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大明宮,含元殿2
“前日在宗正寺,确實有人将我認作是先帝。”少年的聲音不大,卻有着一種淡淡的威嚴,“但‘執臣子禮’雲雲,不過是庸人以訛傳訛,又傳到了二聖耳中罷了。”
他說到“二聖”兩字時,語氣微妙地停頓了一下,但又很快便消逝無蹤了。
皇後望了皇帝一眼,見皇帝臉色稍有些緩和,便又問道:“如此說來,這些都是他們以訛傳訛,做不得真了?”她像是在逼迫少年親口承認,自己與先帝沒有任何關系。
少年笑了。
他擡起頭來,緩緩說道:“大明宮落鎖,長安城封城,你今日将我帶到這裏來,想必已經避開了所有人的耳目罷。要是我承認自己是先帝,你是會将我高高供起來,像太上皇一樣供在宮裏軟禁着,還是下令讓宗正寺徹查,将此事無期限地拖延下去?”
他微微停頓了片刻,手在袖子裏攥成了拳頭,像是用了很大的力氣,一點點地轉過頭去。
皇帝高高站在雲陛之上,臉色像是有些煞白,又像是有些迷惘,眼神在空中飄忽不定,在自己身上輕飄飄地掠過,又不知轉到哪裏去了。他心裏忽然生出了一種無奈之感,滿腔的怒意頓時化作了無力,真真切切的頹然無力。
他輕笑了一下:“要是我否認自己并非先帝,輕則被當成一場鬧劇揭過,重則連我,帶宗正寺裏的老臣們,都會一起受到責罰。依陛下看來,我是該承認呢,還是不該承認呢?”
你……
皇帝猛然一驚,臉色瞬間變得慘白。
是了,就是這樣淡漠且威嚴的語氣,還略帶着一點兒漫不經心,但實質上卻已将一切都牢牢掌控在手心裏,不管是自己,還是那些文采卓絕的宰相、功勳蓋世的大将軍,全部,全部都逃不過去。
他微微動了動嘴唇,剛想說話,忽然皇後輕輕笑了一聲。
“即便你不是先帝轉世,也是個極厲害的小郎君。”皇後走下高高的雲陛,來到少年跟前,彎下腰來與他平視,“郎君少年斐然,聖人與我實在是心悅之。聖人與我議定,想要邀郎君在大明宮裏多留兩日,平時也好與郎君商談一二,郎君意下如何?”
“畢竟郎君當年在隴右道,數敗吐蕃,頗有将才,聖人心裏甚慰呢。”
她說到後來,頗有些意味深長。
少年無聲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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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只要留在大明宮裏,事情就脫離不了她的掌控……的意思麽?
他眯起眼睛看着皇後,無聲地笑了:
“阿武很聰明。”他壓低了聲音說道,“換成是朕自己,多半也會跟你做一樣的事情。”
皇後驀然一驚,直直後退了半步,臉色變得煞白。
這個聲音……她記得這個聲音。那日在慈恩寺裏,就是這位少年,就是這個聲音!
“朕說過,朕給你留些顏面,也給九郎留些顏面,你需得好自為之。”少年将聲音壓得很低,沸騰的怒意在胸腔裏翻湧,又慢慢地沉澱下來,變成了眼裏鋒利的寒意,“留在大明宮,可以,但阿武要知道,如果朕沒有後手,是不會乖乖進宮的。尤其是在長安封城的時候。”
少年眼裏隐隐多了一絲譏諷之意:“剛剛你二人封掉整個長安城,獨獨迎朕進宮,不就是為了模糊掉這件事情麽?朕容你們模糊掉,但朕也要讓你知曉,千萬——千萬莫要肆意妄為。”
“否則朕的後手,可遠遠不止一個。”
皇後驚疑不定地望着他,忽然間又笑了。
“小郎君。”她輕聲說道,“如果世上任何一個人站在我面前,對我聲稱是先帝轉世,我都要深信不疑,那我早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了。”
她心裏其實已經有了七八分的篤定,但依然隐隐抱着一絲期望。
少年居然點點頭,贊同道:“有理。”
他朝皇帝那邊望了一眼,見皇帝依然神情恍惚,表情既扭曲又掙紮,像是陷入了回憶之中,才低聲對皇後說道,“有些事情,是只有你與朕才知道的。”他低聲說了些昔日的細節,果然見到皇後臉色大變,連唇色都變得蒼白起來。他淡淡地瞥她一眼,目光慢慢地沉了下來。
“朕留在大明宮裏,等着你的解釋。”太宗皇帝淡淡地說道,“不是九郎的解釋,而是你的解釋。關于九郎,關于長孫無忌,還有——關于,你自己。”
太宗皇帝一字一字地說出“你自己”三個字,又垂手立在一旁,仿佛真是個無關緊要的少年。
皇後感到喉頭發緊,連半個字都說不出來了。
在那一瞬間,她想到了很多對策。比如傳旨昭告天下,讓太宗皇帝短時間內疲于奔命,暫且拖延一段時日;比如把太平從芙蓉園裏叫回來,讓她暫時拖住太宗皇帝一陣子(因為前些天,太平插手了太宗皇帝的事情),比如将事情告訴皇帝……不不,打住,這事兒一定要瞞住皇帝,死死地瞞着,最好能瞞住一輩子。
她大概能猜到,為何太宗皇帝不願意表露身份。
因為,皇帝。
想到這裏,皇後眼裏的恐懼之色淡褪了一些,又恢複了往日的溫柔恬淡。她稍稍後退兩步,在皇帝看不見的地方,輕輕說了句“陛下萬安”,便回到了雲陛上,又同皇帝說了兩句什麽。
皇帝神色坦然了,朝下面的那位少年點點頭,和藹道:“那便多住些時日罷。”
太平回宮的時候,半座長安城都已經被封了起來;她匆忙趕回到自己的寝宮,皇後不在;她又去到皇後的寝宮,皇後不在;最後她不得不去了一趟宣政殿,想着皇後應該還在宣政殿裏處理政務,但皇後依然不在。最後她見到了一位侍禦史,才在侍禦史的指點下,來到了含元殿。
但含元殿,含元殿它不是一個公主能進去的。
太平在含元殿後邊轉了好幾圈,腦子裏閃過了許多紛繁蕪雜的念頭,又一一地被她撇幹淨了。她急着想見皇後,但皇後又偏偏在殿前和那位,太宗皇帝,斡旋,字裏行間都是機鋒,暫且顧不上她。她等了半個多時辰,才等到一位含元殿前匆匆走出來的宦官。
太平認得那是父親跟前的近侍,遂上前問道:“聖人和天後可還在含元殿?”
內侍見到是太平公主,便恭敬地答道:“聖人和天後,還有一位新安郡王之子,在那裏相談甚歡。唉,也不知道為何聖人會忽然去含元殿,累得我等一同忙……呃公主恕罪,奴婢的意思是,通常陛下想要接見什麽人,是斷不會在含元殿的。”
太平心想我知道啊,含元殿那是什麽地方,哪裏是随随便便就能用來召見的。
內侍又道:“但聖人與天後甚是喜歡那位郎君,便吩咐我等,在大明宮裏騰出一間屋子來,大約就在東上閣樓,又或是太子東宮。公主恕罪,奴婢還得快些去辦事兒,要是事情耽擱了,指不定天後要怎樣雷霆大怒呢。”內侍說完,又匆匆地行了個禮,便離去了。
太平沿着含元殿外的宮道,一下一下地來回走。
不對啊,事情不對啊。
如果那位少年真的是先帝,那大明宮早就翻天了,不應該到現在還如此安靜。
如果那位少年他不是先帝,那阿娘早就下令懲處了,畢竟在宗正寺裏,可是有人錯行了臣子禮的……
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兒呢?
太平默默地望了一會兒天,又想要撓牆了。
她在宮道上來來回回走了幾百趟,好不容易等到又有內侍出來,侍禦史和侍郎們也三三兩兩地走出宮城,便迎上前去,想要抓兩個人來問問。但那些人個個都神色凝重,又有些迷惘,像是連他們也不知道,含元殿前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
唯一能确認的是,這位新安郡王之子,相當不簡單。
太宗皇帝被宮侍引出去的時候,恰恰與太平打了個照面。
太平激靈靈地打了個冷戰,下意識地看向含元殿,想要找到自己父母的身影。但是她唯一能看到的,便是高高的雲陛之上,皇後正附耳對皇帝說着什麽。随後他們便一同離去了。
太平收回目光,又望着眼前的這位少年,是真的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
她該如何稱呼他?郎君?阿郎?還是……
“公主。”少年平靜地開口了,眼裏波瀾不驚,像是第一次見到她時,那副疏離的樣子。
太平謹慎地望了少年一眼,最終還是輕輕說了一個字:“嗯。”
眼下事态尚未明朗,她便先假作什麽都不知道罷。
畢竟,不知者無罪,不是麽?
少年微微颔首,仍舊波瀾不驚地望了她一眼,道:“前日之事,勞煩公主費心了。”原先他以為,只要不見帝後二人,那就沒有關系;但他忽略了宗正寺裏的那些老人。
太平輕輕啊了一聲,想說無妨,但她什麽話都說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