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前篇-大河谷,鬼夜哭
西南的烈風吹得衣袂獵獵作響,連帶着戰馬也高聲嘶鳴起來。
少年郎側頭看着太平,似乎是在打量她,又似乎是在思索她那番話的真假。
“活過三世的人……”少年喃喃自語道,“不錯,我是活過兩世的人。那這世上有人歷經三世而未絕,自然也沒有什麽好奇怪的。”他上下打量太平片刻,語氣微微地有些揶揄,“莫非你上一世是個厲害的女将軍,所以這一世才不耐煩呆在大明宮裏,反而跑到鄯州來吃沙?”
太平笑笑,道:“算是如此罷。”
或許是乍然見到同類的緣故,她的語氣也微微輕松了一些,有了些許女子的柔和:“上一世,我跟随一位知己南征北戰,确實立過一些戰功;再往前算一世,我……”
太平猶豫片刻,終于找到了一個合适的詞來形容自己:“矜驕自傲,郁郁而終。”
“哦?”少年忽然有了些興趣,“怎麽個矜驕自傲自傲法?”
太平搖搖頭,淡笑道:“告訴你聽也無妨。我家裏有個頂厲害的爵位,男子襲得,女子也襲得。我距離那個位置,僅僅剩下半步之遙了。但就是這短短半步,我終其一生也邁不過去。”
她三言兩語,便将自己前世和前前世的經歷給倒了個幹淨。
少年輕輕“哦”了一聲,驚訝道:“女子襲爵?”他特意咬重了那個“爵”字。
太平側過頭望他,隐隐有些責備道:“能者居之,有何不可?”
少年郎一時無語。良久之後,他才默然道:“若我生在你的家裏,定然不會讓你這般‘能’。”
太平輕輕唔了一聲,道:“實力不如人,我自然會認輸。”可惜那時她就差了一點點……那時鎮國公主的名字比宰相還管用,連太子都退了一射之地。可惜後來在那場政變裏,她終究是棋差一着。
太平無奈地笑笑,将腦海裏那些紛繁蕪雜的念頭抛了個幹淨。無論是前世還是前前世,都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現在她好端端地在鄯州,沒有被鸩殺,也沒有被女帝抓過去開疆拓土。重生以來的這段日子,可以說是她短短百餘年來,過得最為惬意的一段人生了。
她探出足尖,稍稍碾了一下那片鹽堿地,喃喃道:“大非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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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距離那一處河谷,已經有一段距離了。
青海湖就在眼前,一片明鏡般的湖面廣袤無垠,清清楚楚地倒影出了藍天白雲。細白的鹽粒灑落在青湖岸,四周圍一片陰陰的涼。太平搓起一片草葉,放在舌尖嘗了嘗,忽然笑了。
她輕聲說了一個字:“善。”
走在前面的蕭晊忽然回頭,噌噌噌地跑了過來,湊到太平跟前問道:“你發現什麽了?”
自從他轉任鄯州參軍以來,太平三天兩頭就會給他一場驚喜,而且經常是喜大于驚。這回吐蕃大軍從鄂拉山繞道青根河,過大非川,從青海湖畔長驅直入鄯州,着實讓他愁了好幾天。
太平皺眉,不動聲色地退了半步,道:“鹽。”
“鹽?”少年郎側過頭望她,表情頗有些意外,“剛才我聽見你說,這裏是一片鹽堿地,所以唐軍難以取勝,也是因為這個‘鹽’字?”
太平遲滞片刻,才慢慢說道:“這是原因之一。”她用足尖碾了一下青海湖畔的鹽粒,才又繼續道,“你們看,青海湖岸邊還算有些綠葉應景,但在大非川——就是我們上午去過的地方——及目所見,一片荒蕪。唐軍從鄯州一路前往大非川,其實已經是兵困馬乏;再加上周圍都是鹽堿地,唯一的青海湖水域也是鹹水,你們說,将士們會不會水土不服?”
少年責備地望了她一眼,有些不贊同的神色:“不在大非川打,難道要在鄯州打?”
潛臺詞就是要打也要在大唐國土之外打,斷不能讓戰火蔓延到隴右十八州。
“不是要在鄯州打。”太平慢慢地說道,“我剛剛不過是在推測,當年薛将軍戰敗的緣由。”
少年嗯了一聲,表情漸漸變得有些凝重:“所以呢?”
不能在大非川打,因為唐軍水土不服,有很大可能性會戰敗。
更不能在鄯州打,因為戰火一旦蔓延到大唐境內,就很難再平息了。
“哎哎。”蕭晊有些不滿。明明他才是上官,卻被那兩個家夥給無視了。
太平捏起一撮細小的鹽粒,慢慢說道:“蕭參軍說過,吐蕃大軍會從剛才那道河谷經過,然後才會從大非川繞道青海湖,長驅直入鄯州。這個消息準确麽?”
蕭晊道:“九成九是真的。”
太平笑道:“你說,如果我們将那條河變成鹹水河,吐蕃大軍将會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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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派胡言!”少年郎駁斥道。
吐蕃大軍從皚皚雪原上一路東進,途中确實會經過一道河谷。而那一道河谷,也确實是百裏內唯一的水源地。除非吐蕃大軍不從那裏過,否則他們肯定會在河谷裏安營紮寨。
這是少年郎和蕭晊都贊同的事實。
但……
把那條河變成鹹水河?!
河水是流動的,吐蕃大軍也不會永遠留在河谷裏。就算他們把那條河變成鹹水河,兩天後上游的河水一沖,河水立刻就會變淡;就算他們能源源不斷地往上游加鹽,吐蕃大軍又不會一直留在河谷裏不動!他們有腳會走!只要急行軍三天,就能從河谷離開,長驅直入鄯州,然後瘋狂地報複。
這簡直是個馊主意,馊得不能再馊的主意。
少年郎意欲駁斥,蕭晊卻沖他擺了擺手,靜候太平的下文。
他知道太平不會無的放矢。至少這三年以來,太平從來都沒有無的放矢。
太平搖頭笑道:“你們還記得麽,河谷是狹長的一道。”她用足尖碾着那些鹽粒,在潔白的湖鹽上勾出一道狹長的痕跡,“一旦我們開山裂石,封住河谷的一頭一尾,他們就永遠地留在那裏了。”
“只要他們留在河谷裏不動,只要那條河變成鹹水河,不出十日,吐蕃大軍就會自行潰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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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不對。”少年郎伸腳一踩,在那道狹長的痕跡上留下了一道腳印,“首先你要滿足兩條,第一是吐蕃人不動。這個很好做到,因為他們勢必會在這裏安營,只要我們趁着夜色掩映動手就好。但是第二條,你必須在一夜之間,開山裂石,将吐蕃大軍徹底封死在河谷裏。”
少年郎盯着太平,一字字問道:“你——如何做到?”
一旦這個計策稍有閃失,那就是典型的吃力不讨好,而且可能比薛将軍敗得還慘。
太平無聲地笑了:“我曾經(在大晉)見過一種東西,叫做硝化/甘油。”
當年女帝還是太女時,曾經派使者去過西國,取回來很多有意思的東西,硝化/甘油就是其中一例。大晉本土是有黑/火藥的,但黑/火藥本身威力不夠強,想要炸裂山石,還是稍微有一點難度。
但硝化/甘油卻不一樣。無論多麽堅硬的山石,都能在頃刻間炸裂開來。
巧的是,那時太平身為軍中主将,這玩意兒是必修必精。
蕭晊點點頭,了悟道:“我見過你所謂的‘硝化/甘油’,前幾天你倒騰過。”還把半個河源軍都給半夜炸醒了,以為是深夜暴雨,所以才造成了這樣雷鳴般的響動。
少年郎隐隐松了口氣,續道:“我想見一見那件東西。如果它真的能開山裂石——”
“那這片青海湖,就是一處天然的鹽場,也是吐蕃人的催命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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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的計策成功了。
源源不斷的青海湖水被曬制成鹽,又被源源不斷地運送到那一處河谷的上游,趁着吐蕃人夜晚安營紮寨的時候,全數傾倒進河水裏,最後趁着夜色掩映,一頭一尾地炸開了河谷兩端的高山。
唯一的遺憾是,那條河上游流經的地方太過陡峭,無法直接截流,只能往裏面撒鹽。
吐蕃人被深夜的響動驚醒了。等他們起來之後才發現,自己已經被徹底困在了河谷裏。
上天無路,入地無門,河谷兩端都被封死,兩側是狹長陡峭的山脈。
最最要命的是,唯一的河水,變鹹了。
他們不知道唐軍是如何做到這一點的,但他們是吐蕃國最精銳的一支大軍,這回就是沖着鄯州去的。另一支精兵已經在龜茲敗落,被裴行儉打得毫無還手之力。如果鄯州這一支大軍潰敗,那麽他們出入大唐的通道就會全部封死,将來除非繞道巴蜀,否則終其一世都難以入唐。
蜀道難,蜀道難,巴蜀那種地方哪裏能行軍?
從吐蕃将領到最下層的夥夫和奴隸,全都絕望了。
少年郎跟在太平身側,一面打量着那些危險的東西,一面遙遙望着河谷說道:“吐蕃人快撐不住了。你不打算動搖動搖他們的軍心麽?”
太平頭也不回地說道:“我并非主将。”
“哎哎,我是主将。”蕭晊不知從哪裏跑了過來,一臉興奮地抹着臉上的汗,大聲道,“該怎樣動搖他們的軍心?快說快說,我一定照做。”
太平無奈地望他一眼,暗想罷了,唐軍憋了十多年的氣,就讓他們好好地出一出氣罷。
“你不妨去跟他們的頭人說,要麽降,要麽全軍覆沒。”
蕭晊一臉興奮地走了,少年郎側過頭,靜靜地打量了太平許久,眼裏有着不可測的幽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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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城,大明宮。
帝後二人正在與朝臣廷議,忽然聽見外間有傳令兵報,說是八百裏加急,一定要上達天聽。
皇帝點點頭,吩咐道:“那便傳罷。”
得得的馬蹄聲從皇城直趨而入,一路經過承天門街,經過宰相議事堂和左右武衛府,經過左右監門衛的層層盤查,最終一口氣沖到了宮城裏:
“大捷!河西大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