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女子共負榮辱
風過, 裹挾着一絲淡淡的血腥味。
孟皙緩緩倒下。
卻沒有摔到地上。
皙王妃接住了他。
“王爺, 您慢走, 等等我。”皙王妃看着孟皙眼裏消逝的光芒, 平靜開口道。
敗就是死,這是他們的約定。一将功成萬骨枯, 何況争王稱霸?
皙王妃藏在身上的匕首早被侍衛們搜走了,所以, 她默默拔出孟皙胸口的匕首。
血流出來, 染紅了他們的衣衫。
“爹、娘——”
身後是孩子凄厲的哭聲。
站在皇後娘娘背後的黛玉再看不下去,扭過了頭。
“稚子何辜!”一直背對着衆人的皇帝突然開口道,“孟皙叛逆謀反,罪大當誅。朕念在叔侄一場的份上,着奪其爵, 貶為庶人。楊氏及其子女流平安州。”
語罷, 轉身離去。
餘下衆人, 高宣聖恩浩蕩。
手中握着的匕首,堪堪只離心口一發之隔的皙王妃楊氏, 聽着兒女聲嘶力竭的哭泣, 匕首無力滑落。
利刃紮入暗紅的土裏。
生死相随容易,但是稚子何辜!
“咳咳……”一直強撐着的賢親王忽然佝偻下背, 手捂住嘴,咳喘不止。
“父親,您沒事吧?”永玙駭了一跳,急忙問道。
整個計劃裏最危險的便是他父親。
而他不過是個出頭鳥, 做先鋒軍分散孟皙的注意力。所謂與霍霖的賭注,也不過是誘敵深入、分而化之的借口。
待比試開始,人群散入圍場之後,預先調配來的皇帝親兵并九城巡防人馬等諸多兵馬便在林如海等人的帶領下,悄無聲息地搗毀了孟皙他們在西南角一帶的埋伏,截斷他們彼此間的聯絡,并不知不覺中替換了孟皙原來的手下。
就連孟皙後面的伏擊得手,那些蒙面的黑子刺客也早都換成了皇帝的人。
一切都只不過是為了推動孟皙兵行險招、圖窮匕見,而做給他看的一場戲。
從始至終,皇上都抽身事外,早立于不敗之地。孟皙兵變只能有失敗這一個結局。
可是在這場戲裏面,有一個人時時刻刻都處于極大的危險之中,那人便是李代桃僵做皇帝替身的賢親王。
如果适才孟皙眼見事情敗露,非要拼個魚死網破,立取賢親王的性命,到時永玙可是連哭的地方都沒有。
幸好,幸好!
直到火把全部亮起,永玙親自将賢親王從禦辇內扶出來,握住了父親的手,他的雙腿才停止顫抖。
可是現下,看着父親的狀況,難不成是受了暗傷?永玙心裏滿是惶急。
好半晌,賢親王才停止咳喘,擺擺手,低聲道:“為父沒事,但是,聖上怕是——故而才這般急迫。”
之前,孟皙誤把他當成皇帝,說了他病入膏肓,命不久矣的話,如今看來,絕不會假。那麽,便是皇帝在說謊。
這天兒,還是要變了。賢親王想着,握着永玙的手暗暗使勁,眼裏神色深邃幽微。
永玙後背一僵。
“為父要告病,你也在家,從此閉門侍疾。誰來,都不許見。”賢親王冷着臉命令道。
永玙知道輕重緩急,謀逆案發,這會兒已經死了一位皇室王爺,明日天一亮又要有多少人家被抄家滅族,簡直不敢想象。
賢親王府此番既立了頭功,也招了大恨。孟皙倒了,賢親王府在皇上和皇子們眼中卻會越發紮眼。
若不急流勇退,便是兔死狗烹。
前車之鑒,不可不防。
“孩兒知道。”永玙躬身答道。
恰好這時候,傳旨太監來宣賢親王并永玙見駕。
賢親王回頭剛要答話,忽然兩眼翻白,原地栽倒。
永玙一把将他抱在懷裏。
“太醫,快宣太醫……”永玙大叫。
混亂中,正帶着兵馬走過的林如海被傳旨太監抓住,如見了救星般拽入皇帝行轅帳篷。
…………
回京的馬車上。
應妙陽和黛玉對面而坐,都默不作聲。
皇後娘娘鳳駕便在林府馬車之前。
遇襲雖是一場戲,但是當時為了能順利瞞過孟皙一黨的耳目,消息藏得死緊,連皇後娘娘都不曾得了半點口風。水火無情,刀劍無眼。皇後娘娘多少還是處于危險之中的。
就拿驚馬來說,馬兒受驚,誰也控制不了。何況彼時,應妙陽與黛玉并不知情,最起碼不能完全确定一切只是一場戲。
所以,黛玉救駕的功勞是實打實的。
皇後娘娘感動之餘,張口就要認黛玉為義女,封她做公主。幸好被聽聞賢親王獨自回府不放心追回京卻被迫半道折返的賢親王妃攔下。
那日,永玙還是留了心眼,三言兩語将賢親王妃騙回了京。哪知,賢親王妃馬車還沒走到城門口就被守城官兵攔了回來。
原來全城都已戒嚴。賢親王妃詢問官兵可曾見過賢親王車駕,竟都未見,心知有異,急忙趕回。
此時一切都已塵埃落定。賢親王妃得知賢親王并永玙所作所為,吓得幾乎昏厥過去。又見賢親王昏迷在床死活不醒,旁人不敢怪,揪着永玙狠打了一通。
永玙長這麽大也沒挨過母親的打,平白為了父親受屈,卻也一句話不敢說。
直到帳篷裏再沒二人,永玙才将父親裝病的話說了。賢親王也适時睜眼,怪模怪樣做了好幾個鬼臉哄媳婦兒開心。
賢親王妃這才破涕為笑,又心疼起永玙來了。後來想起皇後娘娘受驚不小,巴巴跑來看望。
正趕上皇後拉着黛玉的手不放,非要認義女。
“娘娘,不能亂了輩分。您要是認黛玉做義女,那,那她豈不成了玙兒的姑姑。要是讓玙兒知道,恐怕,恐怕……”賢親王妃忙不疊給應妙陽使眼色,從皇後娘娘手中将黛玉換出來,悄悄附耳說了上面的話。
“娘娘若想親近些,不用做義女,侄孫媳婦兒也是可以的。”賢親王妃“得寸進尺”道。
皇後娘娘卻不松口了。這麽好的姑娘,不做女兒,确實娶來做兒媳婦、孫媳婦也不錯。但是皇後娘娘突遭大變,一時還沒心思多想,只是也不舍得就這般便宜永玙了。
那頭兒,黛玉并應妙陽見皇後娘娘總算将認親的話頭揭過,抽空告罪退出。
東方晨光已經熹微,黛玉仰望着西天僅剩一圈模糊輪廓的月亮,情不自禁吟道:“少帝長安開紫極,雙懸日月照乾坤。”
應妙陽卻猛然變了臉色,慌忙上前捂住黛玉的嘴,搖頭責怪道:“不可亂說話。”
黛玉知錯,點點頭。
應妙陽放開手,兩人又是一段無聲之路。
直快走到應妙陽所在帳篷的時候,忽然有一群侍衛押着好幾個丫鬟、命婦從兩人身邊走過。
黛玉看了一眼,并不怎麽認識,但是,不用猜,也知是孟皙逆黨的家眷、仆從。
黛玉眸色又暗了暗。
應妙陽拉着她快步離開。
自此,直到車馬啓程回京,兩個人都沒再開過口。
車廂裏靜悄悄的,外間聲息便越發清楚。
隐隐約約有啜泣聲從外傳來,卻不知是哪家姑娘,也不知她是在悲哀別人還是慨嘆自己。
黛玉掀開車簾,除了藍天白雲、漫漫塵土路,并沒有旁的。
“郡主,我不懂。”黛玉輕輕道。
“男人争霸天下,死而後已。他的妻兒老小呢?稚子何辜?平安州當真平安嗎?”
應妙陽本低着頭,聞言皺眉去望黛玉,嘆息道:“癡兒癡兒。男人争霸,女、子不止是無辜受累。一榮亦俱榮,母儀天下和承繼大統……只要他贏。”
“所以,輸了,或圈或流或死,并沒有什麽好抱怨的。”應妙陽冷冷道。
“可是,這不是她們的選擇。”黛玉固執追問。
她知道這話兒她不該說,不該問,甚至不該想。
可是,前世,寧榮兩府也是如此。那些女兒,何其無辜?關在深閨,萬事不知。一朝傾頹,代嫁出家,淪為塵泥。
她不能不問。
“也不過是庶人。大把的人,生來便是庶人、奴仆,也照樣活得好好的。你沒選擇铤而走險,你也沒選擇榮華富貴,可是你享受過。”應妙陽狠下心腸道。
通過這段時間的相處,應妙陽已看出來,黛玉性情曠達,不為俗世所累,卻易被感情牽扯。
性情中人,皆有此病。
此番,她不過見了個開端,真正的腥風血雨還在京城裏。若是現下不能說通她,怕是這個素來主意正的小姑娘便要鑽了牛角尖再走不出來。
黛玉聽應妙陽的話,不知怎地,眼前忽然浮現出寶玉的臉。
寶玉竟變成了在高坡下痛哭失聲的孟皙幼子,哭人生無常,哭父親自刎,哭未來的風刀霜劍……
“國賊祿蠹!”
“姐姐,好姐姐,求求你,就讓我吃吃你嘴上的胭脂。”
“我便做和尚去!”
……
話分兩頭。
圍場裏刀光劍影兩軍厮殺已見分曉,京城內的血雨腥風也将刮起。
多少像寧榮兩府一般的人家裏,都是一片愁雲慘霧。
昨夜宵禁後,各家門鎖都落戶上匙。門上的、巡夜的,各司其職。哪知三更天後,忽然成片火把熊熊燃燒,照的夜空火亮。
覺兒本就淺的賈母看着窗紙上一片亮光,咕哝着喚道:“鴛鴦,鴛鴦……”
睡在外屋的鴛鴦忙俯身上床,“老太太怎麽醒了?可是要茶?”
“幾更天了,外間怎麽這麽亮?”賈母問道。
鴛鴦面有難色,胡亂道:“今夜星子亮,時候還早,老太太再睡一會兒吧!”
賈母卻皺起眉,側耳去聽外面動靜。下人們四散奔走的腳步聲壓都壓不住。
“出了什麽事?”賈母冷下臉,一面自己穿衣裳一面質問道。
鴛鴦見瞞不住,這才一五一十将有穿铠甲的軍兵将兩府團團圍住的事說了。
賈母瞪大了眼,臉色煞白,幾乎背過身去。
鴛鴦見狀,忙不疊給她拍背。
“去請大老爺、二老爺,還有東府——”賈母喘着氣道。
鴛鴦忙回:“大老爺和珍老爺這會兒都過不來。二老爺、二老爺今夜喝多了,宿在趙姨娘房裏,還、還……”
“混賬東西!”賈母氣得怒罵出聲,抓起床頭枕頭擲将出去。
“哎喲!”有人低喚一聲,卻正好被擲了個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