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不安和自卑
正盛集團的面試機會難得,略感緊張的唐理智鑽進衣櫥裏翻出了自己唯一的一套西裝。那是她剛畢業時買的,唐爸爸唐媽媽懷着女兒将有一番大作為的美好憧憬,陪着她試了好幾家專櫃,最終選定這套錫器灰的修身式西裝。
記得營業員報出“3500元”時,唐媽媽诶了一聲,但又很快遞出了銀行卡。這并非一個小數字,但那時全家人都覺得值得。
她的體型沒有過多變化,扣上最後一粒紐扣,唐理智看向鏡子裏的人。
兩年多了,她竟然仍舊和當時的自己一模一樣,在這個世界毫無斬獲。甚至,她還迷失了雄心壯志。
不會得到重用,無法飛黃騰達,能安安靜靜做個與人和善的螺絲釘都是艱難不易的事情。她再也不敢放話“三年後升經理,五年後年薪三十萬”!
氣餒的唐理智轉過身去,開始收拾包裏的東西,她不敢繼續深究這平凡中帶着點焦慮的人生,并把此刻的情緒統統歸結于姨媽綜合征。
市中心最大的CBD,四周大廈林立,一座比一座高聳,一座比一座摩登,冉冉上升的太陽讓光線穿越在各色幕牆上,來去反射,把城市中央的繁華割裂。過往行人穿着不同的衣服、拿着不同的早飯,卻在同樣的時間跨入自己屬于的區域。
數以萬計的人們開始了一天的工作。難道他們就不疲憊,難道他們就不想辭職,為什麽他們忍耐了、堅持了,而自己總是選擇放棄。
等候電梯的唐理智也許實在無聊,又開始胡思亂想。直到一個女人喊了她的名字,她才醒過來。
“理智~”是從前一起入職的同事。
唐理智點點頭。
“你現在也在這樓裏工作?”
唐理智搖搖頭,她要怎麽開口自己是來面試的。
“我到了,微信多聯系啊!”幸好樓層及時到達,前同事不得不電梯。她是唐理智上上家公司的同期應屆生,畢業院校比唐理智的低一級,如果不是那年擴招估計她的資質并不能進來。據朋友圈裏說她年初升了職,最近因為帶新員工做項目十分辛苦。其實當年的應屆生都在背後罵過、吼過,誰不清楚項目強度過大,誰不痛恨沒有加班費,但大部分都比唐理智成熟,他們熬下來了,攀上去了,不會像唐理智這樣動不動辭職,然後永遠停留在新初級員工的位置上。
也許――只有自己的人生出了錯。
電梯仍舊在向上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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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烈的速度使得電梯廂外頭傳來巨大的風聲,像人生中看不見的每一個漩渦,莫名其妙将人卷入。唐理智揉了揉耳朵。
樓層面板上只剩下一個亮着的按鍵,唐理智微微側頭,那麽她身旁的這個女人也是正盛的員工嗎?她默默打量起來。
裸色尖頭高跟鞋,不對稱剪裁的真絲套裙,珍珠腰帶,珍珠手镯,珍珠項鏈,珍珠耳環,滿眼華貴但不會讓人覺得乖張。
人生贏家啊。
唐理智收回視線,眼神定在自己空空如也的雙手上。
“薇姐!”顧向亭最大的優點就是愛打招呼,見誰都是一張笑臉,“餘安哥在我辦公室呢。”他指了指右邊一間貼滿LOGO的磨砂白辦公室。
“嗯,早啊。”石薇說起話來總是柔柔的。
石薇走後,顧向亭才來引唐理智。他兩手背在身後,不怕死地吐槽道:“你穿這麽正式我還以為你要應聘餘安哥的部門呢。”
不過此刻唐理智已經開始感到緊張,胸腔內撲通撲通震動不停,所以她默不作聲,只是跟在顧向亭後邊。
也許只有她自己知道,剝去薄薄的僞裝,她有着無數不安和自卑。
因為走了顧向亭的關系,HR部分的面試還算過關。唐理智坐在會議室裏,一次次深呼吸。等到了新媒體部兩位負責人的面試環節,她才發現剛才的深呼吸都白做了,壓力忽然升到頭蓋骨。
兩位負責人都是做媒體出身的老手,語速飛快,字字切中要害。
“你拍的這張照片想要傳遞什麽?為什麽你覺得這是最好的作品,而不是那一張?”
“想來QUE的人很多,你覺得自己有什麽過人之處,或者說不可代替之處。”
“這張照片至少有三個地方需要改進,你覺得是哪三個?”
“請拿起你手邊的相機,給這個房間拍一張照片,你只有30秒。”
仿佛有人時刻想要踩住她的腳後跟,唐理智不得不一直向前趕、向前趕。她稀裏糊塗地說了一大堆連自己事後都不太能明白的話,又在匆忙焦慮間拍下一張照片。
照片裏是三雙鞋、四根桌子腿、十二根椅子腿。
随後其中一位負責人板着臉告訴她“請後續等待人事通知”。
兩位負責人的性格在QUE是出了名的自我,顧向亭原本擔心唐理智被逼得太狠,說不準會跟負責人一言不合就幹架,結果看着一臉木木的唐理智,他拿來勸架的話全都用不上了。
“餘安哥!”恰巧那邊唐餘安出了辦公室,顧向亭趕緊将人送上前去,“面試面好了,人還給你。”說完,他就跟腳底抹了油一溜煙沒影了。
“面好了就回去。”他對唐理智說道,語氣一貫嚴厲。
“嗯。”唐理智不僅聲音輕得如同蚊子叫,還真的乖乖走去了電梯口。
一路出神地回到繡衣廠,唐理智始終被籠罩在灰色情緒裏出不來。尤其她地理位置陰暗,照不見半點陽光,讓小姑娘愈發覺得心酸。
“面試還好嗎?”知道唐理智心情不佳,趙世京貼心地将奶茶裏的糖分調高。
唐理智抿了一小口就放下了:“一個月總有那麽幾天嘛,你懂的。”她扯了扯嘴角,千頭萬緒集在一起根本不知道如何跟外人分享。
“理智……”趙世京又出聲。
“怎麽啦?”
“唔,沒什麽。反正沒什麽事,要不你趴着睡一會?”
“嗯。”
這種綿綿無力的狀态一直持續到下班。唐理智晃晃悠悠地走在去地鐵的路上,卻被一輛黑色的阿斯頓馬丁攔下。
“說了不去就是不去!”明明魏主任家的事情跟她半毛錢關系都沒有,憑什麽要她做賊心虛似地去醫院探望。
“上車!”唐餘安搖下車窗,即使看不清他墨鏡下的眼睛,唐理智也知道他在光火。
“你沒聽懂嗎,我說不去!”她甩着手從車旁繞了過去。
“……不逼你去醫院。”說完,他又補了一句:“你不是很累嗎,先回家吃飯。”
所幸唐餘安真的沒有騙她,等到她再次睜眼,已經是家門口。
“謝謝。”
今天的她真的很古怪。
晚飯期間,唐媽媽一如既往地對唐餘安熱情滿滿。
為了凸顯唐餘安的成功,埋頭吃飯的唐理智無辜躺槍:“要是我們寶寶以後也能像餘安哥哥一樣有出息就好了。”
“你媽媽說得沒錯,寶寶,你不要老是躲在房間裏搞什麽法語哦修圖哦,那都是業餘愛好。多學點能應用到職業生涯中的知識才是硬道理。”這回連唐爸爸都跟着煽風。
見唐理智的腦袋越來越低,唐媽媽又開始誇她:“不過我們理智确實在職業方面運氣不好。小時候讀書可好了,一直都是前三名,沒想到畢業了一直不順,不過不要緊,有餘安哥哥帶着肯定會好起來的。”
……
“我吃好了。”唐理智收起了自己的碗筷,也不等大人答應,就徑直走去了廚房。她默默倒掉剩餘的半碗飯,将碗放進水槽,抹了三遍确定沒有油漬才關掉水龍頭。
她聽見唐媽媽在外頭喊了一聲:“我跟你好好說話,你發什麽脾氣啊。”然後又說“就你這個個性到哪兒都難相處”,之後傳來了阿敏阿姨的勸說還有唐爸爸的阻攔。
而被點名的唐理智事不關己地去陽臺帶走了湯圓,她好像不知道事情的進展,很有禮貌地告知大家:“我先帶湯圓去散步了。”然後開門、關門,全程都盡量保持無聲。
六月的夜晚還是涼的,唐理智只穿了一件短袖t恤,她擡手摸上自己的胳膊,用手掌捂着自己。
“湯圓,我要怎麽辦。”她蹲下,直接坐在花園的臺階上,調整了無數次的情緒徹底失控,眼淚如洪水,迅速打濕整張臉。
如果她讀書差一些,是不是能更好地接受現在的安排。
又或者她應該去看個心理醫生,學會控制自己的爛脾氣。
沒有答案。
人生從來不會主動抛出問題,更不會主動奉上答案。
她撐着頭看向前方,樹影在她腳下婆娑起舞,可她無心欣賞。
“衣服。”眼前是她的外套,拿着她外套的人則是唐餘安:“你爸媽怕你着涼。”
“死不了。”她接過外套,随手搭在膝蓋上。唐理智巴不得自己凍出毛病,一旦生了病,就沒有精力去考慮這麽多深奧的問題。
唐餘安搖了搖頭,本來想走的,卻看見月光下泛着淚光的紅撲撲的臉,又脆弱又倔強。
“果然是還沒長大啊。”他坐在她身旁,故意使壞往她右邊的腦勺上敲了一下。
被敲打的唐理智吃痛地咬住了下嘴唇,她瞪着他,愣是往旁邊挪了半米。
“生活怎麽可能件件事情都如意呢。”
“那也用不着件件事情都不如意吧。”
“就你?能有多不如意。”說完,唐餘安遞來一個手機,上面的新聞觸目驚心,某上市公司老總于一小時前在本市高檔小區跳樓自殺,照片過于血腥還被打上了碼。“這個人我去年見過,當時身家估值甚至一度超過了我的老板。結果一年不到,全成了負債。”
“別拿極端案例說事。”唐理智把手機推了回去,“按你這麽說,難道我一個小老百姓連難過的權利都沒有嗎?他們這些大佬,搞P2P民間募資賺快錢,太貪太黑才把自己搞成這樣。我又沒做這些,最後卻變成一事無成。”其實她也是焦急的,她也不能忍受這樣碌碌無為的生活。但她失去了課本,失去了歷年考題,失去了老師的輔導,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該往哪個方向去。
“唉,每一步都走得莫名其妙,卻又覺得不得不那麽走。真害怕最後全是死胡同。”講到這裏,唐理智無力地伏在了自己的大腿上,白皙的胳膊蕩在空中,一如她的心情。
“你才畢業兩三年,一切剛剛開始。”唐餘安拍了拍她的後背,小姑娘應該在哭泣吧。“何況你不是在學法語嘛。只要堅持學下去,學精通了,過幾年至少可以去當個法語翻譯。”
“……上班上得好累,我最近都沒學。嗚嗚嗚……”
“唉……”這回連唐餘安都不知道說什麽好了。
“不過……”一直趴着的小姑娘忽然昂起頭,她的眼睛因為淚水的滋潤而更加明亮,仿佛整個世界都暗了下去,只有他的眼前人在發光,“你也覺得學習是靠譜的,對不對?”
“當然。”他試着摸了摸她的頭發,不怎麽柔滑,卻和雜草一樣堅韌。
“不過兩天打漁三天曬網肯定不行。”他威脅道。
唐理智哼哼了一聲,撐着腰起身:“行吧,今天謝謝你了!”
“謝我可以,明天一起去看魏主任。”
“不要~”她是真的不想摻和進去。
“做大人要有大人的樣子。”
“呼……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