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君莫問,意何如1
——你為何會獨獨對我不同?
太平感到滿心的苦澀,有心想要問個清楚明白,但又不知道該從哪裏問起。她透過帷帽的紗,望着對面既熟悉又陌生的少年郎,低低地喚道:“薛紹。”
薛紹如同前世一般,在席間溫文有禮,動作之間甚是斯文,不聞半點聲息。
她想問問他為何獨獨對自己不同,話一出口卻變成了:“你從前見過我麽?”
薛紹動作一頓,又緩緩地放下手來,亦問道:“公——娘子緣何有此問?”
這裏是人聲鼎沸的食肆,對面那位公主戴了帷帽,将全身都遮掩得嚴嚴實實,顯然是不想讓旁人知道自己的身份。他隐約能猜測到,公主是為何而來的。但是他不敢去賭。
太平獨獨垂青于他,接連兩世都是如此。
他知道公主的心意,也知道假如自己像前世一樣,順利地将公主娶回府去,将會發生些什麽:他們會安然地度過七年,然後在七年之後的某一天,遭逢一場大變故。
諸王起兵反武,他的兄長牽連在其中。
他自己難以獨善其身,繼而下獄,不得善終。
薛紹感到自己又要頭痛了。每每想到前世的那些事情,他的腦子都會隐隐作痛,像是有根針在裏頭刺着,讓他掙脫不得,亦忘不掉。自從上次見到太平之後,他已經有許多個夜晚不曾安眠過了。
他在害怕。
即便腦子裏閃過了許多紛繁蕪雜的念頭,薛紹的表情也依然平靜安穩。太平望着他的眼睛,忽然瑟瑟地笑了一下,喚道:“薛郎。”
她沒有直接去問他,為何獨獨對自己不一樣,而是低低地說道:“薛郎,我曾做過一場夢。”
“我夢見有一位少年郎,在長安城的宮牆下等着我,允我做他的妻子。後來我果然嫁給了他,那場婚禮比世上任何一位公主都要驚人。父親焚燒了過道的林木,只為我的婚車經過。我與他一同生活了很長一段時間,恩愛甚篤,連阿娘都要感到驚訝。”
“但是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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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看到薛紹眼裏閃過驚訝之色,禁不住心裏一沉,又續道:
“後來發生了一場變故。我的驸馬不見了,阿娘把他帶到了獄裏。我曾經瘋了似的想要找到他,但是我找不到,哪裏都找不到。再後來,我的驸馬便消逝了……”
薛紹緊緊地抿着唇,握著的手微微顫抖。
太平緩緩摘下帷帽,望着她昔日的驸馬,輕聲道:“在那場夢裏,你對我溫言好語,從來不曾有過厲色。我曾以為我們會一直這樣下去,但是薛紹——你告訴我,那當真是一場夢麽?”
砰!
薛紹臉色微微有些蒼白,木箸從他的手裏掉落,在地上咕嚕嚕地滾了兩下。
公主她,猜到了。
她猜到自己重生了。
“你知道。”太平站起來,定定地望着他,“你知道。你知道,對麽?”
薛紹微抿着唇,沒有說話。
“薛紹!”太平眼裏有了些怒意。她繞過食案,走到薛紹跟前,直直望着他的眼睛,“你知道那個夢,對麽?你知道我的夢到底是何意,你知道那人就是你,你也知道……”
“阿月。”薛紹按住她的手,眼裏有了深深的疲憊之色,“莫要如此。”
太平定定地望着他,笑了:“原來你真的知道。”她稍稍退後一步,取來帷帽戴上,又系好帶子,聲音慢慢地平靜了下來,“……薛紹。”她喚道,“我不知道你為何不願意見我,我也不知道你到底知道了多少,大約是全部,又大約是零星的一點兒,但不管如何,那場夢與我而言,都是最最重要的所在。若你不願,我不逼你,我即刻便回宮找個人嫁了,從此去留皆與你無關。”
薛紹猛然站了起來:“阿月你……”
“大約是全部,大約是零星的一點兒”,太平指的是自己後來改嫁,又受封鎮國公主,最終篡位失敗的事情;但薛紹卻以為,是自己後來下獄,公主在府裏輾轉難眠的一幕幕。
他微微動了動嘴唇,聲音裏有了些澀然之意:“我不知道,該如何來面對你。”
食肆裏人聲鼎沸嘈雜不已,沒有人注意到這一片小小的角落。神情疲憊的青衣少年郎笑了一下,望着眼前背過身去,似乎再也不願意見他的公主,澀然言道:
“你知道了。是,我是從八年後回到了十餘年前。我亦不知道你懂得了多少,但你所能看見的,斷斷不會比我少。你那場夢,是真的,我不會去否認,亦不願意去否認。”
太平肩膀稍稍松快了一些,身體也不再那麽僵直:“那後來呢?”
“後來。”薛紹笑了一下,但笑容裏卻滿是苦意,“你明知道我會累得你守寡,為何還要執着在我身上。我曾經反複地想過,那件事情該如何去阻止,但即便我殷殷勸解長兄,成敗也不過五五之數,除非到了最後,我自己和他做一樣的事情,帶……與之抗衡。但這于我而言,更是艱難。”
薛紹說到後來,聲音也慢慢地模糊了下來,“我既無把握做到,又何必帶累于你。”
況且他不知道該如何去面對她,那種懊惱與自責在他的腦海裏反反複複回響着,快要将他折磨瘋了。
太平笑了一下,亦澀然道:“你為何不早些告訴我?”
薛紹閉上眼睛,笑容猶帶苦意:“我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你。”
忽然之間,有個胡人醉醺醺地走了進來,高鼻深目,發色偏淺,膚色偏白,像是北面那邊的胡人。他在食肆裏溜了一圈,目光停留在了太平身上,笑嘻嘻地朝她走過來:“這位小娘子……呃。”
他剛剛朝太平伸出手,便被旁邊的薛紹猛然攥住了。
太平撫了一下袖裏的小匕首,低着頭,沒有說話。
薛紹捏着那人的手腕,勁力之大,幾乎要将他的腕骨捏碎了。“離開這裏。”他沉着聲音,一字字地說道,“這裏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嘿嘿,嘿嘿。”那位胡人傻笑了兩下,又抱着酒壇,醉醺醺地走了。
薛紹緩緩地放下手,低聲道:“抱歉,方才我……”
“我想找個安靜點兒的地方。”太平淡淡地開口,将所有的情緒都隐藏在了帷帽之下,“你是騎着馬過來的罷?帶我到南郊去罷,那兒清靜。”
長安城南郊大多是田地,偶爾才能見到官員和富商們外置的宅邸,而且臨近幾個佛寺,确實是相對清靜的地方。薛紹點點頭,說了聲好,但忽然又愣住了。
他們只有一匹馬,那他要如何帶她過去?
于是最終,還是太平騎着馬,薛紹牽着她,慢慢地朝南郊走去。
他們一路走了三四裏地,氣氛也不再像先前那樣僵持了。薛紹望着遠郊外的一片田舍,忽然笑道:“倒像是許久不曾到這裏來了。”他扶住太平的手,下意識地想要将抱她下馬。
忽然間他愣住了,太平也怔了片刻。
她順勢從馬背上跳下來,薛紹無法,只得穩穩地将她接在懷裏,然後放在了平地上。一時間氣氛又是一松,薛紹攥緊拳頭,後退了兩步,低低喚道:“公主。”
太平低聲道:“走罷。”
兩個人漫無目的地在田野裏走着,偶爾還會驚飛一兩只路過的雛鳥。春日淡淡的和風吹拂在身上,暖融融的,教人不知不覺地放松下來。太平摘下帷帽,遙遙望着遠處的山巒,低喚道:“薛紹。”
薛紹轉過頭望她。
太平笑了一下:“要是我說,事情遠不像你想象的那般簡單,你相信麽?”
她側過頭望着薛紹,忽然攥起他的手,将手擱在了他的手心裏。“你摸摸我的食指指側。”她低低笑道,“我的食指指側有些繭。你是習武之人,應當知道這是什麽意思。”
薛紹愣了片刻才道:“公主你……”
她松開手,又有些輕松肆然地說道:“當年我去鄯州不是為了玩兒……薛紹我問你,若有一日我身赴北疆,你會随我去麽?”她側過頭,望着他,重複道,“你會随我去麽?”
薛紹剎那間明悟了她的意思。
她不願縮在長安城裏,到頭來什麽都做不了。
她去鄯州,還要去北疆,那便是要取一世馬上功名的意思。
“公主你……”他僵持了片刻,才苦笑道:“公主又何必如此……”
“薛紹。”她側過頭望他,一字字慢慢地說道,“我不願再像前世那樣,束手無策,到頭來不過是一場空。現在我什麽都許諾不了你,我唯一能告訴你的就是,這世上不止你一人在煩惱。”
她轉過頭來,又慢慢地說道:“我便只能說到這裏了。薛紹,不管你……”
“阿月。”他驀然開口,眼裏有了幾分掙紮之意,“你讓我想一想,再想一想。”
太平點點頭,笑道:“好罷。你與我,都該好好想一想。”
她遙遙望着天際的雲,低低說道:“但願你我都一如往昔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