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紅塵滾滾
轉眼兒, 已經過去十日有餘。
京城的天兒, 卻還沒有放晴。
外城的車馬還是每日照舊進進出出, 南來北往的商賈、慕名而來的游人士子, 仍舊要踏破繁華都城的門檻。
叫賣聲、唱曲聲、嬉鬧聲,聲聲入耳。
只是, 街道上再不見高頭大馬拉的車,脂粉鋪裏再沒有了插花對鏡的美婦貴女, 就連秦樓楚館也唱起了空城計。
外城與內城的分界線, 劃出了兩片天地。
外城的喧嚣刮不進內城,就連盛世太平暖煦的風也吹不進內城之中。
外城、內城、皇城,彼此之間忽然泾渭分明的如同高山,一天見着四季。
門戶禁閉的內城大街上,盛夏的風卻卷着落葉刮過。
街上, 空無一人。家家戶戶, 大門禁閉。
林如海騎馬歸家, 身前身後一群持槍士兵拱衛。
他木然坐在馬背上,滿腦子都是适才桌案上那疊厚厚的呈表。
過從甚密, 私相授受, 暗中勾連,姻親相護……
上至當朝一品, 下至軍營一個小小的看門兵卒,哪怕只是曾經跟孟皙府裏下人單獨喝過茶,都被人扒出來了。
凡是跟孟皙有一丁點兒關系的人,都被朱筆圈好, 只等聖上禦裁。
所有人,草木皆兵。
幸好,皇帝感念林如海忠心耿耿,不曾讓他去當抄家宣旨的官員。他還能自欺欺人一下,假裝看不見,聽不見,不知道京城現下血流了多少……
可是,旨意不用他去頒布。調查的事卻是他全權負責。
誰讓他曾是禦史,又是勳貴出身,前岳丈是一門雙國公的賈代善賈府,兵權在握,還是廢太子座師。現岳丈既是重臣又乃宗親。他自己更是翰林出身,兩榜探花。
清流名仕勳貴世家文臣武将,他統統都沾邊兒,兩邊都當他是自己人。就連,皇帝讓他主持查處謀逆大案竟都沒有人有怨言!
這可卻苦煞了林如海!
君臣父子、同袍之義,甚至親親恩情,盤根錯節,糾結在一處,剪不斷理還亂。何況,事關謀逆,最是機密不過,全是捕風捉影,端看聖上心意,更加無處說理去。
可把堂堂一個林如海愁成了耄耋老朽,眼瞅着,腦門都禿起來了。
偏偏,從前頂大用,在這次圍場設局中發揮至關重要作用居功至偉的賢親王那夜受了驚吓再兼邪風入體,一下子病倒了!
且病得又急又兇,不僅不能理事,竟還整日發燒昏迷,連帶着永玙也要長伴床頭侍疾,半點忙也幫不上了。
至于成年皇子們,雖然各個卯足了勁要利用這個案子好好出出風頭,把案子辦得漂漂亮亮的。可是皇帝卻不願意讓他們卷進漩渦之中,把他們一個二個都摘得幹幹淨淨,還統統關了起來,下旨都給他老實呆在家裏讀書。
更別提閣老們了,個頂個的精似鬼!林如海還沒去找他們,已經一個個尋了由頭,走脫的不見蹤跡了。
剩下的,不是傻瓜就是二貨,能幹活的,願意幹活的,五個手指頭都數得過來。
林如海忙出了一嘴燎泡,看折子、密文,熬得整宿整宿不睡覺,眼底黑影如同墨汁。接連忙活十天,今日才終于略有頭緒,林如海上書皇帝後,抽空回家看一眼。
這邊廂,他渾渾噩噩剛擠進家門,迎面就撞見楊毅。
原來楊毅在此,早已等候他多時。
那日圍場裏發生的事情,林如海沒來得及跟楊毅說明,但是黛玉早一五一十都跟他說過了。
林如海乍見楊毅,竟驀然有了物是人非之感,通紅的雙眼裏隐隐有了淚意,把住楊毅雙臂,便是一聲帶着哽咽的慨嘆:“二弟!”
楊毅知道林如海一個文臣,參與平亂,也是九死一生,心情亦是十分激蕩,朗聲回道:“大哥!”
兩人身後,并排站着的黛玉與應妙陽:……
應妙陽有點吃味,酸酸地問:“他倆多久沒見了?”
黛玉忍笑,“大概小半個月。”
“哼!”應妙陽輕哼一聲,下巴擡得老高。
再後面一道來接大哥的孫氏,暗暗記住,看樣子回去得給相公上上課了!
另一頭兒,把臂對視哥倆好的兩人可沒覺出半點異常。
楊毅見林如海氣色不佳,反手就扣上他脈門,見脈搏除了稍顯虛浮外,并無不妥,這才放心。又讓林如海張口,看罷舌苔,确定沒問題之後,才撒手,放大哥、大嫂并侄女(徒弟)一家三口團聚。
好不容易排上隊的應妙陽卻也不是不懂事的,看見林如海憔悴模樣,心疼得不行,适才那點沒影子的不滿早跑到九霄雲外去了。一面埋怨他不注意身子,一面細細詢問這幾日用飯飲食并休息事宜,事無巨細,比貼身服侍的丫鬟還盡心。
黛玉跟在後面,應妙陽問一句,她點一下頭。到後來,幹脆站定,讓他倆說話去了。
反正,她想問的,應妙陽都會幫她問出來。
林如海初時還不覺得,畢竟也是新婚,正是情濃時候,後來見衆人都站着,看他倆說話,忽然忸怩起來,紅了面皮,以手握拳抵在唇邊,咳嗽一聲,小聲道:“妙陽,大家都在,回頭再說。”
應妙陽卻不以為意,豪邁地一揮手,“怕什麽,都是自家人。弟妹不會笑話咱的。”
孫氏也是妙人,見林如海窘迫,壞心思上來,插話道:“正是。大哥大嫂伉俪情深,我們羨慕還來不及,哪裏會笑話?”說着。湊近楊毅身邊,歪頭看着他微笑。
楊毅摸摸鼻子,也回望過去。
四目相對,都是欣喜。
剩下黛玉,捂着嘴,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忍住笑意,小肩膀憋笑憋得一聳一聳的。
林府人口簡單,應妙陽嫁過來後,也只是帶了幾個貼身伺候的丫鬟,并無外人。
應妙陽早張羅好了,五人就在她和林如海新辟了的居所院中葡萄架下,擺了桌用飯。
席間,衆人不約而同将近來京城中發生的事回避過去。應妙陽打頭兒,專挑了家中趣事說與林如海聽。像什麽黛玉近來做了好幾個香囊,卻不知送誰。還有府裏孔雀最近開始掉毛了。你拿着它的羽毛滿院子跑,它就會追着你開屏,比美人在前還管用。
逗得林如海哈哈大笑。
楊毅也拿着文章上的問題來請教林如海。借着林如海指教的工夫,一便教了黛玉。
就連孫氏,也将替黛玉掌握海運生意時聽來的逸聞趣事說與衆人聽。
一頓飯,其樂融融。
可惜,時光飛逝。轉眼兒,宴席散去。應妙陽、孫氏帶着黛玉離開,留下林如海和楊毅談正事。
黛玉等人才走,林如海便變了臉色,負手站起身,遙望暗沉天幕上幾粒屈指可數的星子,沉聲道:“賢弟,愚兄近來看見了太多生死,就這十日內,京城有頭有臉的人家已經空了五六戶。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愚兄、愚兄實在想告病。”
楊毅看着林如海雖仍筆直,卻清瘦得似乎一陣風便能刮倒的身子,咬咬牙道:“大哥,萬萬不可。”
林如海吃驚回頭,問道:“怎麽?難道賢弟認為我應該趟這趟渾水?”
楊毅搖頭,低聲道:“不該。可是,大哥如今鞋子早濕了,抽身已然太晚!何況——”
“何況什麽?”林如海追問。
“何況,告病這一招賢親王已經用了。平亂護駕的兩位功臣,一起告病,讓旁人看了做何感想?哪怕不提旁人——”楊毅用手指指了指天,示意皇帝,“就是那位也不會放過您。”
“此話怎講?”林如海糊塗了。
他忠心為主,不過不忍看殺戮血洗場面,怎麽也會得罪皇帝呢?
楊毅忽然苦笑起來,“大哥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您既然做了忠臣,便得忠心耿耿一輩子,事事為君分憂,想君所不曾想,做君所不能做。如今,那位最想要的是什麽?”
楊毅見林如海似懂非懂,局中者迷模樣,以手指沾酒,在石桌上寫道:“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其實就連大哥您,在那位心裏,也不一定完全清白。您的身世、地位、姻親、座師,在在都撇不清。”
“只是,誰清白誰有罪,根本不重要。從來重要的都只是,那位覺得誰清白。”楊毅補充道。
同樣的話,楊毅也說給黛玉聽過。
彼時,黛玉又拿了稚子何辜的話來問楊毅。
楊毅沒有回答,只問黛玉,若她是父親林如海,奉旨徹查逆黨案件,該如何處理?
黛玉沉思一日一夜,腫着兩只眼睛來回他——全憑聖意。
楊毅便笑了,撫着黛玉的頭頂,又是心疼又是欣慰。
“生殺予奪在手,少不得噩夢連連。玉兒呀,你生來不凡,若能離了這三丈紅塵,抛卻這憂思種種,當成人間仙人!”楊毅情不自禁道。
黛玉又想起了曾經還魂時聽過的《紅樓夢曲》,那引愁、度恨仙女們說的話——你原是天上一株仙草,受了旁人灌溉之恩,非要去那紅塵俗世還淚。如今終于歸位,實在可喜可賀!
“縱使紅塵愁緒三千丈,來過,痛過,笑過,癡過,便足矣!”黛玉揚手,昂然道。
玉面迎着朝陽,美麗“跋扈”地讓人不敢逼視!
“好!”
“好!”
“好!”
三聲稱贊同時發出。
卻分別是應妙陽、孫氏與楊毅。
四人相視而笑。
“賢弟,賢弟……”楊毅說着話突然走神,只笑眯眯望着自己,倒把林如海看毛了,忍不住推他道。
楊毅回過神,看見面前林如海那張和黛玉頗為神似的臉,脫口問道:“大哥谪仙也似人物,在這紅塵俗世掙紮卻是為何?”
林如海被楊毅問得莫名,見他沒頭沒尾打起機鋒,以為他別有深意,捋着胡須沉吟片刻道:“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聖賢道,我亦認同。紅塵滾滾,惹一身塵埃又何妨。我心無塵,何須拂拭?”
林如海說着,似乎想通了什麽事,用力一拍楊毅肩膀,贊道:“好一個俊也!一語驚醒夢中人!愚兄有計了!”
只是走神後又被林如海并黛玉風采迷了眼的楊毅傻呼呼撓撓頭,腹诽:我說什麽了?
那邊廂,告病在家,閉門謝客,和兒子下象棋,比射箭,鬥雞走狗侍花弄草閑磕牙的賢親王忽然望天打了一個大噴嚏。
面前擺放整齊的象牙牌忽然一齊兒晃了晃,其中一張牌受力不住,噗地倒下。
賢親王妃一看,手中牙牌刷地推倒——和了!大殺三方!
就坐在賢親王下首,已經摸到自家牌面,萬事俱備只欠東風的永玙默默将牙牌又放回原位,将腰間僅剩的一塊玉佩放上了桌。
但是,哪怕外衫都輸掉了,他懷裏藏着的黛玉親手做的那個香囊,連袋口都沒露。
作者有話要說: 本章我寫得很開心!希望,小天使們看得也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