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圖窮匕現定生死
尖叫和混亂的汪洋裏, 皙王妃所在馬車內依然安靜如初。
另外一輛寂無人聲的馬車卻是黛玉與應妙陽的。
變化發生的初端, 黛玉和應妙陽最先發現不妙, 悄無聲息就下了馬車, 潛伏到道旁樹林內。
眼睜睜看見孟皙上了禦辇,又有賊人飛身上馬, 劫走銮駕。
火牆起處,絆馬索上鐵刺冷森森寒光耀目, 一前一後頓成兩處天地。
皇後娘娘馬車行在最前, 故而離火牆并對戰交鋒雙方都最近,最先受到波及。
車馬受了驚,揚蹄長嘶,掙脫車轅,跑進一旁黝黑的樹林內。
馬車歪倒, 皇後娘娘幾乎從裏面摔跌出來。
驚呼成片!
“乒乒乓乓”兵刃交擊之聲四起。
應妙陽與皇後娘娘情分非比尋常, 不忍見她年老受此變故, 萬一有個好歹……想也不想,應妙陽從袖中抽出一把匕首, 塞到黛玉手裏, 低聲囑咐道:“你且在此藏好,無論發生什麽事情, 千萬不要出去。”說罷,轉身就要往皇後娘娘那裏奔去。
黛玉卻死死抓住她的胳膊,脫口道:“郡主不能去,讓我去。”
因為黛玉用力太過, 竟生生将應妙陽衣袖撕破,露出白嫩嫩一截藕臂。
那邊廂,皇後娘娘眼看險禍頻生,命在一線,應妙陽怒道:“你這孩子,怎這麽不聽話?我是你母親,此時你還與我争什麽!”
情急之下,應妙陽脫口說出乃黛玉母親的話。
說罷,頭也不回,還要上前。
黛玉攔腰将她抱住,連珠炮似的說道:“郡主你一身宮裝,飛袖長裙的,路都走不快怎麽去救人?回頭再被誤傷了!”
應妙陽愣住了,傻傻回頭去看黛玉。
黛玉趁機又将匕首塞進她手裏,叮囑道:“您藏在這裏,換我去。您且放心,今日之事頗蹊跷,當會有驚無險。記住切莫自己吓着了自己。”
時間緊迫,黛玉雖然看出幾分端倪,卻不及說明,只簡單囑咐應妙陽幾句話,一溜兒小跑到皇後娘娘馬車旁。
這時候,侍衛們也都已反應過來,将皇後娘娘團團圍在隊伍中心。
皇後娘娘驚魂未定,又受了摔傷,被一衆宮女攙扶着,幾乎站立不住。
那些宮女又哪裏頂事?一個個兒駭得面無人色,只會哭叫亂跑,左沖右突,惹得侍衛們左支右绌。渾幫不上忙不說,幾次三番險象橫生,都是因着這些宮女拉着皇後娘娘亂跑。
黛玉擠進人群,攔腰扶住皇後娘娘,氣沉丹田,厲喝一聲:“都住口!”
黛玉人雖小,練劍舞卻久,聲音又清透幹淨,如今憋住一口氣,猛然說将出來,一下子倒把那些宮女太監們都震懾住了。
衆人紛紛去望黛玉。見她雖仍有稚氣,面上神情卻泰然自若,眼神堅定,凜凜然有威儀,竟都聽話住了嘴。
“現下你們就是都逃了出去,只要皇後娘娘傷着一根毫毛,爾等也是誅九族的罪過!”黛玉沉聲道。
不止宮女、太監等就連有些侍衛聽見黛玉的話,也不再猶豫。
“只有皇後娘娘好好活着,我們才有命在!”黛玉又補充道。
這道理再明顯不過,只是生死關頭,多少人一下子并看不破。經黛玉一提醒,原來伺機偷溜,尖叫哭泣甚至裝暈裝死的人都醒過神,團團聚攏起來,将皇後娘娘并黛玉圍在核心,按照侍衛們的指揮,有序往後邊撤離。
這頭兒,皇後娘娘受驚不小,眼見黛玉指揮若定,一面兒聽侍衛說話,轉頭再進行吩咐,自己身邊那些眼高于頂的大宮女等人也都願意聽她的,想起黛玉不過女流就有這本事,皇上本就才智過人,身邊更是能人輩出,斷不會毫無防備,心裏漸漸感染了些勇氣,腿腳終于有了些力氣。
皇後娘娘伸手,反握住黛玉手腕,張口想要說話,卻仍嘴唇顫抖,言不成音。
黛玉見狀,知道皇後娘娘冷靜些了,忙附耳上去說道:“娘娘略寬寬心,臣女鬥膽胡言,這事兒內有乾坤。皇上高瞻遠矚,想來自有應對,應當無礙。娘娘且顧好鳳體為宜。”
皇後聽見黛玉說話,詫異低頭望她。
這分明是逼宮謀反刺王殺駕,這小丫頭說的什麽話?
腳下不停,臉上又顯出怒意。
黛玉敏銳察覺到皇後誤會了,忙道:“娘娘且看。我等在侍衛們保護下,且戰且退,如今都離開了這麽遠,可是那些蒙面刺客們竟然也不追,只揮舞兵刃叫嚣。這哪裏是逆黨舉動?”
言下之意便是這些人既然膽敢謀反,必然做了萬全準備,勢必要抓到皇後并諸位高官女眷們,以此為籌碼,進行要挾。怎麽可能放着她們安然退開卻不追擊?
皇後娘娘被黛玉提醒,定睛望去,果然發現那些蒙面刺客舉動十分怪異。他們行刺不僅不暗中行事,還明火執仗的,并老是揮舞着兵刃大喊大叫,竟似要将官兵全都引來護駕一般,這膽量忒也大了些吧?
再看拼殺交戰中的侍衛們并四散奔逃的人群,除了侍衛有受傷的,竟無一人喪命!
而且,起初她發現孟皙突上禦辇,也是心底生寒。待刺客竄出,馬匹受驚,她跌落車廂外後,立即去看皙王妃所在車駕。皙王妃車駕外已圍了一夥持刀刺客。
那時她不曾多想,現在轉頭一看,無論狼狽與否,衆人都從火圈範圍逃了出來,只有皙王妃一行人還被困在馬車內,不曾出來。
那些看似保護皙王妃的刺客們不知何時,竟已将刀口向了裏面。
皇後娘娘停下逃跑腳步。
這邊廂的拼殺也慢慢停止。
…………
圍場南端一處漆黑的高坡上。禦辇停在此處。
東南西北,四處的夜空中,重瓣金菊次第盛放。孟皙坐在車轅旁,頭頂着紛繁墜下的煙火餘燼,望着着坡下滾滾的煙塵明火,清秀俊俏的面上,眼中殺意癫狂。
重重紗帳之後,傳出兩聲悶悶的咳喘。
孟皙轉回頭,隔着紗帳看着困在裏面的皇帝,良久,忽然笑了。
“四叔,沒想到吧?竟是我走到了這一步。”孟皙還是那把溫潤如玉的嗓音,令聽到的人都如沐春風。
禦辇所停高坡,三面都是山,此刻周遭一點兒燈火也無,就連馬車上原來的燈燭也早在狂奔中熄滅,只有星光、餘光,勉強照亮。
皇上坐在重重黑影之後,緩緩開口道:“朕确實沒想到。”
“百密必有一疏。你防着你那些兄弟們,卻不知道兄弟也是有兒子的,而你總有一天會老去。這江山天下,有能者居之,推賢推德,但首推的還是嫡長。我父王占全了嫡長賢德,臨了臨了,卻敗給自己父親的猜忌和兄弟們的陷害……如今,我絕不會走上他那條路。”孟皙越說越激動,最後竟站起身,雙手大張,指天劃地,意有吼天喝月、吞天吐地之概!
“這江山天下,終于是我孟皙的了!”
夜風吹過,卻将他這句豪言打散,變成了支離破碎的江山、含混不明的天下和孤孤單單的孟皙。
“你不過是将朕擄了來,哪怕你立刻将朕殺了,這皇位也該是朕的皇子們的,怎樣也輪不到你。你怎麽就篤定江山在手了呢?”皇上不甘心地問道。
孟皙不屑答道:“你那些兒子又哪一個是有出息的?你就放心把江山交給他們?賢王賢王,豈止是拿來給別人叫的?何況,四叔說玩笑話了,侄兒怎會動手弑叔?分明是那些刺客,膽大包天,欲一箭射殺您!侄兒救駕心切,還為您挨了一刀!可惜侄兒孤掌難鳴,回天乏術,最後您還是慘死在刺客刀下。侄兒拼死與刺客搏殺到只留得最後一口氣在,被前來護駕的侍衛們救下。之後再由大臣們聯名上書,聲明國不可一日無君,新君當立賢立德立嫡立長。”
孟皙說着,眼前似乎已見着那般群臣上奏附議景象,激昂續道:“四叔不要急,你看一會兒,你最愛的侄孫帶了兵馬來時,便是侄兒護駕血戰,鮮血染紅這片高坡之時。今日圍場之人都将看到侄兒義舉何等感天動地!這樣的人,理所應當被推舉為新君。黃袍加身,也不過如此。”
“看樣子,你計劃的十分周密嗎?你就不怕,過會兒衆人圍觀時,你萬一沒殺了朕……”
“你已病入膏肓,你瞞得了皇後、賢親王,卻瞞不了我。對付一個風燭殘年的老頭子,我還是有把握的。我早知你要死了,遠不用如此铤而走險。可惜,你兒子中也有一個頂點兒用的,又趕上此番良機再難得,我若是放棄了,豈不又成了為他人做嫁衣裳的傻子嗎?”孟皙志得意滿道。
紗帳裏再無聲息。
孟皙卻有些等的不耐煩了。為何救駕兵馬此時還沒趕到?若無人旁觀,他這出戲又如何唱的下去?
“你确信你已經贏了?”皇帝突然說道。
孟皙心裏頓時生起一絲警兆。不對,他怎麽這般冷靜!他太冷靜了!難道他早料到了我會有此舉動,提前有所防備?
不可能!孟皙剛想到此,卻又馬上否決了。貿然行事本就是我臨時起意,既利用了他的病,也假借了永玙那小子比試的主意,都是突發奇想,他不可能事先預料到,全部猜透,除非……
“哼,這天下本來就是我的。如今不過物歸原主,你死到臨頭還想吓我?”孟皙聲音卻突然有些啞了。
“物歸原主?你父王都不敢說這句話,如今你說,确實太早了。”皇上的語聲傳來,卻不是從孟皙身後的禦辇裏面,而是從他背後山上。
四周忽然亮起火把,如星火燎原,将這片方寸地照得幾如白晝。
孟皙習慣了黑暗,乍遇光明,經受不住擡手遮住雙眼,好半晌才适應過來,再睜開眼時,身前身後,坡上坡下,已全是箭矢刀槍。
不過瞬息間,勝敗生死,天人兩隔。
而禦辇還在原地,永玙親自來将皇上從裏面攙扶出來。
明黃龍袍,垂珠玉冠,一般無二的身形,卻只有八分相似的臉龐。
“父親,您沒事吧?”永玙扶着“皇上”的手問道。
“無妨。”賢親王答道。
原來,從頭到尾,禦辇裏坐着的人都不是皇上,而是賢親王。
對面山頂上,皇帝負手站在明黃傘蓋下,垂眸望着他。
“孟皙,你到底還是走了你父王的老路。只是可惜,你遠遠不如他。”皇帝扔下這句話,一甩袍袖,轉身就要離開。
“別走!誰說我輸了?誰說朕輸了?你的皇後,你不要了?你、你、還有你——”孟皙發瘋般原地亂轉,也不顧長、槍槍尖幾乎擦破他的臉頰,指着不知何時來到,在山上山下各處站着的文臣武将們,癫狂大叫。
“你們的妻子、女兒都在我手裏,你們跑了,她們都是個死。虧你自诩仁德皇帝,你敢抛棄皇後不管嗎?你們,一個個為了榮華富貴,都敢舍了妻兒老母嗎?”孟皙功敗垂成,垂死掙紮道。
“王爺……”幽幽一聲呼喚從背後傳來。
孟皙愕然回頭。就看見皙王妃被他手底下黑巾蒙面的刺客們用刀架着脖子押上了山。
身後跟着的是同樣被刀架着脖子,泣不成聲、抖若篩糠的兒子、女兒們。
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本來應該是階下囚的皇後娘娘卻在衆星拱月下,款款行來。
皇後娘娘身邊陪着黛玉、應妙陽款款走來。其後跟着的全是參圍官員們的家眷老小,除了有些灰頭土臉,卻個個毫發無損。
另一頭,幾個和孟皙一樣服色的王爺貴子也被侍衛們押了上來。還有許多他熟悉的臉龐,總是在他府上相會的,與他飲酒作樂、射圃練兵的人。
他們曾經一起做過一場春秋大夢,在那個夢裏,他是皇帝,而他們是他的文武百官。
“王爺,我們敗了。”皙王妃慘然說道。
而敗,就是死。
想起父王被圈禁後的模樣,巴掌大的地方,永遠塵封的大門,不許打開的窗戶和只有深夜月圓時才透進的一點幽光……
歲月漫漫,年華流淌,卻再也與他無關。
天的顏色、花的味道、雨水打在身上的觸覺,雪落下壓彎樹枝,風過處,塵煙四起……
卻眨眼兒只剩下黑,黑,黑,永不見底的黑暗,無邊無際無窮涯的黑暗……
永不見天日的恐慌瞬間奪去了孟皙的全部意志。
他抽出藏在衣袖裏的匕首,一刀紮進胸口,直沒至柄。
“我敗了,我便死。我的家眷,可殺可流,不可圈。”孟皙緩緩轉身,胸口插着匕首,向背對着的皇上道。
“朕準了。”
作者有話要說: 本來想認真描寫一下孟皙的,但是,注定了結局,不忍心,就這樣結束吧!