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長安春日宴2
一時間驚訝、愠怒、懊惱、猜疑……種種情緒出現在了少年眼裏,最終歸寂于無。
他上前半步,同樣折了一支桃花在手裏,側頭對太平說道;“一同去罷。”聲音平穩沒有起伏,像是一片平靜無垠的海面。但在這片平靜的海面之下,卻隐藏着無數的暗流洶湧。
太平亦側頭笑道:“好。”遂和那位少年一起,走到了桃花樹下。淺淺淡淡的桃花開滿了枝頭,濮王妃靜立在桃花樹下,望着那些妖嬈的侍女宮娥,身影顯得有些落寞。
太平上前兩步,輕聲喚道:“伯母。”
濮王妃回過身來,看見是一位陌生的公主,忍不住有些驚訝。旁邊的婢女輕聲提醒,這是大明宮裏的太平公主,濮王妃遂悟了,微微稽首道:“公主萬安。”
太平忙扶住濮王妃,笑道:“伯母折殺我了。”
少年側身立在桃花樹的陰影下,眼神鋒利如刀,一刀刀地剜着那些缤紛的落花。他的身量未足,又有太平和濮王妃的遮擋,剛剛皇後被王妃們簇擁過來時,竟然沒有看到他。
太平與濮王妃寒暄兩句,随即又對少年招招手,笑道:“我記得這半年多以來,你都在鄯州和吐蕃人斡旋,想來已經很久不曾見過祖母了罷?”
少年慢慢地收回目光,沙啞着聲音喚道:“祖母。”
他心裏感到很是別扭,但礙于現在的身份,卻不得不這樣稱呼她。
濮王妃輕輕哎了一聲,目光變得慈祥且和藹。她将少年拉到近旁,仔仔細細地打量片刻,才輕戳着他的額頭說道:“黑了,也瘦了。你說你一個十三歲的小兒郎,不在父親身邊呆着,偏偏跑到鄯州去做什麽呢?你父親聽說鄯州有位宗室子骁勇善戰,把軍中大半的人都給打趴下了,生生沒愁白了頭發。”至于那剩下小半沒打趴下的,也都被收拾得服服帖帖,就差沒跟他義結金蘭,三呼兄長了。
少年皺着眉頭,想要從濮王妃手裏抽身出來,但始終不得其法。
他微微地側過頭,眼裏有了些不悅的情緒,但卻被隐藏得很好。要不是太平一直都在留心他,還真發現不了這細微的情緒變化。她仔細一想,想到這位少年同樣是活過兩世的人,遂了悟了。
想必這少年也跟她一樣,擺脫不了前世記憶的影響,所以才會感到別扭吧。
太平想到此處,遂對那位少年招招手,莞爾笑道:“阿郎到這裏來。”
少年一愣,繼而長眉一挑,斜眼看着太平,表情有些驚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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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到公主眉眼含笑,臂彎裏松松地擱着一支桃花,目光澄澈且安寧,忽然想起那天在鄯州的時候,公主曾經親口跟他說過,自己是活過三世的人。所以,她大概能理解自己的苦悶罷。
想到此處,少年心裏的郁結之氣稍稍退去了幾分,向濮王妃告了聲罪後,走到了太平身邊。
太平含笑望着他,問道:“你真把半個河源軍都給揍趴下了?”
少年含含糊糊地嗯了一聲。
太平待要再問,忽然聽見亭子裏傳來一陣脆笑聲。她順着笑聲傳來的方向望去,發現是皇後和王妃們在亭子裏賞花作賦,三三兩兩地湊在一處,時不時發出一陣清脆的笑聲。
太平又回過頭來看着少年,見少年面帶愠怒之色,不禁吓了一跳:“你怎麽了?”
少年緊緊地抿着嘴唇,眼神晦暗,像是在壓抑着很大的怒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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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的前世,是大唐的太宗皇帝陛下。
太宗皇帝半生戎馬,又用了半生來開辟一個煌煌盛世,實在是沒有什麽遺憾了。雖然東面的高麗人還沒打完,西北面的十姓突厥也有些蠢蠢欲動,但他相信自己的孩子和臣子們,一定會将他的遺願徹底完成,令大唐成為四海鹹服、萬邦來賀的天子之濱。
太宗剛剛重生到新安郡王府裏的時候,其實驚訝了很長一段時間。
他對青雀這個孩子又愛又恨、又疼又怒,最後不得已把他丢到鄖鄉,讓青雀在那裏度過餘生。但沒想到自己身故之後,居然會變成青雀的幼孫、自己的重孫,簡直讓人哭笑不得、捶床不已。
在太宗陛下的嬰兒時期,日子是極其無聊且難熬的。
他每天都要面對唉聲嘆氣的父親(孫子),面對溫柔哀婉的祖母(兒媳),從身份上的不适,到身體上的不适,每每讓他感覺人生一片灰暗。這段痛苦又無奈的記憶,成了太宗皇帝一生中為數不多的痛苦經歷之一。如果有可能,他寧可這輩子都不要去回憶。
随着日子一天天地過去,太宗皇帝也漸漸地長大了。
他白日習武,夜裏讀書,每天都像前世那樣,勤勤懇懇地打熬身體,就為了等這一世長大之後,可以親自去完成上一世的宏願,将周圍諸小國都打得服服帖帖,大唐盛世海晏河清、天下升平、萬邦來賀……嗯,最後一條已經實現了。這些天他在鄖鄉,每天都能聽到某某波斯王又來投奔了,某某吐火羅王又上降表了,某某于阗王又派人來長安朝觐了……
太宗對皇帝的所做所為,感到相當欣慰。
當然這一切,都建立在他不知道皇後是誰的前提下。
直到有一天,他聽說吐蕃國撕毀甥舅之盟,連克安西四鎮,逼得九郎把安西都護府一遷再遷,最終遷到了離陽關最近的龜茲,不由勃然大怒。他不顧新安郡王勸阻,從封地均州一路跑到了千裏之外的鄯州,又偷偷地混進了軍府裏,想要親自将吐蕃人打退回去。
在鄯州,他碰到了一位擅長弓馬騎射的公主。
同樣在鄯州,他陸陸續續地聽到了許多傳聞。這些傳聞都是濮王府和新安郡王府諱莫如深的,比如當今皇後的來歷,比如二聖臨朝的傳聞,比如當年的長孫無忌和諸遂良……
太宗皇帝勃然大怒。這把怒火最終燒到了吐蕃人頭上,把吐蕃人打得嗷嗷直叫。太平公主回長安的那半年多時間裏,鄯州的勝仗有一半都是他打下來的,另一半則是其他将軍們齊心協力的結果。
他一直都不曾透露過自己的身份,也一直都在暗暗告誡自己,不要焦躁,不要執著。
但這種壓抑且平穩的心态,終于在見到皇後的那一瞬間,化為了滔天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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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目光陰沉,手中的桃花枝被他揉成了一團糊,花瓣的汁水滴落在袍角上,但他卻渾然未覺。
太平側過頭,伸手在他的眼前晃了一下:“你怎麽了?”
少年回過神來,朝濮王妃和太平各執一禮,道:“我還有些事情,就不陪着祖母賞花了。還望……”他略一停頓,有些不自在地隐去了那個稱呼,“替我陪一陪祖母罷。”
言罷,他丢下那截糊成一團的桃花枝,大步離開了,像是帶着很大的氣。
濮王妃指着少年的背影,訝異道:“這孩子怎麽了?”
太平搖搖頭,亦感到有些驚訝。在她的記憶裏,這少年一直都老成持重,待人接物相當穩妥,就連最最嚴苛的軍中長史,都挑不出半點錯來。怎麽今天這少年卻……
忽然有一位宮女匆匆跑來,喚道:“公主。”
太平回過神來,溫和笑道:“怎麽了?是阿娘要找我麽?”她一面說着,一面拍拍衣擺起身,将手裏的桃花枝擱在地上,就要朝亭子那邊走。
“不是不是。”宮女急切道,“是天後派奴婢來跟公主說,她要和越王妃、韓王妃、紀王妃、趙王妃一起,到慈恩寺裏進香。公主待會兒,便同奴婢一起回宮罷。”
太平一怔,随即點頭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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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後今天在芙蓉園設宴,是為了接待進京的諸位王妃。
這些王妃們有些年紀大了,有些在封地一呆就是數十年,這回趁着夫君朝觐的機會,來到長安城裏結伴游玩,皇後自然是要好好款待的。皇後素來喜佛,于是便提議,在游玩之後,去佛寺裏進香。
王妃們自然不願拂逆了皇後的心願,便紛紛地答應了。
一時間夫人們的車駕聲隆隆,從長安南郊的芙蓉園一路往慈恩寺駛去。侍衛們已經提前清了場,所以一路上都安然無虞。等皇後的車駕進了慈恩寺之後,便有兩位僧人前來迎接,面無不喜。
皇後扶着宮女們的手,和王妃們一路走到大堂裏進香,還和住持談論了一會兒佛理。
随後皇後又和韓王妃、趙王妃一起,在慈恩寺裏四處轉了轉,談了些不鹹不淡的話題。韓王妃坐到一半,忽然感到腹中不适,便向皇後告了罪,到茅廁裏去了。趙王妃左等右等不見人,自己也因為多飲了些茶水,遂也到茅廁裏去了。皇後靜靜地坐在那裏品茗,心緒安寧且平靜。
忽然之間,她看到牆角的陰影裏站着一個人。
那是一個半大的少年,身量未足,比她的女兒還要稍矮上一些。皇後感到奇怪,便起身道:“你是何人?為何會在這慈恩寺裏?侍衛們沒讓你出去麽?”
少年站在陰影裏,冷冷地望着她。即便隔着婆娑的樹影,隔着三丈來遠的距離,皇後也依然感覺到了一股寒意,像是有涼氣從腳底冷飕飕地冒了起來,一直竄到了頭頂上。
她皺起眉頭,問道:“你到底是誰?”
少年一動不動地站在陰影裏,目光陰陰沉沉,像是帶着很大的怒意。
“你是皇後。”他一字字地說道,略微帶着一點沙啞,還有一點少年未變聲的尖銳,“再嫁九郎,協理朝政,你心裏究竟是怎麽想的?又或者說,在你心裏,從未有過對先帝的半點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