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漏屋連陰雨
“哎呦!”那人低呼一聲, 卻馬上忍住, 捂着頭又要往外退走。
“是誰?作甚鬼鬼祟祟的!”賈母斥道。
那人只得又掀開簾子, 低着頭走進來。
卻正是襲人。
賈母眯眼看了, 不解問道:“你來幹什麽?”
“我、我、我……”襲人素來伶俐,這會兒卻磕磕巴巴半天說不出一句囫囵話。
她原是見外面情況不對, 恐怕擾了寶玉休息,爬起床四處打聽一圈, 沒有一句準話。又去了王夫人院裏, 還是不見動靜。沒奈何,這才又轉回來。恰好聽見賈母叫人,襲人鬼使神差就進了屋。不成想,受了無妄之災。
鴛鴦看不過眼,給她打圓場道:“襲人八成是聽見老太太叫人, 來幫忙的。”又轉頭對襲人道:“好妹妹, 這裏不用你幫忙。你且去看着寶二爺, 夜裏亂,莫吓着他。”
賈母寒着臉, 不應聲。
襲人如蒙大赦, 趕緊腳底抹油,跑掉了。
這邊廂, 賈母已穿戴停當,剛走出內室,迎面就看見鳳姐并賈琏夫妻束手站在屋子當間。
鳳姐見賈母出來,慌忙迎上前, 扶住賈母。賈琏也不用賈母問,直接将他适才去探問得到的情況說了。
“孫兒無能,只打探出守在外面的軍兵竟都是京郊大營的人馬。各個黑着臉,問什麽話都不說。孫兒塞銀子過去,還好險被……聽他們說話意思,竟是要……”內有隐情,不好當着滿屋子丫鬟的面兒直說,賈琏只得語焉不詳。
可是單看他面上神情,賈母也全猜透了。
她活的歲數大,也曾見過這等場面,故而便更加驚心,顫抖着手摸到椅子坐下,艱難開口道:“琏兒做得好!你爹,哦,他一時過不來。”
賈母想起東院和這邊兒隔着一堵牆,心裏忽然堵起來。不知道赦兒院裏這會子什麽情形?
再想起都到這等關頭了,還癱在女人肚皮上的賈政,賈母氣得倒豎了柳眉。
“來人,把二太太叫來。”賈母吩咐道。
鳳姐和賈琏面面相觑。
她夫妻二人原也在熟睡,半道上被平兒隔窗喚醒。鳳姐當機立斷讓賈琏去打聽消息,自己直奔王夫人住處。
實在是賈母年歲大了,這等事,怕萬一吓着她,有個好歹。
誰知,王夫人竟病了,在床上一時起不來。再聽見去叫賈政的下人回禀說賈政酒醉,還在趙姨娘房裏睡着,鳳姐簡直目瞪口呆。無奈之下,只得奔賈母院中來。
“老太太,兒媳來了。”賈母這邊派去尋王夫人的下人還沒出院門,王夫人便在金钏攙扶下走将進來。
黃兮兮一張臉,兩邊太陽穴還貼着膏藥。釵橫發亂,衣裳也只是中衣外面加件大衣裳。
賈母眉頭越擰越緊,“你這是怎麽了?”
“兒媳不中用,這時候竟病了。頭疼的緊,這才來晚了。”王夫人有氣無力道。
賈母揮手讓她先坐下,“你家老爺呢?”
王夫人垂了頭,幽幽道:“老爺,今晚歇,歇在趙姨娘處……”
“呵,你今日倒賢惠的狠!”賈母扔下這句話,再不多說,扶着鳳姐的手徑自出門。
王夫人回頭,愣愣看着兀自搖晃的門簾,銀牙咬碎了。
那頭兒,趙姨娘處還是一片風平浪靜。
原來,來尋賈政的人都被王夫人手底下人擋回去了。賈政還在呼呼大睡,趙姨娘倒是聽見聲音,醒了過來。
趙姨娘蹑手蹑腳下床,推開門,逮住在門外晃蕩的丫鬟,詢問:“外面怎麽這般亮?你們走來跑去鬧什麽?”
丫鬟驟見趙姨娘起身,唬了一跳,眼珠子亂轉,睜眼說瞎話道:“外面官兵抓賊,俺們在看熱鬧。”
卻是歪打正着。
“抓什麽賊?還能跑到咱們府上不成?哎,那人是誰?怎麽像二太太屋裏的彩雲。”趙姨娘說着話,忽然看見彩雲身影一晃而過。
丫鬟恐怕再多耽誤,被趙姨娘看出來王夫人有心瞞着她,随便找個由頭就要溜掉。
趙姨娘嘴上雖在問,心裏卻念着賈政,橫豎老爺在自家屋裏,能有什麽事?趙姨娘轉身就要進屋。
“姨娘留步。”待書小跑着過來,喘着氣喚道。
趙姨娘疑惑回頭,看着大半夜跑來自己院子的待書,劈頭蓋臉就問:“可是三姑娘出事了?”
待書搖頭,眼睛若無其事瞥了趙姨娘屋裏丫鬟一眼。
那丫鬟本要走了,見待書過來,忽然停步。
趙姨娘再愚笨,也覺出了不尋常,“你去給我端杯茶來,我口渴了。”
那丫鬟心不甘情不願離開。
待書忙附到趙姨娘耳邊,将官兵圍府,旁人都去了賈母房中,只有二老爺,巴巴被請了好幾趟,單說睡死在她房中的事竹筒倒豆子全說了。
趙姨娘聽完,雙眼瞪得溜圓兒,插腰就要罵人。
王夫人忒也狠毒!殺人不見血!大難臨頭,還要先弄死她!趙姨娘想着這些年她日日夜夜伺候王夫人,不敢有半點怨言,全沒想到她面上裝的菩薩也似,背地裏卻……
趙姨娘眼中含淚,待書趕緊勸住。
“姨娘勿惱!現下不是置氣時候。俺們姑娘巴巴使了我來,就是怕姨娘萬事不知。如今,還來得及,快快叫醒二老爺才是。”待書邊說邊将趙姨娘往房裏推。
趙姨娘也緩過神來,心知還是探春貼心,嘴上不說,心底暗暗記下,回身就去叫賈政。
待書見事情忙完,緊趕慢趕又往回跑。
“可見着了姨娘?”探春扒着門框,遠遠望見待書就追問道。
待書連連點頭。
幾人鑽進屋裏。
屋中炕上,迎春和惜春并排坐在一處。只餘李纨,怕賈蘭受驚,去了他房裏。
“二老爺可起了?”探春再問道。
待書答:“起了,起了。奴婢眼看着姨娘房裏點了燈才走的。”
“琏二哥可有回話來?”迎春又問。
賈赦和邢夫人被關在東院過不來,是什麽情況,一時間誰也不知道。迎春憂心,只能指望賈琏探聽出些許虛實。
待書卻不知了。
翠墨剛才和司棋一道去了賈母院裏打探,先行回來報信,見迎春問,忙答道:“琏二爺也不曾見大老爺和大太太。不過見了圍府的官兵。聽說目前只是圍着,因為什麽不許走動,卻不清楚。”
“那東府呢?”惜春雖小,到底賈珍是她親哥哥,如何能夠不擔心?
“東府這會兒比咱這邊兒還亮呢,燈火通明的。想來都已起了。并沒有旁的什麽聲音,應該也是無礙的。”入畫往兩府相鄰的牆邊望了又望,這才回答道。
“合着還是什麽也不知道。”探春氣惱道。
衆人聞言,本就蒼白如紙的臉色愈發白了三分。
那頭兒,賈母竟換上了诰命服色,在鳳姐和賈琏左右攙扶下,走到榮國府角門。
角門才開一線,便有軍兵長、槍槍尖抵進來。
“聖上有旨,抓捕逆黨,各家各院,一律關門閉戶。違者,皆以逆黨論處。”軍兵喝道。
“逆、逆黨?”鳳姐腳下一軟,幾乎坐倒。
平兒上前一步,架住她。
賈琏也是面無人色。
“之、之前還、還未說,說——怎、怎地謝一會兒就、就……”哆哆嗦嗦,半天也沒把話說完。
賈母見狀,知道這兩人到底還是太年輕,已然靠不住,回頭問道:“二老爺還沒來?”
鴛鴦忙答:“在往這邊兒趕了。”
賈母又瞪了縮在後頭不說話,這會兒已經吓得軟倒在金钏懷裏的王夫人一眼。
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東西!這種時候了,不分輕重,非要弄死一個姨娘!這就是你王家教出來的好主母!
連累的鳳姐也讨了賈母的嫌。
那邊兒,薛姨媽并寶釵,就住在梨香院,有大門直通大街,都能聽見軍兵們來回走動間铠甲、兵刃碰撞的聲音。
幸好薛蟠坐了一個月牢,又因禦下不嚴,挨了三十板子,如今已被薛姨媽拿錢贖了回來,正在房裏歇息,讓薛姨媽省了心。
但是,好好的院子被人帶兵圍了起來。薛姨媽就是心再大,也慌得不行。
還是寶釵有主意,扶着她來尋王夫人。
卻趕上王夫人去了賈母院中。
薛姨媽和寶釵又趕着去追。到了賈母院裏,賈母又出去了。就這般,好不容易追上衆人,也快到了大門口。
待薛姨媽才将站定,就聽見軍兵喝斥,一律以逆黨論處!薛姨媽哪裏經過這種事,當時就吓暈了過去。
寶釵并莺兒又是掐又是喚,好半天才将薛姨媽叫醒。
薛姨媽醒轉,第一件事就是抓着寶釵的胳膊,哭道:“都怪我,都怪我,原應該聽你哥哥的話,早尋了宅子搬出去就好……”
寶釵聽見薛姨媽這般說,連忙輕輕捂住她的嘴,低聲勸道:“老太太她們就在前面,這事兒定有個說法,母親先不要慌。”
薛姨媽卻聽不進去,只是一味抹淚。
前面,王夫人也好不到哪裏去。她原以為不過是城裏哪戶人家鬧了賊,還滿心借此作伐。如今看着這情況,難不成是大難臨頭?
王夫人徹底慌了,六神無主,一心只想找到賈政。可是,賈政這會兒還在穿靴子……
可憐賈母這麽大歲數,遇見大事竟只能獨自出頭!
賈母正正衣冠,從腕上捋下一對紅玉手镯,用手帕裹了,也不要旁人攙扶,自己遞了出去。
“老身乃老國公之妻史氏,有些話想問一問軍爺——”
那帶隊的軍兵也是個懂事的人,名喚李解,聽聞賈母親自開口,趕忙打斷道:“老太君客氣了,叫屬下如何受得起!屬下父親原也是榮國公麾下一員小将。今日實在是皇命難違,不得已冒犯了,還望老太君見諒。”
還好,還好,這人父親竟是賈代善舊部,總算還有說話餘地。
賈母與賈琏對視,都從對方眼中看出了欣喜。
賈母一面說話,一面示意鴛鴦将镯子送過去。
可是,鴛鴦再次遞出去的镯子,李解卻仍是無論如何也不肯收。
“老太君,不是屬下不給面子,實在是……旁的咱們也不能多說,您還是在屋子裏等消息吧!”李解拒絕道。
停了停,似乎想起什麽,李解又接道:“吏部侍郎林大人可是府上——”
“姑爺!林大人正是榮國府的姑爺!”鳳姐不等賈母回話,着急開口道。
“既如此,老太君可放心些。若有林大人擔待,想來府上應無大礙。”李解本是京郊大營一個檢校,被調派來此。恰好去京郊大營傳旨調兵的人就是林如海。
那時,李解見了林如海的面,又因為父親曾為榮國公效力,知道林如海是賈代善的女婿。就是有這一層關系在,他才肯冒着大不韪與賈琏并賈母稍微周旋。
賈母松了口氣,深深望了李解一眼,沉聲道:“小将軍恩義,老身記下了。改日,讓、讓琏兒親自登門拜謝。”
賈琏是賈赦嫡子,榮國府繼承人,由他親自去拜謝,意義自然不同。
“那如何敢當?”李解笑着,抱了抱拳,道,“老太君并琏少爺請回吧!”
事已至此,賈母也只能從善如流,帶着衆人回去。
賈母這邊兒都走出老遠了,賈政才奔将過來。
“老太太,老太太,如、如何了?”賈政氣喘如牛地問道。
賈母狠狠剜他一眼,“問你媳婦兒去!”說罷,扭頭離去。
賈政一頭霧水,看看賈琏又看看還一灘泥似的王夫人,想起趙姨娘哭訴話語,心底火氣蹭蹭直竄,卻又不敢獨自去問外面駐守的軍兵,憋着一肚子火,硬着頭皮去追賈母,邊跑邊問道:“老太太,老太太,到底出了什麽事?”
作者有話要說: 一更。如果我争氣的話,會有二更。
接下來,賢親王和永玙裝病躲懶了,親家公林如海要跑斷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