲毫沒有察覺到一般,在那種看晚輩的目光裏微微低下了頭,道:“正是。”
少年說了一個字:“唔。”便不再評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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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紹看着那位少年,心裏隐約也有些迷糊。他忽然想起太平剛剛說過,自他們重生過一世之後,這世上有許多東西都不一樣了……那這位言辭和舉止都頗為古怪的少年,也是其中一例?
他了解太平的性情。假如這少年當真是她的一個普通侄兒,現在太平斷然不會是這副表情,讷讷而又有些惴惴不安。這世上能讓太平感到不安的人極少極少,或許未來的女皇可以算得上是一個。眼前這位陌生的少年他是——
“薛郎。”太平忽然出聲道,“就送到這裏罷,我自己進去即可。”
她回過頭,望着薛紹,眼裏有了些淺淺的笑意:“到這裏就很好。”
薛紹唯有将那一絲不解暫時按捺了下去。他心知自己不能在留下去了,便也未曾多言,朝太平那位少年各執一禮後,便離開了。
等到薛紹走後,少年才又望向太平,淡淡地說道:“你知道了。”他停了停,又續道,“朕聽聞皇後病重卧床數日,又聽聞皇後病重之前,曾是宿在你宮裏的。太平,這是為何?”
太平一顆心髒幾乎要跳出胸腔之外。
假如說先前不過是在猜測,那麽當少年在她面前自稱“朕”的那一刻起,她便再無疑慮了。
為何當日皇後神情古怪、為何那件事情到後來又杳無音信、無論是宗正寺還是大理寺全都杳無音信、為何少年本該回到均州卻留在皇宮裏住了一段時日、為何……這些朦朦胧胧的猜測,全都變成了現實。
太平艱難地開口道:“祖、祖父。”
她知道眼前這位便是先帝,再不敢以阿郎稱之。
太宗皇帝倒是皺了皺眉,道:“你無需如此拘謹。”言罷他略一擡手,将太平想要出口的話按了下去,道,“朕日前在隴右見到你時,你言辭談吐間未曾有惴惴不安之态,即便是面對吐蕃人亦面不改色,為何見了朕卻忽然惶惶?”
太平幾乎要哭。
這是她的祖父啊!
是她的祖父啊!
她的祖父啊!
的祖父啊!
祖父啊!
父啊!
啊!
!
要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皇帝,就算是秦皇漢武站在她的面前,她也不至于這樣惴惴不安。但一個居功至偉的帝王而且還是她的祖……她認為自己僵持到現在還沒有倒下,委實算得上是心理過硬。
“祖……郎、郎君。”太平哭喪着臉道,這裏随時都可能有人經過,她不敢稱之為祖父,便唯有像薛紹剛剛那樣,含糊地以郎君稱之,“郎君要是有話,不妨借一步說罷?”
先讓她心情稍稍平複一些,再來面對這個令人震驚的消息罷。
太宗皇帝笑了一聲,道:“但這卻是件緊要的事情。你要随我去一趟兵部。”
太平又愣了一下:“……為何?”
太宗皇帝眼裏隐隐有些冷意:“十姓突厥反了。”
早在太宗貞觀年間,北面的突厥、契丹、奚、大小勃律諸部,便已經被打得不能還手。那些部落後來全都歸附于唐,尊太宗為天可汗,太宗皇帝便設了瀚海、單于兩大都護府,專門用來管理北面的那些部族。但是這兩年,吐蕃國吞并吐谷渾之後,便開始變得不安分起來;也是因為吐蕃的緣故,大唐在西面顯得有些掣肘,于是連突厥也變得不安分起來。
庭州在西州和敦煌的北面,大致是日後的北庭都護府轄地。
這回突厥人為亂,倒有大半是從庭州開始的。
太平聞言點點頭,道:“原來如此。”她大致猜到太宗皇帝的來意了。太宗皇帝忽然來尋她,還特意提到了突厥為亂,大約是因為她上回在鄯州表現甚佳,因此太宗皇帝想要帶她一起去的緣故。
果然等他們走到六部衙邸前,太宗皇帝便朝裏頭點點下巴,道:“将你自己的事情料理清楚罷。”
她知道是指自己當年去鄯州的事情。上回她從鄯州回來,先是忙着安撫皇帝皇後,後來又被皇後禁足了一小段時間,再後來便是皇後出事了,便一直将這件事情耽擱了下來。
假如太宗皇帝真的要帶她過去,那這事兒是必須要料理清楚的。
太平訝異道:“我一個人去麽?”她有些意外。
太宗皇帝微微颔首:“然。”
太平忽然就明白了。他這是想要看看自己,到底能不能解決那事兒。要是自己能解決,那自然沒有什麽大礙;要是自己解決不了,還依然像先前一樣,半僵不僵的維持着現狀,那出去的事兒自然也就不用提了——因為她肯定也還會像現在一樣。
她微微點了點頭,道:“我知道該如何去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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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花了兩日的時間,終于将那件事情料理清楚了。
今年課考的那位兵部侍郎已經順利升遷,她辦起事兒來就輕松了一小半。接任的那位雖然想卡,但太平當年的功勞是實實在在擺在那裏的,就算他想卡,也空有一張嘴說不清楚。
太平只笑吟吟地往那兒一坐,他們便蔫了一小半。
等太平再慢條斯理地,将事情一樁樁一件件地同他們掰扯清楚,而且還擺出一副義正詞嚴的樣子,讓他們從唐律裏找出相關的條文來——這件事情屬于“無可無不可”,按照大家約定俗成的,太平那事兒辦得不地道,但唐律裏卻沒有明寫——要是找不到,那自己便可以反過來到吏部去繼續掰扯。至于約定俗成?抱歉,那是你們約定俗成的事情,不是她太平公主。
等到了吏部之後,關系到他們的就是自己本年的考評了……
接任的兵部侍郎很苦悶。
他與太平費了無數次口舌無果之後,便同太平說,她必須要留個條子下來,将這件事情全部攬到自己身上,“除非公主給臣留個信物,将來要是因此出了事兒,也是公主脅迫微臣的”,這是那人的原話。太平笑吟吟地說了聲好啊,便留了條子摁了手印,一臉輕松自如地出了衙邸。
太宗皇帝在外面看了她片刻,點點頭道:“尚可。”
能得到一句尚可,太平心裏便感到踏實了一些。她側讓半步請太宗皇帝先走,忽然又想到,太宗皇帝過來找自己,該不會僅僅是為了這件事情罷?
果然太宗皇帝走到半路,忽然間不經意的問道:“我聽聞你母親病了?”
而且不是裝病,是真真的病倒了,一病不起的那種。
太平心裏咯噔一聲,斟酌了一下措辭,将事情小心翼翼地跟太宗皇帝說了。
她隐約能猜到事情的緣由,但是卻不知道,皇後煩惱的真正原因到底是為什麽。因而在言說此事時,太平字裏行間相當小心翼翼,力圖不讓這位陛下感到不快,又隐隐地有些維護阿娘。
太宗皇帝聽罷之後,沉默片刻,道:“朕知道了。”遂不再說話了。
等走到大明宮前時,太宗皇帝才停住腳步,淡淡地說道:“朕的事情,莫要告知你父。”
太平禁不住輕輕咦了一聲,心頭又是一跳。但她看見太宗皇帝淡淡地一眼瞥過來,心裏便有些悟了,道:“便依……郎君之言。”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西瓜貓妹紙的地雷=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