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長安春日宴3
一時間滿院寂然,只能聽到樹影的婆娑聲。
皇後感到一股涼意從腳底直蹿到頭頂,又兜頭地直澆下來,澆得她全身上下都涼透了。她戒備地望着那位少年,試圖從中看出一些端倪來。但那少年置身在陰影下,看不清楚面容,只能從身上的衣袍配飾裏,推斷出這少年非富即貴。
一位非富即貴的少年,怎麽會忽然跑到寺裏來,質問她當年的事情?
要知道那些事情,距離今日已經整整三十年之久。莫說是當年的老臣,就算是當年的青年才俊,現在也已經垂垂老矣,将那些事情忘得七七八八了。自從她協理朝政、與皇帝二聖臨朝以來,早年那些置疑的聲音,就全部都銷聲匿跡了。起碼在長安城裏銷聲匿跡了。
這少年是誰?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侍衛呢?侍衛……
剛剛侍衛們是清過場的,還在外面層層疊疊地守了三圈,這位少年到底是人是鬼,怎麽會忽然跑到這戒備森嚴的慈恩寺裏來,還質問了她這一番話?
一時間皇後心裏驚疑不定,百十種念頭從心底一齊湧了上來。
少年靜靜地望着她,目光陰陰沉沉,聲音也略有幾分嘶啞:“我今日到這裏來,是想問一問你,這些年這些事,你可曾後悔過?哪怕只有微微的一絲?”
他也不知道自己期待着什麽答案。但不問個明白,心裏總是有些疙瘩。
皇後緩緩搖頭,道:“不曾後悔過。”她說到這裏,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麽,聲音略微低了一些,有些茫然且恍惚地說道:“有些事情……縱然是有些遺憾,但要是重來一次,我也依然會這樣做。”
步步心機,步步為營,才有了今日的皇後尊位,才有了二聖臨朝的佳話。
少年郎似乎有些失望,又似乎是有些了然,低聲道:“果然如此。”
他上前兩步,從陰影裏露出半個下巴來,聲音依然是陰陰沉沉,略帶着幾分嘶啞之色:“既然如此,那我便最後再問你一句話罷。”
“——阿武可還認得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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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隆隆地駛過朱雀街,往宮城而去。
皇後閉上眼睛,在馬車裏側卧而眠。旁邊的女官不敢打擾她,便執了汗巾子,不時地給她擦汗。她像是做了一場極為可怕的噩夢,額頭上的汗珠不斷地滲出來,嘴裏斷斷續續地說着些什麽。
忽然之間,她繃直了身體,猛然坐了起來,面色異常地蒼白。
女官遞過一盞溫水,柔聲道:“皇後可大好了?”
皇後擺擺手,将那一盞溫水推回去,仍顯得心有餘悸。她知道那不是夢,剛剛她在慈恩寺裏,确實碰到了一個自稱為朕的少年。那位少年身手矯捷,還沒等她喚侍衛過來,便已經三兩下地翻牆離去了。在離開之前,他還冷冰冰地留下了兩句話:
“朕給你留些顏面,也給九郎留些顏面。昔日之事,阿武當謹慎以待之。”
“若是阿武僭妄,朕不懼手誅于你。阿武好自為之。”
簡簡單單的兩句話,卻讓她禁不住脊背生寒。好自為之,阿武好自為之,她翻來覆去地咀嚼着那兩句話,想到少年離去時,那種鋒利如刀的陰沉目光,心裏隐隐地有些後怕。
她不是沒有想過,為何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會自稱為朕。
她也不是沒有想過,那少年到底是真的,還是假冒的……是不是某個政敵使出的計策,讓一個少年假稱先帝轉世,然後來逼迫她屈服;她也曾經想過,先帝故去已經整整三十多年了,這少年不過十三四歲,到底有沒有可能,是那位陛下的轉世。
但她仔仔細細地、翻來覆去地想,都想不出反駁的話。
少年的目光太銳利了,也太像那位陛下了。
她自認看人的本事不差,否則也不會以女子之身,與皇帝二人同理朝政。那位少年年紀雖輕,但身上那種渾然天成的威勢,那種久居上位者才會有的目光,那種凜然不可犯的姿态……
實在是太像了,太像那位陛下了。
皇後轉頭望向女官,低聲道:“你說,這世上當真有轉世重生之事麽?”
女官一愣,随即驚訝道:“皇後何出此言?這些不過是巫女術士們捏造出來,編排愚夫愚婦用的。就算人當真有轉世,也早就渡過了忘川水、飲了孟婆湯,前世記憶忘得幹幹淨淨了。”
是啊,就算那人當真轉世重生,也早就已經渡過忘川水,飲過孟婆湯,前世忘得幹幹淨淨了。
但如果……他是真的有前世記憶呢?
皇後撫着胸口,緩緩地靠在了身後的軟枕上,怔怔地有些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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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隆隆地駛進了大明宮。
皇後被女官扶着下來,卻沒有回寝宮去,而是問道:“聖人可還在宣政殿?”
旁邊的宮女答道:“回皇後話,聖人今兒累了,便早早地回宮去歇着了。”
皇後輕輕唔了一聲,有些失望。她想找個人纾解胸中的苦悶,但卻又不知道找誰才好。忽然之間,她看見小女兒跳下馬車,沖車裏的人揮揮手,又笑着說了兩句什麽,便道:“去太平公主宮裏。”
太平的寝宮裏依然同先前一樣,幹淨素雅,偶爾點綴着幾支名貴的绛紫牡丹。
皇後的到來讓太平感到頗為驚訝。她迎上前去,有些意外地問道:“阿娘怎麽過來了?剛才還有宮人來禀報說,母親到寺裏進香去了。”一面說,一面朝旁邊的女官遞了個眼神。
那女官乖覺,便道:“剛才皇後感到身體不适,便提前一些時間回來了。”
太平低低噢了一聲,扶着皇後來到榻前坐下,又命人上了茶水輔食,笑道:“阿娘可要用些豌豆糕?這是女兒在前……前些時候學過來到,讓宮女們試着做了幾回,頗有一些滋味。”她一面說着,一面拈起一塊糕點,遞到了皇後嘴邊。
皇後拿她沒有辦法,遂就着她的手吃了。糕點甜而不膩,在舌尖淡淡地化了開來,倒是頗有幾分滋味。她用過一塊後,便贊賞地點點頭,道:“很好。”又問道,“可曾給阿耶送過去了?”
“送了送了。”太平笑道,“早已經給阿耶各揀了兩份送去,阿耶也很是喜歡。”
皇後這才罷手。她側頭望着自己的女兒,心裏忽然浮起了一種古怪的感覺。這個女兒從小就有自己的主意,不但偷偷溜到河西去,還不聲不響地讓吐蕃人栽了個大跟頭。要不是女兒身暴露,禦史臺彈劾她的折子像雪片一樣飛來,指不定這個女兒還會封侯拜将,官至三四品呢。
但這樣一個女兒,她怎麽看怎麽感覺古怪。
不像是大明宮裏嬌生慣養的公主,反倒像是傳言裏的沙場女将……
她想起剛剛見到的那位少年,又将那份古怪的感覺壓了下去。無論小女兒前世是誰,今生都是她懷胎十月生下來的孩子,大明宮裏的太平公主。血緣的牽絆,是萬萬斬不斷的。
“阿娘像是有心事?”太平一面布菜,一面看似不經意地問道。
皇後啞然笑道:“你看出來了。”言罷她将慈恩寺裏的事情,揀些重要的同太平說了。她沒有點明那位少年的身份,因為迄今為止,沒有任何證據表明,慈恩寺裏出現的那位少年,就是仙逝三十年之久的先帝陛下。她僅僅是提到了一位少年,而後說他言辭古怪而已。
太平略一思忖,又回想起少年郎離開時,那種陰沉且愠怒的眼神,隐隐地有了些不好的猜測。她問了問那位少年的相貌,但皇後卻說,當時少年隔得遠,又是站在陰影之下,她看得不大清楚。
太平仔細推測了少年離去的時間,心裏暗暗想着,阿娘見到的那位少年,多半就是他了。
莫非那位少年的前世,同阿娘有什麽仇怨?
太平心裏有了一些不安,但卻影影綽綽的,想不清楚。
忽然皇後笑道:“不說這個了。我聽說你前些日子,去見了見蕭晊?”
太平動作一頓,随後字斟句酌地說道,“是啊,他是我在鄯州的頂頭上司,又是我的表兄,我在軍中的那些日子,他對我照拂良多。這回蕭郎從鄯州回來,我去見一見他,也是理所應當的事情。”
皇後又續道:“後來還去了一趟兵部?”
太平的手微微一抖,但很快便穩住了動作,神色平靜道:“有些殘留的事情要處理。”但究竟是什麽事情,她卻沒有明說。
皇後靜靜地看了她很久,才低聲嘆道:“女兒果然是大了。”學會耍小心思了。
太平動作一頓,慢慢地伏在皇後膝頭,低聲道:“不管阿月長到多大,都是阿娘的孩子。阿娘這些年的關心疼愛,阿月都仔仔細細地記在了心上,不敢或忘。”
她閉上眼睛,一字字地喚道:“阿娘。”
皇後輕輕唔了一聲,将手覆在太平的肩膀上,良久地沉默不語。
直到太平以為她再也不會出聲的時候,皇後才輕聲說道:“細細算來,再過兩個月時間,就要操辦你的及笄禮了。太宗皇帝有言,‘女子十五當嫁,男子二十當娶’,阿月心中可有了驸馬的人選?”
太平心頭突地一跳,霎時間想到一個人,竟呆住了。
皇後續道:“你是阿娘唯一的女兒,阿娘自然不願意委屈了你。過些日子,阿娘便讓宗正寺造冊,将長安城裏所有未娶的男子,繪了圖像送到宮裏來。到時阿月要是看重了誰,只管言說便是。”
“我——”
太平低垂下眼簾,目光隐隐有些晦暗。
這一年終于到來了。她藏在心底最深的恐懼,從未對人言說過的往昔,那位記憶中溫良如玉的驸馬,她心中珍之藏之、何日忘之的那一位……
終于要到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