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告 別
單志表情複雜地轉身離開了。
夜,漸漸深了,腳那邊的小弟弟單争撫,早已鼾聲如雷,單争高輾轉難眠。隔壁破舊不堪的牆縫透過亮光,奶奶不是咳着嗽。
這麽晚了奶奶還沒睡下?單争高輕輕下了床,來到奶奶的門前。
透過門縫,煤油燈下那個已經顯得佝偻的高瘦脊背正在加班加點裁布、拆舊棉襖,為孫子縫制夾衣。黑色的煤油燈煙霧無情地直撲老人慈祥的面容,她不時擦拭着布滿血絲的雙眼。
這個世界上,奶奶是最愛、最擔心他的人。見老人在深寒之夜還在為自己操勞,單争高的鼻子一陣發酸,忙擡手敲了敲門。
“篤篤篤,奶奶,我想陪陪您!”
“咳咳……這麽晚了,趕緊回屋睡去吧!”奶奶咳了幾聲嗽。
“奶奶……”
“你這孩子……”嘎,奶奶已經拉開破舊老舊的木門,疲憊的臉上帶着愛憐的微笑,“這麽晚了,怎麽不睡覺?”
“奶奶,您別再勞累了……”單争高捉住那雙枯枝般發涼的、滿是老繭的雙手,眼底一陣模糊。
“奶奶閑着也是閑着,能為我孫子做點什麽,那叫幸福!”奶奶笑着掙開單争高的手。
“奶奶,您趕緊休息吧!”
“大郎啊!當兵這事也別記恨你爸……你二叔說得沒錯,你這麽聰明呆在家裏,會埋沒了你……”說着說着奶奶的嗓子硬咽起來,眼底濃霧彌漫。
“奶奶,爸是為了我好,他不讓我去參軍的話,我只能一輩子守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這不是您老人家的心願。”
“大郎啊!這些我都懂,可是……”奶奶不停地用破舊不堪的斜襟衣角擦拭着雙眼。
“奶奶,您的針線越來越漂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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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會哄我……”奶奶忍不住笑了,“到了部隊,要團結戰友,聽首長的話。”
“孫兒尊命,定會牢記老首長的話。”
“呵呵,我這個老首長不夠嚴厲,才讓你不服從安排的。”
心情沉悶的奶奶輩單争高逗樂了,寒冷低沉的小茅屋,頓時其樂融融,春回大地。
天剛亮,陳天河就趕來單争高家。
“哥,要離開家了,感覺咋樣?”陳天河見單争高穿上了新軍裝,既高興又失落。
“羨慕了吧?”單争高眼裏出現了離愁。
“嗯,真想和你一樣,出去闖闖……你這一走,要三年或者更久才能見面了……沒什麽好送你的,這塊錢是幾年來積攢的壓歲錢,別嫌少。””陳天河咬咬嘴唇,手裏多了幾張皺巴巴的小毛票。
“你我還興這樣啊?留着給我寄信用吧!”單争高忙将錢推了回去,“愁眉苦臉的幹嘛?該為我高興啊!”他咧咧嘴。
“你這走了,終于少了個欺負我的人,別說還真不習慣的。”“痿雞”手裏提着一小口袋東西,笑嘻嘻地走了過來。
痿雞二十六七歲,真名衛基,個子饑瘦,1950年土地改革時從外地遷來鄰村的農戶人家。搬來鄰村的時候,他已經十五六歲,與周圍人不熟,平時老跑河對岸和□□歲的單争高陳天河兩人玩耍,三人算得上是兒時的玩伴。此時的他,已經是兩個孩子的父親。
“還別說,你欠我們的賬,有些日子了……”哥倆突然湧上,壓住痿雞就是一陣狂咯吱。
“哈哈哈哈……”
痿雞被咯吱得回不過氣來,連連求饒,倆人住了手,低落沉悶的氣氛,瞬間變得活躍起來。
“這是走之前送你的留念。”單争高笑着拍拍手。
“你真重義,快走了還沒忘送我個念想……”痿雞還要說下去,見倆人又作勢撲來,急忙舉手投降,笑嘻嘻停住了話頭。
“看樣子你更重情,給我哥送的啥?”陳天河笑呵呵地抖了抖衣服。
“沒什麽拿得出手的……別嫌少,帶在路上吃吧!”痿雞嗫嚅着打開小袋子,裏面是帶殼的炒花生。
“謝謝,給兩個孩子留下吧!”單争高感激地點點頭,将花生推了回去。
“別嫌少嘛!”痿雞求助地望了望陳天河。
“你的心意,我哥領了,部隊人多,他帶在身邊也吃不好,留給孩子吧!”陳天河理解單争高的意思。
“好吧!争高家裏還有點事,我先告辭了,祝一路順風。”痿雞沒再堅持。
“好的,再見!”
看着痿雞矮小瘦弱的身影漸漸遠了,單争高心頭突然湧起對故鄉、對親人、甚至對每一個鄰居的無限眷戀。
他使勁捏了捏陳天河的手:“真舍不得你們……”
“相信哥一定會幹出成績的……”兩只年輕的手緊緊握在一起。
小茅屋的煙囪,大半個下午就冒起了濃煙。
母親許氏在鍋臺前忙碌着,不停地朝單争高包裏裝着還在冒熱氣的粉蒸魚,這些魚是單争高不久前在水田裏捕捉的。魚肉上一層厚厚的玉米面和着自制的佐料,香氣中夾着腥味。
“留在家裏吧!弟妹們需要……”弟妹們倚在竈門邊咽着口水,單争高伸手将包裏的魚拿了出來。
“你給我放下……”母親的聲音有些顫抖,将魚奪了回去。
“我吃不了那些的……”他揪了揪鼻子,嗓子有些發鲠。
母親勾下頭,咬着嘴唇,一言不發,泛起薄霧的眼睛不停地眨巴着,使勁掰開兒子阻擾的手,将粉蒸魚全部塞進了背包。
見母親難過的樣子,單争高不再堅持,使勁揉揉額頭,捏着發酸的鼻子快步離開了。
冬季的清晨,輕柔飄逸的霧,在藍天的映襯下,如夢如幻,聖潔無暇。
軍車前,單争高好不容易控制住自己的情緒,不讓眼淚掉下。艱難地,一點點,一點點丢開奶奶那枯枝般卻溫暖如春的手。手與手分開那一剎,淚還是如暴雨般襲擊了整個臉頰。
将奶奶抱了抱,向送行的親人們揮揮手,他背過身,快速登上了軍車。
喘着粗氣的軍車,無情地将他殘忍帶出了親人們的視線。
深綠色的軍車在塵土飛揚的土馬路上像只醉酒的肥鴨搖搖晃晃,颠得幾個從未坐過車的新兵,嘔吐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