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指望
且說這日寶玉一覺睡醒, 日頭已在三竿上。
昨夜, 外間不知鬧什麽, 又吵又亮, 害得寶玉整晚都沒睡好。好不容易天亮了,外間安靜下來, 他才眯了一會兒,卻又被渴醒了。憋了一肚子起床氣的寶玉, 不耐煩地蹬了蹬被子, 皺眉喚道:“襲人,襲人,拿茶來。”
“哪裏還有襲人?這時候也就我們還陪在這兒!”寶玉叫了半天,不見襲人答話,卻聽見晴雯語聲傳進來。
不一會兒, 晴雯撩開帳簾, 端了熱茶進來。
寶玉睡眼惺忪, 迷迷瞪瞪間看見晴雯粉撲撲一張臉,滿頭青絲, 烏蓬蓬的, 也不梳籠,只歪堆在一側。一雙明眸, 豔光四射,正斜睨着他,乍看去倒有五六分像黛玉。寶玉不覺起床氣也消了些,軟了嗓音答道:“還是妹妹待我最好!”
“呸。”晴雯啐了一口, 拿手指頭羞他,“明明大家一般年紀,為什麽你總口口聲聲叫襲人姐姐,喚我們便成妹妹了?”
寶玉不好意思說是他睡迷了眼,錯把晴雯當成了黛玉,只得岔開話題道:“對了,你适才說什麽這時候了?又怎麽還不見襲人?”為了怕晴雯再有說辭,寶玉把到了嘴邊的“姐姐”兩字又吞了回去。
晴雯不屑地噘了噘嘴,沖賈母房裏一努,“喏,蹲老太太房間外面呢!有事不讓我們叫你起來,她倒巴巴地整個府裏跑了個遍。”
晴雯說了半天還是沒說到正題,寶玉也知素日她倆便不對付,幹脆張開雙手,待晴雯、碧痕兩人伺候着他洗漱更衣畢,自家往賈母房中來。
才将轉出房門,寶玉便看見母親王夫人和薛姨媽、寶釵并李纨、三春連帶着鳳姐都直挺挺站在院中當間地上。
暑日毒辣,直噔噔烤在衆人頭上。王夫人并薛姨媽都面色慘白,分別由李纨和寶釵攙扶着。餘下人中,惜春年紀最小,站了小半日,雙腿直打顫,看樣子已然支持不住。
“這是怎麽了?怎地大家都站在院子裏?老太太呢——”寶玉不解,連聲問道。
卻被斜刺裏竄出的一個人拉住了。
正是襲人。
襲人奔忙了一上午,除了打聽出因為謀逆案寧榮兩府被圍了府門外,一無所獲,跟她馬上要被抄家滅族似的,自個兒急得抓心撓肝,卻仍不舍得叫醒寶玉,讓他費心,千叮咛萬囑咐誰不許吵醒寶玉。
這會兒見寶玉自個兒撞出來,心底還埋怨晴雯等人不中用,連個人都看不住。
“二爺,沒事,老太太在屋裏跟二老爺商量事情,二太太她們都在等着聽信呢!”襲人哄着寶玉道。
寶玉不信,“沒事怎麽太太她們都……”
襲人還要編說辭,探春忽然插口道:“都到這時候了,你還瞞他作甚!該當讓二哥出頭才是。”
鳳姐望了望探春,想起賈琏此刻便和賈政一道在賈母房中議事,垂了頭不說話。
王夫人被軍兵話語吓住了,此刻還沒緩過神,只閉着眼念“阿彌陀佛”。寶釵見狀,也附和道:“便是這個理。我們都是女眷,拿不出什麽主意。原早該讓寶兄弟出面的。”
襲人接連被指責,紅了臉,躲到寶玉身後。
而寶玉本只是好奇,卻聽衆人一個個指着他出頭,忽然心虛起來,怯生生問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探春聽他這般問,一下子紅了眼,帶着哭腔道:“咱們府上被官兵圍了一夜啦!”
“官兵圍咱們作什麽?難不成是保衛的?”寶玉不以為意道。
探春聽了他這話,眼神裏的光芒陡然暗淡下去——榮國府當真無望了嗎?
迎春站在一旁,靜靜看着探春,滿腦子卻都是呆在賈母房裏的賈琏。
寶玉是指望不上的,那哥哥呢?
就連寶釵最是善解人意的,聽了寶玉的話,也忍不住皺眉。
不提衆人各有心思,賈母房中久久無聲,忽地傳出一聲叱喝:“糊塗!好好的榮國府非要毀在你們手上。”
緊跟着便是賈政高聲叫請大夫,賈琏奔将出來。
鳳姐頭一個迎上前,“怎麽了?可是老太太……”
“老太太氣暈過去了,快請太醫!”賈琏截口道。
“可是,這會子,上哪裏去尋太醫。”鳳姐一面跟着賈琏往外跑一面焦急答道。
賈琏奔走腳步也頓住了,正是!外面軍兵圍着大門,出都出不去,上哪裏請太醫呢?
“橫豎也得試一試,總不能讓老太太就這般暈着吧!”賈琏跺腳道。
鳳姐點頭不疊。
兩個人剛沖到院門口,鴛鴦又沖了出來,“琏二爺、二奶奶快留步。老太太醒過來了,點名要見您二位。”
賈母如今便是整個榮國府的主心骨,賈琏并鳳姐聞言,掉頭又往回跑。
至此,王夫人才稍微回過神,跟着要往裏闖,卻被鴛鴦攔住。
“二太太,老太太說了,現下事多,還得二太太操持家務,不能讓奴才們亂起來。至于旁的事,有他們爺們操心。”鴛鴦道。
“我……”王夫人張了張嘴,到底說不出什麽話,又退了回去。
扶着她的李纨,看見鳳姐進了內室,眼裏冷光一閃即逝。
迎春摟着惜春靠廊柱站着,探春卻是冷哼一聲。
只有寶玉聽聞賈母暈倒了,二話不說,已先沖進屋去。
此時,看着賈母拉着賈琏的手殷殷囑咐他“定要尋着機會去求見林如海”,寶玉突然跳出來道:“老太太,讓我去見姑父。正好,我也許久沒見林妹妹了。”
寶玉猛地插将進來,賈母這才注意到他。又聽見他這般說,任憑賈母最是溺愛于他,也不由得大搖其頭。
寶玉還不知輕重,賈政卻正好有氣沒處撒,一把扯過寶玉,劈頭蓋臉就是一通數落。
“什麽林妹妹?你腦子裏除了姐姐妹妹還有沒有旁的東西?謀逆是株連九族的大罪,你……”
賈政還待“侃侃而談”,賈母痛斥道:“行了,現在就是你教兒子的時候!還不去看你大哥那頭兒有沒有回音過來!”
賈政立時住了嘴,倒退着出去。
寶玉卻已被吓傻了。
賈母搖搖頭,重又抓住賈琏的手,語重心長地道:“原是祖母老了,許多事有心無力又看不清了。但,好歹我這張老臉還有些用處。你就出去說我病了,煩他們請大夫。不行,就讓他們把如海找來。行圍中人,除了如海便只有蓉哥兒。蓉哥兒哪裏指望得上?”
賈琏不停點頭。
賈母說了這許多話,早沒了氣力,揮揮手,眯眼歪倒在床上。
賈琏便和鳳姐告退出來。寶玉渾渾噩噩跟着,到了還不清楚究竟怎樣了。
這頭兒,賈琏拿了真金白銀去求李解,那邊兒,賈蓉終于打馬回府了。
且說賈蓉,跟在林如海身邊,鞍前馬後,跑了整夜,雖然沒派上大用場,但是在最後“蕩寇”環節還是幫了林如海不少忙,也算立了大功。
只是,寧國府也是孟皙一黨中人,賈蓉所作不過功過相抵。論功行賞時候,自然沒他的份。卻也沒人限制賈蓉自由,這不,天亮後,戰場清掃完畢,大隊人馬都回了京。林如海被宣入行轅主持事宜去了,賈蓉沒人招呼,得了令牌,獨自回了府。
賈蓉到了寧榮街,一眼瞅見街上軍兵,便知昨夜這裏八成也都是刀光劍影,不禁暗自慶幸。
而寧國府門前看守之人名喚王铨,也是京郊大營軍兵,卻不認識賈蓉。
幸好賈蓉有通行令牌,還有賢親王府腰牌。待賈蓉通報姓名後,王铨想了想所得指令——許進不許出,大方放了賈蓉進門。
而寧國府內,賈珍自打半夜裏火把亮起,便幾乎吓出病來。
全因他心中有鬼,人雖不在圍場,卻聽了賈蓉的話,知道勝敗在此一舉。待賈珍親自去大門口打聽後,得到與賈母一般無二的回答,甚至語氣上遠遠不如時,賈珍便知大事不好,一跤坐倒,登時人事不省。
尤氏和秦可卿張羅着将他送回房裏,賈珍便發起燒來,滿嘴胡話,有些話語甚至不能讓人聽見。尤氏無奈,只能獨自困在他床前伺候。
幸虧秦可卿持家有方,還能震得住下人,寧國府才沒有亂起來。
這會兒,賈蓉回來了,人都快走到自家院子裏,秦可卿才得了信,趕忙迎出來。
秦可卿一見賈蓉,眼淚便止不住地流下來。
賈蓉也哽咽難言,一把将秦可卿攬進懷裏,好半晌才道:“放心吧!我們不會有事。但是,但是……”
秦可卿心裏隐約有了猜測,擡起頭來,通紅着雙眼問道:“他,他死了嗎?”
成王敗寇。秦可卿了解孟皙的性情,敗對于他來說,就是死。
賈蓉點點頭。
秦可卿複又低下頭,喃喃道:“我料到了。可是,他比我聰明了那般多,怎麽會猜不到?”
淚水随着她的話語滾落,濕了賈蓉的胸口。
“蓉兒,蓉兒,可是你回來了?”賈珍掙紮着從房裏沖出來,正看見賈蓉與秦可卿抱在一處。
秦可卿聞聲,忙推開賈蓉,低頭飛快抹幹眼淚。
賈珍卻看也不看她,在尤氏攙扶下,直奔賈蓉而來。
賈蓉望着不過一夜之間看去竟像是老了十幾歲的父親,冷若冰霜的面孔上還是有了一絲松動。
“蓉兒,蓉兒,你跟爹說,王爺、王爺他是不是,是不是……”賈珍狠狠抓住賈蓉手腕,狀似瘋癫地問道。
賈蓉本還想讓父親多擔心一陣,進而徹底死了參與奪嫡的心思,此刻見他這樣,再不忍心,先搖頭後點頭道:“孩兒向聖上檢舉了孟皙。孟皙謀逆行刺被抓現行,如今已經以死謝罪。聖上隆恩,将其貶為庶人,全家流放平安州。”
賈珍再次兩眼一黑,暈了過去。
尤氏忙着給他掐人中。
良久,賈珍再次醒轉,第一件事還是抓着賈蓉追問:“那咱們家呢?咱們家呢?聖上有何旨意?你不是投誠了嗎?不是還檢舉,檢舉了逆賊孟皙嗎?為何,為何還有軍兵圍府?”
難為賈珍,剛醒過來便連珠炮似的說了這麽多話。
賈蓉看着他爹眼睛裏的驚慌失措,緩緩開口道:“盡人事聽天命。孩兒所為,不過将功贖罪。到底聖上肯不肯放過咱們,只能聽天由命了。”
“聽天由命?”賈珍拔高了嗓門,十指又幾乎嵌進賈蓉胳膊肉裏。
“就沒有其他法子了?”賈珍絕望追問。
賈蓉沉吟片刻,沉聲道:“除非,除非表姑姑願意出手相助。”
“表姑姑?”賈珍、尤氏并秦可卿異口同聲問道。
“便是敏姑奶奶的女兒黛玉也。”賈蓉鄭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