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皎皎明月光1
皇後低下頭,和藹地問道:“阿月以為如何?”
太平伏在皇後膝前,閉着眼睛,喃喃道:“一切由阿娘安排便是。”
皇後笑着說了聲好,輕輕拍拍女兒的面頰,又埋怨道:“等嫁人之後,可不能再像現在這樣,整日裏沒個正形了。阿娘知道你心裏素來有主意,但該注意的地方,還是得要注意。”
太平笑笑,從皇後懷裏直起身子來,帶着幾分無奈地表情說道:“前兩日阿娘才嫌棄過我,說我在軍中呆得久了,沒有半點小女兒嬌态;我今日倒是有小女兒嬌态了,怎麽到了阿娘這裏,又成了‘整日裏沒個正形’?”
皇後點點她的鼻尖,嘆道:“你啊……”
忽然皇後搖搖頭,又道:“好了,你歇着罷,我回宮去了。等三日之後,我會讓宗正寺将冊子送過來,這兩天你就留在宮裏,哪裏都不要去了。”言罷便起身離去了。
太平靜坐了片刻,忽然朝剛剛的女官招招手,道:“來。”
女官猶豫片刻,才慢慢地上前兩步,道:“公主有何吩咐?”
太平道:“你将剛才阿娘在寺裏的見聞,一字一句地告訴給我聽,半點都不許隐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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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剛在慈恩寺裏,皇後除了受到點兒驚吓之外,其實沒有什麽大礙。
那位少年郎倏然出現又倏然離去,趁着所有人都不在的時候,對皇後說了些奇怪的話,然後在趙王妃和韓王妃回來之前,便徑自離去了,甚至沒有驚動外面的侍衛。女官雖然留在外面服侍,但沒有皇後的傳召,她也無法進入到內院裏。
所以就算太平去問那位女官,也問不出什麽所以然來。
太平怏怏地屏退了女官,想起白日裏那位少年,依然感到有些古怪。
那位少年的表現太讓人稱奇了。據說他不但在鄯州打趴了一衆兵痞子,而且文采斐然、武藝超群,不在西域任何一位将軍之下。最最重要的是,他的任何一個舉動,都稱得上是禮賢下士。
太平從蕭晊口中聽到“禮賢下士”一詞時,着實驚訝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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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蕭晊還說,此人不但文武雙全,禮賢下士,而且比她素有賢名的太子兄長還要讓人折服。再加上這位少年是宗室子,又不像真正的太子那樣,與周圍人有天然的隔閡和疏離,所以這半年多以來,那位少年在隴右可謂如魚得水,連真正的鄯州參軍蕭晊自己,都不知不覺地要避讓三分。
蕭晊還說,如果不是因為諸王來長安城朝觐,那位少年就要跑到西域去,和安西四鎮的駐軍們好生比劃比劃,再交上幾個過命的兄弟了。
再加上剛剛的宴會裏,少年表現出來的異樣……
再加上少年離去的時間,皇後在慈恩寺裏見到的奇怪少年……
所以他的前世到底是誰?
一個念頭不可遏制地在太平心裏浮了起來。她曾經設想過,那位少年的前世,或許是長安城中的貴胄,或許是衛府裏的郎将,甚至是某位溘然長逝的高官……但她仔細對照過少年的生辰年月,實在想不出十三四年前,長安城裏有哪一位厲害的大人物逝世了。
莫非少年說了謊,他前世并非長安人氏?
太平揉着額角,想得有些頭疼。宮娥們将食案端了上來,她卻沒有任何胃口,只略略地用了些羹湯,便讓宮娥們撤去了食物。外間的天色已近黃昏,微濕的空氣讓人有些煩躁。太平屏退宮娥,沿着宮牆一圈一圈地走,想着自己紛繁蕪雜的心事。
阿娘說不許她出宮,但可沒說過,不許她沿着夾道偷溜到皇城裏。
太平趁着宮女們不注意,踮起腳尖,悄無聲息地沿着夾道,溜過一處宮門,又沿着東上閣樓往前邊走,不多時便來到了含元殿前。這座大殿是往日裏朝觐用的,現在已經鎖了宮門,誰都進不去。太平在殿前繞了一會兒,便又沿着含元殿走到承天門街,悶悶地望着天空發呆。
天邊一抹紅霞絢爛如火,灼灼地燒得人心焦。雖然她還是很想出去……
太平揉揉眉心,望着不遠處的左右監門衛,打消了偷溜出宮的念頭。
要是被阿娘逮到,說不定她直到出嫁之前,都要留在宮裏禁足了。她花了半年多的時間,才慢慢讓阿耶阿娘消了氣。要是再偷溜出宮一回,阿耶阿娘定然會勃然大怒的。
公主郁悶地靠在宮牆邊上,一下一下地撓着牆。
此時已經是酉正時分,官員們陸陸續續地開始放衙了。承天門街兩旁都是官衙,三省六部并左右武衛府,還有一些零零碎碎的小衙門,都錯落地安置在皇城兩旁。酉正一到,官員們便三三兩兩地從衙邸裏出來,或是騎馬,或是步行,往各自居住的坊市而去。
太平偶然擡頭的瞬間,便看到了一個人。
那是一位十七八歲的少年郎,緋袍加身,腰佩長劍,像是剛剛從右武衛府裏出來。他朝旁邊的同僚們擺擺手,像是在否認些什麽,随後便翻身上了一匹棗紅色大馬,在夕陽裏策馬遠去了。
如往昔謙謙少年郎,言笑晏晏,一世溫良。
太平慢慢地俯下.身來,閉上眼睛,喃喃道:“薛紹……”
她本以為自己可以忘記的。
她本以為,在經歷過兩世之後,便可以平靜地面對那個人。
但在那人出現的一剎那,所有的一切轟然倒塌,僅剩下記憶裏為數不多的甜蜜和歡愉。
她是真的……忘不了他。
太平慢慢地轉回宮裏,腳步意外地沉重。周圍的宮人們見到她,都齊齊地福身行禮,口稱公主萬安。她勉強笑了笑,溫和地說了句“不必多禮”,腦子裏卻早已經亂成了一團漿糊。
她漫無目的地在宮裏走着,連自己要去哪裏都不大記得了。夕陽餘晖一點點的隐沒下去,一輪明月緩緩地升了起來。大明宮裏滿是月色朦胧,如一場消逝了很久的夢境,直到今天徹底地醒來。
公主低聲地、一字一字地念了出來:
“薛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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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那日見到薛紹之後,太平便一直都留在宮裏,不願意出門了。
宗正寺的冊子在三天後送了過來,她興趣缺缺地翻了兩下,便擱在一旁不動了。宮娥們面面相觑,不知道公主為何煩心,但又不敢貿然上去勸,便都一個兩個地寂然無聲了。
太平側躺在榻上,心裏其實有些煩躁,但又無從去發洩。
不多時外面走進來一個女官,向她禀報到,濮王妃想在離開長安之前,再見太平公主一面。
太平推開那些畫像,問道:“四伯母現在在何處?”
女官答了。
太平點頭道:“甚好。收拾收拾東西,我們去見見四伯母罷。”皇後前些天禁止她出大明宮,但可沒有說過,如果有長輩想要見她,她是不是還要一直留在宮裏不去。
要敬尊長,可是阿耶阿娘從小就教導她的話。
隆隆的馬車駛出了大明宮,直往王府而去。
這些天王妃們來到長安,多半是住在驿館裏的,也有住在佛寺裏的。要是關系親厚一些的,在長安城裏留有宅邸,便也會回府裏居住。公主的馬車來到王府前,沒過多久府裏便出來一位少年,親自将太平迎了進去。
太平側頭望着那位少年,想問問他是不是去慈恩寺了。但最終還是沒有問。
等見到濮王妃時,少年的神情又有些扭曲,像是不甘不願地走到王妃跟前,喚了一聲祖母。
王妃笑道:“你這孩子……”随後搖了搖頭。太平在王妃身前坐了下來,淺淺抿了一口清茶,才聽見王妃說道:“勞煩公主跑這一趟了。事實上,今日想見公主的并非老婦,而是這孩子。”
太平轉過頭去,看着那位少年,微有些驚訝。
少年微微颔首道:“是我要見你。”
少年向太平表明了來意。
這半年多以來,他在鄯州和吐蕃人斡旋,其實是擔了很大風險的。因為身為宗室子,偷偷跑到軍中去,實在是有些不妥。而且最最重要的是,就算宗正寺不打算治他的罪,他也要到皇帝面前去替自己辯解——而他暫時不想去見皇帝。因為那意味着,他同時要見到皇後。
所以他找到太平,想試探地問問,可有什麽規避的法子。
太平微怔了片刻,又看着那位少年,心中漸漸地有些了然。
濮王妃嘆息道:“這孩子一貫不大聽話,去年偷偷跑到鄯州去,又不聲不響地和吐蕃人幹了幾架,幾乎把他父親愁出病來。好在這孩子福大命大,平平安安地回來了。要是一個不察,在戰場上缺了胳膊折了腿,也不知道二郎(新安郡王)會如何犯愁呢。”
太平明顯看到,濮王妃在說出“這孩子”三個字時,少年眉毛微微抖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