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大明宮,含元殿1
皇後的提前離場,并未在芙蓉園裏激起多大的波瀾。
郎君娘子們依然三三兩兩地聚攏在一處,派遣了丫鬟婢女前往試探,然後各自交換帖子。崔家、盧家的席間已被圍攏得水洩不通了。約莫三兩刻鐘之後,有位女官匆匆趕過來,說是皇後讓公主即刻前往大明宮,片刻都莫要耽擱。
太平即刻便感到,事情遠不像她想象的那樣簡單。
如果當真因為那位國公老眼昏花,将先帝錯認了,那皇後頂多是笑笑便過。
但現在皇後忽然傳她進宮……
太平想起那少年的“不欲面聖”之言,忍不住激靈靈地打了個冷戰。
不錯,如果那少年果真是先帝,那他身上的一切怪異之處,就都解釋得通了。比如他為何忽然跑到隴右去,比如他為何在見到皇後時,會有那種隐隐壓抑着愠怒的神情……這一切都解釋得通了。
甚至連少年在見到她和濮王妃時,那種怪異且又別扭的神情,也全部都解釋得通了。
但、但先帝他怎麽會……
太平一面暗自猜測,一面跟着女官上了馬車。芙蓉園裏依舊喧鬧如舊,但那裏面的事情,都暫且與她無關了。如果這件事情是真的,那将會成為長安城裏,最駭人聽聞的一場晴天霹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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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咚、咚……
大明宮裏的鼓聲響了起來,一下下地敲在人的心髒上。
人們四下奔走相告,說是今天大明宮裏出了事情,要提前關閉坊門(關坊門需大明宮擊鼓)。但到底出了什麽事兒,卻沒有一個人知道。咚咚的鼓聲敲足了三百下,大大小小的坊門也依次關閉了。此時雖然還沒有入夜,但來來往往的寬敞街道裏,卻已經變得幹幹淨淨,寂然無聲。
一輛馬車從宗正寺裏出來,沿着朱雀大街,緩緩地朝皇城駛去。
要是有人看到這樣的場景,肯定會大為驚訝。因為這條朱雀大街,尤其是朱雀大街正中的那一部分,是專門留給聖人走的。除了聖人之外,任何人敢從朱雀大街正中橫穿城門,都是天大的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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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輛馬車的周圍光禿禿的,沒有銮駕也沒有依仗,只有兩隊随行的金吾衛(而非千牛衛或是羽林衛),顯然并非皇帝本人。但這車裏的人到底是誰,居然能像這樣放肆?
但是今天,整座長安城都被清場了,顯然沒有人能看到這樣怪異的場景。
車輿緩緩地駛進皇城,沒有遭到任何阻攔,便一路駛進了大明宮。
大明宮裏同樣寂然無聲,宮人們齊齊伏跪在地上,連大氣都不敢喘。今天并非朝觐日,所以文武百官們大多都不在,唯有三兩個侍郎和侍禦史站立在兩旁,一副好奇但是又不敢擡頭的模樣。
含元殿大門微敞,帝後二人并肩立在高高的雲陛上,等候那位的到來。
剛剛皇後一去宗正寺,就感覺到了不對勁。
宗正寺裏的氣氛相當壓抑,宗正寺卿和宗正寺少卿兩個站在門口,愁眉苦臉地候着她。她剛剛想要開口詢問,宗正寺卿、她的侄子武承嗣,已經快步走上前來,低聲說了兩句話:
“事情有些不對勁。剛剛不但是那位國公指認了,幾乎所有六十歲以上的宗室,都聲稱那人定是先帝無疑。雖然那人一直不曾表态,但他的神情……最開始是憤怒,但到了後來,又有些欣慰。”
“此事古怪,姑母萬萬要小心為上。”
皇後冷了臉色,跟着武承嗣到簾子後面看了一眼,果然看見那位少年負着手,站在正堂的中央不說話。周圍零零星星的站着五六個人,大多是須發皆白的老者,見到少年的神态言辭,無不神情激動,伏地叩拜不止。雖然少年沒有承認,但他們心裏已經認定了。
皇後心裏有些起疑。這件事情沒有下定論之前,她是萬萬不能輕舉妄動的。但是看眼下的情形,就算這位少年不是先帝轉世,也能讓他們給硬生生地做成了先帝轉世。她在大明宮裏三十餘年,經歷過無數的朝堂風雲,心裏比誰都清楚,不管這少年到底是誰,一旦安了個先帝轉世的名頭在身上,那其中可以做的文章,就大了。
古往今來假托先賢之名,行挾天子之事的朝臣,還少麽?
她定了定神,将武承嗣招過來,細細地囑咐了兩句話。她讓他設法給長安城清場,然後把少年大張旗鼓地接到大明宮裏去,不管這人到底是真是假,面上的禮儀還是要做足的。
随後她又讓人去到城郊,将太平叫了回來。
“你說,這事兒是真的麽?”皇帝站在高高的雲陛上,望着下方一步步走來的那位少年,感到自己的腿有點兒抖。剛剛媚娘跟他說起這事時,他差點兒連魂都給吓飛了。
“聖人稍安勿躁。”皇後輕聲道,“這件事情的真假暫且不論。假定此事為真,那麽于情于理,都應該把……接到宮裏來,至于接來之後如何,暫且不論,至少在表面上沒有錯處。假定此事為假,那麽大張旗鼓地宣揚開來之後,便可以趁機給那人定個死罪,讓僭冒之人再也翻不起浪花,總好過将人留在宮外,也可以借機敲打敲打那些錯認的老臣。再有就是,臣妾猜測會有人用此事來大做文章,假借先帝之名,妄加聖人于罪;聖人可記得漢末時的黃巾軍,也是打着這類名號的麽……”
皇帝臉色有點兒白,腦子也有點兒發懵:“還是你心思缜密。眼下朕腦子裏一片空白,連半句話都想不出來了。你說,待會見到父……那人時,朕該如何應對?納頭便拜麽?”
皇後亦望着那位走過來的少年,臉上浮現出一絲笑意來:“但他眼下是新安郡王之子。要論起輩分來,當屬聖人的侄孫。聖人切莫驚慌,先看看那位少年如何行事,再設法應對罷。”
皇帝臉色又白了幾分,想到父親威嚴肅穆的樣子,心裏依然有點兒發怵。
那位少年被宮人們引着,緩緩走到這裏來了。
他每走一步,皇帝心裏便會咯噔一聲。他存着先入為主的念頭去看,自然是越看越像;但再一回想皇後剛剛的話,“那人并未自承身份,也有可能是巧合,但是卻被宗正寺裏的人無端誇大了”,又稍稍地放下心來。等到那位少年走到雲陛下,他已經忍不住要跳下去攙扶。
快點兒罷,無論是真是假,都快些給朕一個痛快。
這樣鈍刀子似的磨着,起碼要折壽個三五十年。
皇帝眼睜睜地看着那少年立在雲陛下,卻并未上前,也未跪拜。少年一直都低着頭,看不清表情,只能從他那僵直的身體裏,看得出少年本身也不大自在。而且皇帝明顯感覺到,他并不想見到他。
到底是……還是不是……
最終,那位少年緩緩地退了一步。
“參見聖人、天後。”
少年的聲音并不大,聲音也是平平的沒有波瀾,除了一直低着頭、看不清表情之外,其餘一切都與常人相同。剛剛他說的那一席話,嚴格來說有些失禮了,但卻又算不上是過分失禮。
——他不想見到他。
皇帝腦中再一次浮現出了這個古怪的念頭,緊接着便像是藤蔓般不可遏制地瘋長,将他整個腦海裏都充斥了。他仔仔細細地打量着那位少年,發現無論是言行舉止,還是衣着打扮,都有些小節上的失儀,但要說治個僭越之罪,又有些小題大做了。而且最最重要的是——
他不想見到他。
少年從頭到腳,每一言每一行,都在傳達這一點。
他,不,想,見,到,他。
皇帝緊張地看了皇後一眼,正想說些什麽來活絡氣氛,忽然看見皇後上前一步,柔柔地問道:
“你是誰?”
——她在逼他表态。
如果少年自承身份,那他有可能是真的,也有可能是假冒。
如果少年否認身份,那麽這其中可以做的文章,就大了。
少年緩緩擡起頭來,目光鋒利如刀,直直落在了皇後身上。皇後依然微笑地看着他,神态閑适且安然,像是在詢問一個晚輩:你是誰?
少年彎起嘴角,冷笑了一下:“天後殿下的聰慧,實在是超出常人。”至少超出了皇帝。
他繼而又低下頭去,緩緩說道:“新安郡王之子、均州人士。十餘年來從未出過均州,唯有在半年多前,才偶然去了一趟隴右道。”他停了片刻,才又道,“軍府。天後殿下可還滿意麽?”仿佛聽不懂皇後的暗示一般。
而且從頭到尾,他都沒有看過皇帝一眼,一眼都沒有。
他不想見到他……這種感覺越來越濃烈了。皇帝上前兩步,想要出聲詢問,忽然卻被皇後攥住了衣袖。皇後笑吟吟地,看似不經意地說道:“我聽聞日前在宗正寺裏,有人将你認作先帝,而且還以臣子禮相待,可有其事?”
巧巧妙妙地回避了最尖銳的問題,反過來詢問他是否有人以臣子禮相待。
若确有其事,那他的罪過可就大了——如果他不是先帝的話。
少年眼神一瞥,眼裏慢慢地透出一抹深意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